第145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41)

我的心像吞下了刺猬,立刻反诘说:“他又不是不认识你家的门,为啥要我当带路的狗?”

“和尚啊,你和我是亲戚关系。他……”灵灵先是皱起她的柳叶眉,后又叹了口气对我说,“他只是你我的同学,怎么好意思到我家里来?”

我说了句狠话:“说是同学,怕是与你骨头连着筋吧?”

小表姐脸色由红变白,连虚汗都冒了出来。这时我才想到她是个病人,虽然此话点到了她的脉门上,但又太过于直露了,情急之下,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悄声对她说:“我一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他,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老爷子一向把你看成掌上珍珠,那天何以会对你大动肝火,导致你急火攻心生了这场大病?”

“你还小,跟你说你也不懂。”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光葫芦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和尚,等你再长高一点,我一定告诉你我爷爷对我发火的原因,咋样?”

我用毛巾替她擦了擦头上的虚汗,一步一回头地挪出了她的住房。出了屋子,我心里有点暗自得意,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像是她身边一条百依百顺的狗,今天却第一次与小表姐唱了一出对台戏。虽然并没有获得全胜,没有得知老爷子对她暴怒之因,但在闵济生的事儿上,我顶撞了她,从而有点莫名其妙的满足。这个芝麻粒大的胜利,引发了我的亢奋情绪,我是又跳又蹦穿过徐家宅院的。

但是这种忘我的疯癫,只保留了短短的几分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因为当我走过她爷爷书房穿堂门的时候,不仅听到了有关“白字先生”的底细,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知老爷子训斥小表姐的本因:说来也算是巧合,我本来没想在过堂间停下脚步,但屋里飘出了“骆江”这个名字,立刻勾起我本能的好奇。我从竹帘缝里向里边望了望,屋里的太师椅上,一边坐着灵灵爷爷,另一边坐着走街串巷、云游八方,附近十里八乡都认识的乡村郎中陈竹楼。灵灵爷爷不会抽烟,手里滚动着两个核桃手球,那陈郎中是个烟鬼,细细的烟袋杆子挑着的烟袋锅子,冒着缕缕青烟。只听陈郎中说道:“你的宝贝孙女,真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我们好不容易把骆江弄进学堂教书,想不到……”

“唉!真是愁死我了。我是一心想给八路军办点好事,没想到事情坏在了灵灵身上。”灵灵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本来,我到县里找教育科长王大痦子,介绍骆江来徐家祠教学的时候,那王大痦子就对我盘问了老半天,对骆江的身世有所怀疑。这下可倒好,王大痦子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我去唐山办事的时候,盛兴瓷器店的刘掌柜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唉!这事都毁在那个丫头片子对骆江的不依不饶上,要是早知道她会上演这么一出‘逼宫’戏,我早点儿告诉她骆江的底细,也许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娃子,即便说了,她能了解当前这个社会的黑与白吗?”

“徐大哥,你的心意到了,这一点冀东地下党心里清楚,人世间的事情,事不如意常八九,古人不是留下这样两句人生格言嘛,说……说什么‘天道谁无烦恼,风来浪也白头’嘛,你就别过于自责了。”陈郎中吧嗒着长烟杆,一阵浓浓的烟雾遮盖住了他的脸,待他吹开面前的烟雾,长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事儿到此并没结束,你我都要有个心理准备,昨天我借着给县长看病的时候,特意去找了一趟王大痦子,想探探他的口风,看他能不能收回成命,让骆江回到徐家祠小学来。不说不要紧,一说我才知道,他们早就对徐家祠小学心存芥蒂,说这儿夺了城里学校的生源还是小事,这里离县城太远,县里难以控制学校是件大事——他们正计划把学校停办了呢,又听说你们学堂出了位‘白字先生’。”

灵灵爷爷一下站起身子:“他说什么?”

“要把咱们的学堂封门。”

这事情太大了,致使小小年纪的我,心也像捶鼓般跳了起来。当时,我虽然还不懂人世纷繁和历史更迭,但是从小日本投降后,一个盘踞在城里的叫国民党,一个活动在乡村的叫共产党,两边时不时动真枪真炮地打仗,我还是知道的。当然,国民党驻扎在城里,我只能进城的时候才能见到,对共产党则比对国民党要熟悉得多,因为徐家祠就曾住过身穿土黄色“二大褂子”,肩上扛着“三八式”大盖步枪,腰里缠着“甜瓜式”手榴弹的八路军。灵灵和我曾看见过他们出操打靶,然后争抢滚落在地上的弹壳。没有想到的是,那骆江就是不穿军衣的八路,这一消息真是把我吓个半死。因而当我吸上一口气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掉转光葫芦头,往小表姐的屋里疯跑,刚迈进她屋的门槛就迫不及待地对她说:“我知道爷爷为啥对你发那么大的脾气了,那‘白字先生’是八路军派来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两眼审视着我。我结结巴巴把刚才偷听到的话,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两眼一直望着墙上玻璃镜框里父母亲的一张合影。她母亲还是身着中式旗袍,站在她母亲身边的父亲却身着西装。之后,灵灵便把深藏的内心之痛,像竹筒倒豆子那般,一股脑儿对我倾吐了出来。原来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像刀子挖心似的。她母亲背着老爷子偷偷告诉她的,说她一时任性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她逼走的“白字先生”骆江,有着冀东八路军的身份。特别让灵灵感到钻心之痛的是,骆江能到徐家祠当老师,是陈郎中和她爷爷奔波好不容易才安排下来的,她逼宫般逼走了骆江,让她爷爷和陈郎中对冀东地下党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因而爷爷对她一反常态地大动肝火,就差没有拿马鞭子抽她了。

灵灵说到这儿,已然是一脸泪水。我此时此刻也心乱如麻,不知怎么才能化解她的伤情。两个没有步出童真年月的娃儿,像是两棵被霜雪打蔫了的田间苦瓜似的,低垂着头陷入无言之中。之后,她又告诉我,她在课堂上坦荡任性之举,还对不起她的父亲——母亲告诉她被她逼走了的骆江,在少年时代还是她爸爸读私塾时的同窗,但骆江因家境贫寒,连《百家姓》都没读完,就辍学务农去了,而她父亲后来考进天津的北洋大学,俩人虽然没有了任何往来,但心脉却一起跳动,血管里流着同色的血浆——现在都在干着反对“白狗子”的工作。至此,我全然理解了刚才灵灵两眼直盯着墙上那照片的缘由了。

静。

屋内死寂无声了许久,撕碎这种死寂的是灵灵的抽泣之声。

平日无论她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我都自我逞能充当她没有用的参谋。此时,我像是土炕前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过了好一会儿,我那失灵的脑袋,突然想起陈竹楼刚才那句怕人的话,必须让小表姐有个心理准备。于是我对灵灵说道:“大祸要临头了,刚才我听陈郎中说,县里的王大痦子,要把徐家祠学堂封门了!”

灵灵仿佛被我这句话击倒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拉起我的一只手问道:“和尚,难道我真的错了吗?要是‘白字先生’能当我们的老师,天地之间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轮到我无言了,沉默了许久,我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来:“你没有错。如果说……有啥错……啥错的话,错在我们年幼,不知学堂之外的人间事。”

小表姐听了我的答话后,放出一句狠话:“那我就把这件事扛到底,除非我爷爷能说服我。”

我想劝说她替她爷爷的处境考虑一下。在这节骨眼的时刻,屋外传来灵灵爷爷和陈竹楼的谈话声,想来是灵灵爷爷带着陈郎中,为这个宝贝孙女看病来了。我急忙指了指屋外,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灵灵到底还是灵灵,她不想让我再为她伤神,在这紧要关头,她用力一推把我推下了炕沿,并用手指了指屋内的侧门让我快走。我向她伸出大拇指,既是对她表示敬意,也是鼓励她面对眼前的困境。我猜想得出,她爷爷带着陈郎中到她屋里,为她看病服药是小事一桩,如何应对一场即将从天而降的雷暴,才更让我忧心忡忡。

我是哆哆嗦嗦拉开了屋内侧门走到院内的。为了躲过他俩的视线,先是像玩捉迷藏那般,藏身在徐家高高的影壁后边,直到两位老爷子进了灵灵屋内,我才撒开双脚跑出徐家老宅。待我像一只惊魂的兔子跑回自己家中时,已然从头到脚一身冷汗……

这天的经历,虽然没有让我身板长高一丝一厘,但我当真感觉自己长大了。但无法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事态演变,傻拉吧唧的我,也成了这盘险棋中的一个棋子。

一天,我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勾画着灵灵的倒霉样儿。她平日好看的柳叶眉是向上挑着的,此时却被我涂鸦成了眉梢向下的八字眉,这不是我故意而为,而是灵灵的哭相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童真的本能支配我在地上胡抹乱涂。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你这是画鬼还是画人哪?”我以为是我爷爷来了,便想告诉他我在画倒霉的小表姐。可是我的“小”字刚出口,看清来的老人不是我爷爷而是灵灵的爷爷,情急之下,我便顺水推舟地说:“我画的是鬼,是个小鬼。”在回答灵灵爷爷提问的同时,我还立刻用脚把地上的图画抹平,怕灵灵爷爷分辨出来我画的像小表姐。

好在老人眼拙,让我应付了过去。他拍拍我的光葫芦头,夸奖我说:“我听灵灵说过,你在学堂里写字画画都是拔尖的。也算是歪打正着,我来你家正是为你的字……”老人吞吞吐吐说到这儿,突然收口说,“你爷爷奶奶都在家吗?我去看看他们。”说完,老爷子又拍了拍我的头,就朝我家的正房走去。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两家是亲戚关系,灵灵爷爷常来我家闲坐。但是当天晚上,我爷爷把我叫到他的屋里,交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事——让我用灵灵的名字给离开学堂的骆江老师写封道歉信。

我惊愣了片刻,立刻醒过闷来,小表姐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准是她拒绝为“白字先生”道歉,灵灵爷爷才想起这个招儿,让我冒名顶替。难怪老爷子刚才夸奖我的字好呢,原来让我替小表姐去当顶罪的羔羊。

“这……这……等于是让我去演‘变脸’的皮影戏!”我感到有点委屈,因而开始不想接受爷爷交给我的这个差事,但在这一瞬间,小表姐悲泣的身影,像闪电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最后,我对爷爷跺了跺脚,答应下这以假乱真的差事,不外是想尽快平息眼前的事态。

当天晚上,我先是用秃头铅笔写了这封信的初稿,后来再用尖尖的蘸水钢笔,誊写下来。信的全文如下:

骆老师:

我是徐灵灵,我向您鞠躬认错。爷爷狠狠骂了我一顿,并告诉我您小时候跟我爸爸是念私塾的同窗。我千不该万不该在您转到学堂教书时,有意难为您——这都怨我年幼。不知您是代表“八路军”来学堂的。为了这件错事,我大病了一场。我是在病中给您写这封道歉信的,您就原谅我这个无知的女娃吧!

徐灵灵写于病中

当晚,我把我假冒灵灵写的信交给了爷爷,爷爷把我夸了一顿,立刻带着这封字体歪歪斜斜的信,连夜去了灵灵家。我当夜没有躺在土炕上睡觉,一直等到爷爷归来。爷爷告诉我,灵灵爷爷奖励你两包唐山麻糖。我一边嚼着我爱吃的麻糖,一边询问灵灵的病情。爷爷告诉我,她吃了陈郎中的两剂汤药高烧退了。我真是高兴极了,便对爷爷撒欢地说:“明天我去看看她,给她带点麻糖去。您知道她爷爷为这事,没给灵灵一块麻糖吃……”

爷爷打断了我的话,警告我说:“带麻糖可以,你可不能把你代笔写信的事儿让她知道!”

“为什么?”

“她是个任性的娃子,觉得自己没错,不愿意向骆老师认错。”爷爷说。

“我明白了。”我对爷爷承诺说,“这事烂在我的肚子里,不让她知道分毫。”

爷爷见我百依百顺,才低声告诉我,让我代笔写这封信的更深层次的原因:现在东北解放区有的地方已经闹开土地改革了。啥叫土地改革,就是分田地给贫苦的农民。灵灵爷爷家和咱们家,虽然早把部分田园分给了贫苦乡亲们种了,可以算是开明地主,但是灵灵干的这件事儿,等于是爷爷在前边修路,孙女在后边拆桥。至此,长着光葫芦头的我,似乎才明白了人间万象,并不像我和小表姐在荷塘玩藏猫猫那么单纯有趣,说得形象一点,就像皮影戏里演出的故事一样,拿刀的人和拿枪的人在相互追杀。

可是让我想象不到的是,生活就如同学堂里我们玩的跷跷板那般,这边才用力压下去,那边又高高地翘了起来,一场撕裂我童真的风暴,在徐家祠演出了。记得那是小表姐病愈后,刚刚到徐家祠上学的第一天,我们才在课堂坐定,院里便响起了下课的钟声。何故?待我们走出课堂,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时,一场童真年代惊魂动魄的事儿,出现在同学们眼前:县里教育局的王大痦子,坐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开到徐家祠学堂的院内,面对师生直接下达了学堂封门的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