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42)

此时正是晚秋时节,学堂周边的枯树上,黑色乌鸦“呱呱”地嘶叫着,似在为学堂封门而悲鸣。同学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不知所措,大病初愈的小表姐灵灵,此时却满脸怒气地朝王大痦子走去。出于情感本能,我追到她的左边,用手拉住了她的衣襟,闵济生同时出现在她的右边,先扯着她一条胳膊,以防止她蛮干出啥事儿来,后来干脆用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了灵灵的前面。矮矮胖胖的王大痦子,下了摩托车的挎斗之后,先是装模作样地向同学们笑了笑,然后走到祠堂里徐九经的牌位前叩拜了一番。最后,他捋着腮边痦子上的那缕黑毛,当着围观的乡亲和学生们,虔诚地说道:“九经老祖,你老在天有灵,一定会理解我们停办这所小学的苦衷。时下‘共匪’已然盘踞东北,华北也有被其吞噬于腹之势。出于国家安全之需,县里决定关闭一切乡办学堂。你老在明朝时,是一位善断疑案的官中诸葛神仙,想来一定能体谅政府之难。”说罢,他反转身来,面向乡亲百姓捻着那缕黑毛,连连鞠了三个大躬,意思不外是让乡亲们对他此举能够认同。

当天,乡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到徐家祠来了,目睹了这让人心痛的场面。闵济生到底比我主意多,他把灵灵拉到她爷爷身旁,以防她惹是生非。只听郞中陈竹楼对灵灵爷爷耳语道:“这胖子真会演戏。他知道徐家祠的乡亲中,徐姓是个大户,在查封学校的时候,还来上一出拜堂敬祖的好戏,这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灵灵爷爷无语,只是痛心地低垂着花白的头颅。

灵灵这时像只百灵鸟似的尖叫了一声:“王大痦子,你封了徐家祠学堂,会遭……会遭……天打五雷轰的!”

灵灵爷爷立刻用手捂着她的嘴,并示意闵济生和我把她藏到人群中去。

显然,王大痦子此时不想激发众怒,他装聋作哑地跳上摩托车挎斗,并再次向乡亲拱手抱拳行礼。

静。

徐家祠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乡亲以及老师和同学,目光都聚焦到灵灵爷爷脸上。之所以如此,因为成立这个学堂老爷子付出了毕生的心血,首先是修缮学堂的付出,学堂建成后免费招收学生,为了对得起老祖徐九经的在天之灵,老爷子又在冀东八县广招贤能为师。而这一切费用,都是老爷子支付的,试想,学堂被贴上封条,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吗?因而,平日谈笑风生的老爷子,面对乡亲、老师和学生,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流了下来。

王大痦子登上了摩托车挎斗——他要回县城了。

灵灵爷爷一下子瘫在了石门之下。

灵灵和我搀扶起他,陈竹楼急忙跑过来为他号脉。灵灵爷爷挣扎着坐了起来,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同学们,对不起你们!你们从今天起都结业了!”

我们正在面面相觑之际,灵灵爷爷又大声喊出一句心语:“唱‘毕业歌’,好让你们永远记住今天!”

沉默了片刻,闵济生走到同学们面前,伸出了两条胳膊,悲悲戚戚地喊道:“听校董的话,只当是我们今天都提前毕业了,唱吧!”于是,一片低沉的童声合唱,在徐家祠堂响了起来: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悲戚的歌声,在山环里引起回声和共鸣。正是秋深时节,天上南归的大雁和树上悲秋的苦蝉,与我们一齐唱开了人间的哀歌,让我这个从不爱哭的娃子,也流下了眼泪。说实在话,当时我们这些年纪幼小的娃儿,对当年李叔同这首被多所学校当作“毕业歌”的《送别》,只是一知半解,但因其音韵谐和完美,深深潜入了我们的童心,成为娃儿们独一无二的绝唱。当时不仅我流下眼泪,徐家祠学堂的男女娃儿,个个泣不成声。

就在这雁叫、蝉鸣与同学们的哭声淹没了一切的瞬间,一件出乎人们意料的事儿发生了,生来一向任性的小表姐灵灵,突然一反脾性,当众上演了一场与其个性截然相反的戏剧:她一把撕扯掉了辫子上的彩结,之后披头散发地跑到她爷爷面前跪倒在地,尖声地喊叫道:“爷爷……爷爷……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真的错了,王大痦子以‘白字先生’为由,封了徐家祠学堂,都是我惹下的祸。我不懂书本外面的世界,我该死!我该死!”她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打自己的嘴巴,“您就把不懂人间事儿的孙女,埋在这徐家祠堂,当作学堂封门的一个纪念吧……”

我急忙追了过去,架起她的一条胳膊。闵济生也跑过去,架起她的另一条胳膊。同学们都围拢了上去,把跪在地上的灵灵扶了起来。本来就处于半迷昏状态的灵灵爷爷,被宝贝孙女这么一闹,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多亏陈郎中在他身旁,用手先掐他鼻下人中,后又按住他的太阳穴,才让嘴吐白沫的老爷子还阳过来。老爷子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颤抖的手指向徐家宅院,意思是让我们把孙女抬回家去。此时身强力壮的闵济生如得军令,抢先把灵灵背在身上,便朝徐家宅院跑去。我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跑进了徐家大院,进门后就大声喊叫灵灵的母亲:“姨妈,姨妈……出大事儿了!快来看灵灵爷俩……”灵灵妈妈正围着锅台做饭,听见我的喊话,立刻跑出来把我们迎进屋子。

这天,灵灵的家里挤得如同蜂窝。乡亲和同学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躺在炕上的爷爷和孙女。这时,乡医陈郎中面对满屋的人开口说话:“乡亲们,大家都回去吧!老爷子用大半生的心血,经营起这个远近闻名的学堂。今天被封了门,老爷子一时肝火攻心倒了下来。不过请乡亲们放心,他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至于他孙女灵灵,并没有啥疾病,只是因学堂封门,精神上受了严重刺激,待会儿就会回复常态的。”说完几句安顿乡亲的话之后,他话锋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说了一段云山雾罩的话,“刚才大家都看见王大痦子人面狗脸的表演了,先祭徐九经灵堂给自己脸上贴金假装圣人,后又拿出刻着县里大印的封条给学堂封门。看上去,好像是小人得志了,但是我要说一句能缓解大家心痛的话,王大痦子封了校门只是得意一时,此时此刻他骑着的铁驴子,能不能平安骑回县里,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哩!”乡亲们惊愣地问道:“你这是门神爷里卷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呀!是咋回事?快说给大伙儿听听。”

陈郎中笑而不答。灵灵爷爷如同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似的,从炕上爬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响鼓不用重槌,大家知道,陈郎中不仅是医生,还是咱们冀东……我这里不便说他的身份,反正他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说不定是八路摆下八卦阵,让王大痦子往里钻呢!我看大家先回家喂肚子去,等着听好消息吧!”

如同一声报春雷鸣,不仅屋里乡亲和同学们面露惊喜之色,就连一直垂头丧气的灵灵,也像鲤鱼打挺那般从炕上跳了起来,她连连向乡亲们一边鞠躬,一边抽泣着说道:“都怨我不知人间黑白,逞能逼走了骆江老师,我会找骆老师认错的,这里我先向乡亲们……”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炕上,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的脸。

上前拉着她手腕的,又是闵济生和我。乡亲们不忍再目睹这令人心碎的场景,纷纷离开了徐家。临行前除了劝解徐家这一老一小要开心地活下去之外,还声言要等着“八卦阵”的消息。我和闵济生被姨妈留了下来,她让我俩陪着炕上的一老一小,说点儿开心话儿以解心愁。可以说那是我童年生活中最为痛苦的一天,不知该如何化解灵灵悲楚的心田。直到当天黄昏时刻,陈郎中让人送来“八卦阵”的最后结局——给徐家祠学堂封了门的王大痦子和他的随从,在骑着铁驴子回县里的半路,被土制地雷炸死在老爷岭的山道上,不但人身子血肉横飞,连那铁驴子的轮胎,都被炸得滚到山谷里去了——屋子里才有了欢乐的话语。

灵灵尖声地连连叫好,老爷子也回复了常态。他让灵灵妈妈泡上一壶山茶,与我们共饮之后说:“你们无学可上了,临时到我家来补习补习古文吧!”

我低头无语。

闵济生面露难色。

灵灵一语道破了我们的心机:“我不想学,他俩也不愿意。学堂封门之举,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必须读懂今天的中国大地。我要是早点知道骆江老师的身份,绝对不会干逞能的蠢事来。没有‘白字先生’当借口,王大痦子就找不到封学堂的理由。”

闵济生连连称是:“你别太自责了,同学们当时都为你的行为拍手叫好。我还给你传过纸条,为你唱过赞歌哩!”

我也安抚小表姐说:“都怨我们年纪太小不知书本外的天下事。现在事儿已经过去了,就别再……”

灵灵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对她爷爷提出个要求,说:“爷爷,您过去教导我有错必改,既然我惹下这么大的事儿,我想让您带着我,去找一下骆江老师,向他当面承认我的错误。”

老爷子开导孙女说:“他是搞机密工作的,我怎么知道骆江此时在哪儿?再说王大痦子已经见阎王爷去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好吗?”

任性的灵灵不以为然地反驳爷爷说:“学堂一百多名同学,都知道学堂封门之灾是我较真惹下的,怎么也应该让陈竹楼伯伯给骆老师带个口信去,就说怪我当初确实不知道……”

“行了,别再嚼舌根子了。”老爷子打断灵灵的话,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狠狠一蹾的同时,两眼本能地朝我盯看了一眼。我立刻像触电那般,不知该怎么做才对。因为我爷爷曾叮嘱过我,此事让我烂在心里,不能让灵灵知道一丝一毫。而此时灵灵爷爷目光扫了我一眼,是啥意思?从我心里来说,恨不得把我替她代笔道歉之事,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她,但我摸不清老爷子的心思,只好装成个哑巴。可以说,这天是我童年中最为痛苦的一天,没学上了是痛苦,让我更为心疼的还是小表姐的处境,该怎么为她化解心痛才好呢?我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出治她心病的药方。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闵济生要骑车回县里教堂了,小表姐从抽屉里拿出手电筒来,与我一起送他时,我似乎才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钥匙,那就是背着老爷子,把我为她代笔写信的事全告诉她。

让我心中怏怏不快的是,我们仨走在一起,小表姐只顾和他喃喃低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的活儿是用手电筒为他俩照路,难以找到与她说话的由头。当天,夜路黑如墨染,乌鸦乱叫,聪明的闵济生为了给灵灵增加点儿快乐,就把车铃当乐器,不断以丁零丁零的车铃声,掩盖乌鸦的悲鸣。尽管如此,小表姐还是忽然停下前行的脚步,并拉住闵济生的自行车说道:“你回家的路,要经过炸飞王大痦子的老爷岭,干脆别走了,今夜就住在我家吧!”

闵济生回答小表姐说:“我从没做过一件恶事,我相信耶稣在天上有眼。再说,我是个男儿汉,难得碰上这样锻炼自己的机会,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小表姐嫣然一笑,松开了攥住自行车的手,歪过头来对我说:“小和尚,这是男儿汉说的话,你得向你闵大哥学习。”

我嘴不对心“嗯”地应了一声。

不知闵济生是有意显示男儿汉的气概,还是当真不想让我和小表姐再送他了,便从我手里抢过手电筒,对我俩说:“前面就是过老爷岭的山路了,你俩就送到这儿为止吧!”说着,他跳上自行车径自去了。没骑多远,他好像忘记了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儿似的,把车骑回到我俩面前,开口询问灵灵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下午在你家,听你妈说你爸爸要从天津北洋去南京工作了?”

“是啊,你问我爸的事干啥?”灵灵觉得十分诧异,“路这么难走,还值得你回来一趟?”

闵济生大声地应了一声:“值得!当时你妈在场,我没好意思说,但跟你不能不说。南京城南有个江宁府,教堂要让我爸到那儿去传教了。灵灵,你说这是不是缘分?”说完这两句话,没等灵灵回话,他就兴高采烈地再次跳上车,很快消失在老爷岭的山道密林中。

对我来说,闵济生甩下这几句话,让我如同吃了块蜜糖,一度十分亢奋,因为这个抢走我和小表姐许多时间的人,要像鸟儿一样远走他乡了。但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灵灵听了他的话,仿佛比我还要激动,刚才在炕上还像个病痴的她,此时居然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喊叫起来:“你慢点骑车,古人早就留下‘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的谚语。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听明白了——”风中传来闵济生的回答。

“我怎么没听明白?”我傻拉吧唧地用手电筒照向灵灵的脸。

灵灵用手挡着强光,对我求饶地说:“和尚,你现在不懂,总有一天会都明白的。现在快到半夜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嘴里说“不用送”,心里却珍惜这午夜时光。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与小表姐夜里一起玩耍的往事,何况我还有让她大吃一惊的事儿要倾吐,趁着暗夜正是最好的时候。为此,我故意逗引她说:“闵济生有让你乐呵的话,我心里藏着的事儿,比他说的要重要千百倍,你想听吗?”

“小和尚,你别满嘴跑舌头了。”她习惯地摸摸我的光葫芦头,“你的脑袋都快冻僵了,快点儿走吧。”

我扯住了她的衣袖,靠在一棵大槐树上说道:“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你与我玩藏猫猫时疯跑乱窜,从没有说过累。”小表姐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拿我取乐地说,“这才走了几步路,分明是对我耍赖。走,跟我快点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