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0)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57字
- 2022-07-26 18:40:15
这时,那只公猫从厕所里撒尿回来了,歪头问那躺在被窝里的女狐道:“看哪一盘?”
“反污染时,我们从黄贩子家里抄来的那一盘。”那女狐咯咯笑着,似乎已急不可耐,“那盘带子最精彩,是我趁工作组没点数之前,偷偷装进挎包里的。不然,你哪有这份眼福?!”
俺老哥磨牙声突然停下了,他高声骂了一句:“他娘的,一对儿男盗女娼。”
“咋的?”俺像被牛蹄子扣儿捆住了,急于想知道其中的奥秘,“他俩要弄啥个名堂?”
“一只手查黄,另一只手偷黄。”俺老哥说着俺听不懂的词儿。“难道黄杏熟了,这两口子偷吃黄杏去了?”俺追问着,非要解开这牛蹄子扣儿不可。
“别啰唆了。”俺老哥捅了俺一拳,“电视机会给你解开牛蹄子扣儿的。你就睁大眼睛看电视机吧!”
按着俺老哥的示意,俺先看见那公猫在一摞小黑盒子中,选豆种般地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一个小黑盒子,塞进录像机。经他三鼓捣两鼓捣,那电视机里出现了嗲声嗲气的女人声音。
“声音轻点,隔墙有耳。”猫夫人轻喊了一声,“快进被窝来,该把我的猫咪给冻死了!”
看着电视机出现的画面,俺已脸红心跳,再看那公猫和女狐,俺已无地自容。好像干那桩事的不是画面中的洋人,也不是沙发床上的公猫和女狐,而是俺自己似的,俺真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俺老哥这回真动了肝火,咬牙骂道:“简直是一群公狗和母狗的公开表演!”
俺也跟随俺老哥开始了海骂:“满嘴道德经,一对儿下贱货!”
“俺得想法治治这对贱货。”俺老哥开始了习惯性的磨牙,不一会儿俺老哥就拿出招儿来了,他说俺劲大,叮嘱俺一定拿出吃奶的劲儿来,死死地抱住他。俺相信俺老哥的每一条锦囊妙计,都是一座没有缝的桥,俺只需要照办就是了。
俺运运气,张开像两把钳子一样的铁胳膊,抱住了俺老哥,俺老哥猛地一晃身子,瓶嘴就撞在那茶色玻璃上,只听“哗啦”一声,玻璃被撞个大窟窿,俺死命抱住他,俺哥儿俩只晃了几晃便在原地站稳了。
“啊——”猫夫人一声尖叫,把头缩进了棉被里。
那只公猫赤着身子从被窝里跳出来,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电视机前“叭”的一声关闭了电视,那群胡乱交尾的“公狗”“母狗”,一下子就消失了。然后,他来到名酒柜前,看了看柜门上留下的大窟窿,又沿着沙发周围查看一圈,奓着胆子问道:
“坏蛋!你给我出来!”
没有回声——只有俺的笑声。
“客厅肯定进来贼了。”猫还在叫着,并拉着了屋顶上的吊灯,“你给我出来,不然我通知派出所了。”
还是没有回声——俺老哥也忍不住笑了,咯咯地乐出声来。
猫处长巡视客厅毫无所获,还想钻进夫人被窝。那女狐喊了声“真吓死我了”,就抱头光腚从被窝里窜出来,裹上睡袍跑向卧室。猫处长一边叨叨着“这是一场虚惊”,一边披上睡袍,跟着女狐也进了内室。
俺真是乐和到了极点。俺老哥这着棋,不但搅了他们的那个勾当,还引发了猫和狐的口舌大战。
“这都是昨晚来的那个披白戴孝的女人,给咱家带来的鬼气!”是猫夫人的声音,“今天大年初四,一早就玻璃爆炸,一年都顺当不了啦!”
“这怨当前玻璃产品质量太差。”
“为什么偏偏今天爆炸?”
“是啊,也真他妈的有点邪门。”
“是不是因为你太贪了,才引来了报应?”
“你比我胃口小吗?”猫处长反唇相讥,“连针眼大的礼物,你都从不拒收。”
“你有多好!仅录像机就收了五台。”猫夫人语气陡然高了,“外带着偷鸡摸狗,够得上馋猫加流氓了!”
“没录像机,你能看那些洋玩意儿吗?刚才也是你要看着带子干那事的,你还是出版局的查黄干部哩!”
“你少放屁!”
“你少撒泼!”
“你这流氓!”
“你这泼妇!”
吵归吵,斗归斗。这一猫一狐吃罢早饭,收拾了地板上的碎玻璃,依然彬彬有礼地接待“香客”。有为出国留学来恳求开绿灯的,有为子女工作安排来拜佛的……俺老哥那双火眼金睛,把笑脸猫给透视了个清清楚楚,他告诉俺:这只猫是掌管干部命运的人事处长。
半天下来,俺这名酒橱柜里又挤进来几个“弟兄”。由于“弟兄”过于稠密,俺被挤到角落里,挪动身子伸伸腿脚都十分困难。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俺哥儿俩没有料到,这些“弟兄”来得快,走得更快。当天中午,有“茅台”和“西凤”两对兄弟,被猫处长提走,去拜见啥个上司。俺更没想到的是,那猫和狐刚走一会儿,俺的那群“弟兄”差点被洗劫一空。
那是俺哥儿俩打盹睡觉时发生的:先是门铃响了一阵,接着听见开门锁的声音。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皮,看见有三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子,向楼道里搬运东西。俺想:这可能是猫处长的儿子啥的,不然他们咋会有门钥匙呢?可让俺不解的是,这三个小子搬电视机和录像机干啥?猫处长的儿子家里,还能缺得了这些家什?!直到这仨小子打开暗橱,搬出一个个没开封的大黄纸箱时,俺才觉着不对劲了。俺想招呼俺老哥,一扭脸,发现俺老哥也正眯眼看着这出戏哩!
俺指了指这仨小子:“他们是……”
俺老哥半睡半醒地吐出一个字:“贼——”
“俺不相信,哪有大摇大摆往外搬东西的贼?”俺瞪大了眼睛,“再说,这些大家伙,从13层楼怎么往下运?”
“电梯。”俺老哥平淡无奇地说。
“邻里不会发现?”
“正是午休时间,发现了也不一定管。”
“为啥不管?”
“因为这是馋猫之家。”
“出楼咋个运法,仨人抬不走这些东西呀?”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炮弹般地喷射出膛。
“肯定有卡车等着。”俺老哥说,“这不是小偷小摸。是里勾外连,早就瞄准这猫窝了。”
俺也确信这是贼了,因为这三个小子,搬走大件电器后,又把鼻烟壶和其他古玩,都塞进一个大背包里。三个人中的一个,指指俺们这个橱柜,便一块儿如饿虎扑食般地朝俺奔来。他们打开破碎了的橱窗,秋风扫落叶般地把名酒往背包里席卷。俺头上的小辫绳儿,也被一只手提起来,只为背包已塞得太满,俺才被扔开,躺在客厅地板上。
在把俺酒类弟兄往背包里塞的当儿,俺仔细地端详了这三个人的模样。记得俺在山沟土台上看戏,曾看过一出叫《娄阿鼠》的贼戏,凡是演贼的角儿,都是獐头鼠目的家伙,可眼前这仨贼,都是秀才模样,其中一个还戴着一副眼镜。俺的娘哟,难道这是城里的文明贼,咋个个都没有贼的鬼头鬼脑?!
门“砰”的一声,撞上了锁。这仨贼胆儿也真够大的,竟然不怕这声响惊动了邻居。门响过后,一切都沉静下来。俺抬头看看,客厅里的贵重家什都不见了,就连壁上那只猫头鹰图样的报时钟,都被文明贼给摘走了。因而,俺哥儿俩无法知道,此时已经到了啥个时辰。
俺老哥瞧俺直眉瞪眼地四处傻看,便规劝俺说:“大兄弟,咱哥儿俩难得有躺着睡觉的福分,趁这机会,好好解解乏吧!”
“老哥,俺没了困劲,俺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俺依然睁大双眼,看着对面的名烟橱柜,“连‘阿诗玛’妹子,也叫他们偷走了!”
俺老哥纠正俺的用词:“这不能叫‘偷’,应当叫‘拿’。”
俺认真地和老哥争辩:“主人不在家,就该叫偷。”
“行。就按你说的这是‘偷’吧,这也是贼偷贼。”俺老哥闭着双目,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暗贼偷了明贼。贼偷贼,肉更肥。”
“老哥,这暗贼是哪儿来的?”俺晃着他的身子,不让他睡觉,“俺看他们个顶个的都像文明书生。”
“你观察人世有了点进步。”俺老哥似在努力挣脱困魔缠绕,喃喃地反问俺道,“你知道是哪个人把暗贼引来的吗?”
“容俺想想。”俺仔细地回忆走进猫窝的前前后后,突然兴奋地对老哥说,“是小周夫妻吧!”
俺老哥的喃喃声更微弱了,就像蚊子在俺耳旁嗡嗡:“不……不是,小周还要……靠猫……猫上那半层……半层……”他话没说完,就鼾声如雷。
俺苦思冥想这贼的来路。俺下决心要学点俺老哥对人世的侦查本领。想来想去,猛地一个念头升起在俺的心窝:那开电梯的卷毛小子,曾把处长家叫成猫窝。还用问吗,这卷毛后生一定对这猫窝知根知底。莫非是这小子引来的暗贼?
俺多么想摇醒俺老哥,告诉他俺的想法,可是俺老哥躺在那里,正在香酣的梦乡。转念一想:管他是哪个家鬼勾来的外贼呢,俺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最好连这猫窝都端走,俺才解气哩!心里安静下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疼,追着俺老哥的梦,也走进睡魔的网袋之中……
梦。
这是梦吗?
俺先走进俺出生的那片高粱地,也许是看了几眼电视机里的“黄”,一进高粱地就看见二嘎子和翠妞子,在高粱行垄里滚来滚去……俺觉着俺要撒尿,这泡尿憋得俺燥热难耐,便背对那对儿打滚的二嘎子和翠妞子,哗哗地尿个没完。他娘的,这泡尿咋就流成一条河了,河里出现一只没有帆篷的船,船头上站着一只伸着脖子的鱼鹰,那鱼鹰一下又没了翅膀,变成了一只圆脸大猫,它猛然窜出去丈把远,去追捕高粱地的一只老鼠,那老鼠爬上高粱穗子,那些红高粱穗一下都变成了红毛鼠精,从四面八方跳蹦过来,围住那只大猫。鼠精太多了,多得就像蝗灾年间庄稼地里飞来的蚂蚱群,那些鼠精像蚂蚱嚼食谷穗那般,一口一口地吞吃着那只大猫。
那猫嗷嗷地鬼哭狼嚎起来。
那鼠精们叽叽吱吱地手舞足蹈,它们玩得很尽兴,后来好像发现俺——两瓶贴着“竹叶青”字号的酒,便争抢着把俺提了起来。俺咋能让鼠精们灌进肚子呢,便和俺老哥挣脱了一只只爪子,沿着城市的大街小巷疯跑,在十字路口的拐弯处,迎面开来一辆大卡车,眼看俺躲闪不及,要变成轮子下的野鬼——俺出了一身冷汗,冷不丁从惊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俺哥儿俩不知啥个时候,已经站直身子,被摆放到刚进猫家时的茶几上。
看见客厅里亮着灯,俺知道已到晚上。猫处长和他夫人,丧门神似的对坐在沙发上,瞅那神气,家中失盗的惊愕已经过去,两人都托着腮帮子在合计着破案的主意。
“当初搬进这座楼时,我就对你提过意见。”女狐的脸吊得长长的,像颗下垂的歪把冬瓜,“这13的字眼本身就不吉利。耶稣倒霉就倒在13号,冰海沉船也在13号;就拿‘文革’中坐着飞机往外跑的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也是在13号,还有……”
“算了吧!当时这层楼是你亲自来挑的,说什么从这层楼开始增加暖气片长度,冬天住着舒服暖和。”猫处长回敬着他女人的指责,“等搬进来了,你才说耶稣、林彪什么的,已经晚了八竿子啦!”
女狐的舌头还在“13”上转磨,她痴痴呆呆地说:“昨天大年初三,阳历正好又是2月13,夜里酒橱玻璃爆炸。这层楼咱不能住了,要让局行政办公室给咱调房。”
公猫发了怒,圆脸绷得像个皮球:“别‘13’‘13’的没完了,还是研究一下现实吧。大白天被窃走那么多贵重东西,这贼也太无法无天了。”
“去派出所报案?”女狐问道。
“这是个犯罪团伙干的,至少要报到分局。如果刑警队不加速侦缉,臭贼一销了赃,就一切都化成泡影了。”猫处长两条浅浅的猫眉,倒挂成了个“八”字,一副绝望了的神态。
这时,音乐门铃叮咚地响了,猫处长狐疑地望望门口:“谁?”
没人答话。只是门铃还是不断地叮咚,猫处长一欠身子,气急败坏地向门口走去。不一会儿,他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土黄色的信封,朝他女人举了举道:
“他妈的,这是成心跟咱捣乱,开门后没了人影,门口丢下这封信。”
“噢?”她凑到丈夫身旁,两人坐到台灯下的沙发上,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猫处长轻声念着:
处长:
为您搬运贵重物品是我们干的,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并望理解我们不能写上名字的原因。
我们自己认为并不是贼,因为我们没偷拿过别人的一针一线。之所以我们专门选中了给您搬家,也是因为我们对您做了详细的调查,并为您的收入与支出记过细账。
不仅如此,我们还设法査阅过您的社会档案,您海外一无亲人,二无友好,可以有充足的论据,证明您家中那么多的陈设,都是您的权力贪婪所得。
春节过后三天,我们对您有个统计,您部下为您送礼的共19户,计有名烟名酒、人参鹿茸、电炉烤箱……
猫处长再也读不下去了,颓然地把信往茶几上一扔。那女人狠狠盯了丈夫一眼:“为什么不念下去,这不是臭贼的手主动往手铐里钻吗!”说着,她抓起信,接着往下念道:
……你们不要存有侥幸心理,我们已将礼品数目,包括送礼人的姓名,输入现代化的电脑。我们希望你们去报警,或去自首交代贪污罪行。我们私入民宅,是触犯了国家刑律;可是你们触犯的是党纪国法。你们贪赃枉法,家藏黄色录像带共14盘,其中有法、美、德、日以及瑞典出的淫秽录像。我们将带着这些人证物证,和你们共同步入法庭……
那女狐读到这儿,也像她的公猫丈夫一样,脸色顿时白如秋霜。她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两张薄纸,却像捧着两块白色的大理石那般沉重;她手哆嗦着,信纸顺着指缝飘落在地上。
静……
死了一般沉静。
猫处长突然疯了似的把纸片捡起来再看,然后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是他——”
“谁?”女狐脸上露出一线希望。
“至少跟这小子有关系。”猫处长又吼叫了一声,“他这是成心报复。”
“谁呀?你倒是说呀!”
“卷毛。”
“开电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