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1)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49字
- 2022-07-26 18:40:15
“绝对跟他有关系。搬走这么多东西,他怎么能不知道?”猫处长脸上微微有了一点笑容,“这事儿也怨我,他本来是在局里搞计算机的,非要出国留洋不可,德国法兰克福一所大学的录取函,也让我过目了。可这小子就是抠门儿,连一个大子儿的心意也不表;我一直不给他盖那戳子,这小子一气离了职,在街道上混了个开电梯的差事。这小子有计算机一样的机灵脑袋,又像老鼠一样善于算计。没别人,就是他。”
“当初,你盖个章不就完了吗?”女人埋怨开了她男人,“一个小干部,能有几个钱的收入,你非在他身上扒皮干什么?”
猫处长霍地站起身来,一条线似的猫眼瞪成了琉璃球:“我扒谁的皮了?肉你吃了,汤你喝了,钱你拿了,礼物你收了,怎么……怎么……你倒混充起清白人来了!”
那女人把丈夫扶到沙发上坐定,向猫处长承认了她的语失。她说:“我俩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要埋怨谁,重要的是尽快找着冲过这段激流险滩的船桨。这小子够歹毒的,成心让咱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那信上不是写了吗,连录像带是哪个国家的,都翻译出来了,咱去报案,是自投罗网,是自摘乌纱帽,弄得不好,还要受法律惩罚呢!”
猫处长翻着白眼,脑门上沁出了冷汗:“找找你爸爸怎么样?”
“这么多年不就靠他在咱后边撑着吗?”猫夫人用手绢给丈夫擦着头上的汗珠,耐心地规劝着男人,“这回甭说搬出来‘三八式’,就是搬出来‘老长征’也难打赢这场官司。这小子毒就毒在抓住了实据。”
笑脸猫一下变成了哭脸猫:“依你说,东西丢了白丢?”
“倒是有一步棋,也许能把这盘死棋救活。”那女人闷了半天,道出了她的一个主意,“这步棋嘛,就轮到咱出血了。第一,给那小子一两件大东西,比如没开封的彩电什么的;第二,你立刻答应为他的出国留学盖章。事不宜迟,要快拍板。”
“唉!在小青年面前败走麦城!”猫处长连连感伤地摇头。
“没有抒发感慨的时间了。”那女人抬头想看猫头鹰挂钟,发现那“鹰”已经飞走,便沮丧地低头看着腕子上的手表,“这事我先去打头阵,省得你面子过于难堪。要是我攻不下来这小子,你再亲自出马。见面时也得有个称呼,这小子叫什么名儿来着?”
“他姓田,名字叫……叫……”猫处长拍拍脑门,“叫……叫田鲁。老家在山东,毕业于齐鲁大学,是个单身汉,住在大楼地下室。
猫夫人走到门口,她男人忽然把俺的小辫绳儿一提,追上那女人说:“带上这两瓶‘竹叶青’吧,从它们一进家,先是玻璃自炸,后又失盗,这酒是恶魔的化身。无论这小子要不要,都塞给他好了!”
俺哥儿俩彼此对了一眼,俺扑哧一声笑了。俺老哥贴着俺的耳朵说:“那卷毛小子真是个能人,俺要到他那儿去开眼界了!”
“俺看清了,那仨贼里没有他。”俺对俺老哥说,“但是俺记得咱上电梯时,他在本本上画着啥个道道。”
“着哇!那就是在记猫窝的礼品账。你这石头脑瓜,有点开窍了。”俺老哥头一次对俺进行口头表扬。
俺有点得意扬扬:“这小子名儿也挺怪,叫田鼠。”
俺老哥被逗笑了,纠正俺说:“他叫田鲁。‘鲁,和‘鼠’的声音相近,就叫他田鼠吧。如果他叫‘田鼠’的话,你说这场戏,叫个啥名合适?”
“鼠吃猫——”俺木了片刻,终于蹦出来一个戏名。
【过河卒】
已近深夜时分,电梯业已停驶。猫夫人不得不提着俺下着一层一层的楼梯。有的楼层电灯坏了,她只好摸索着扶手往下走,有两三回踩在菜帮或菜叶子上,脚下一打滑,便来个屁股蹲儿。
俺悄声说:“也够难为她的了。”
俺老哥不以为然:“这叫自作自受。”
“要是那‘卷毛’睡了,她还要顺楼梯爬回13层。”俺难改遇事总为别人操心的毛病。
“俺打保票。”俺老哥胸有成竹地说,“‘卷毛’没睡,而且正在用功。至于他给不给这女狐开门,俺可猜想不出来。”
还算赏脸,女狐轻轻叩了两下门,那扇房门就开了。—股呛人的烟气,从小屋里冲出来,猫夫人连连咳嗽了几声,才迈进这间斗室。里边除了一个单人床和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外,周围堆满各种书籍。小木桌上台灯亮着,连俺老哥也不认识的一本厚厚的洋文书翻开着,书里夹着不少纸条,一根红蓝铅笔横在书本上。猫夫人进屋后,小田十分客气地请她坐在木椅上。她顺手把俺往书桌上一放,便和坐在床沿的小田开始了谈判。
“嗬!这么用功。”猫夫人先以闲聊开篇,“你吸烟太多,尼古丁可是损伤人记忆功能的呀!”
“谢谢。”
“怎么样呵,还想出国留学吗?”猫夫人循序渐进地逼近了谈判主题,“我批评了老茅对年轻人缺乏理解,弄得你辞职把人事关系转到街道上来。搞电脑的手,去扭那电梯开关,简直是大材小用。”
“谢谢!”小田不失礼貌地点着头,“开电梯这活儿,也挺不错的。它给了我许多时间,对于我来说,没有比时间更为宝贵的东西了。您看,我的暖气片上还烤着一个馒头,这是我的夜宵。”
“你对自己太苦了。”猫夫人惜怜地望着“卷毛”,“我叫你们处长给你解决工作和生活问题。”
“不!”“卷毛”一笑,腼腆得像个姑娘,“处长已经不是我的上级了,我受街道委员会的领导。”
“再把你调回局里不就行了吗?”猫夫人说,“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毕业后又搞了四五年电脑的人,是局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才,怎么能像蜗牛一样穴居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
“卷毛”抓了抓卷曲的头发,似不愿意多费唇舌和猫夫人扯淡,便反问那女人道:“您今天这么晚,光临我这间地下鼠洞,总是有什么事儿吧?如果有事,请您直言。明天初五,各部门都要上班了;我没什么,开电梯的空当打个盹什么的,您是代表出版局去查‘黄’的工作组成员,还是养足精神,以早睡为好。”
“你对我的工作,了解得这么清楚。”
“是的。”“卷毛”回答,“开电梯嘛,对18层塔楼的124家住户,熟悉的程度超过派出所的片警。”
“好,那我就直说了吧!今天中午,我家失盗了。”猫夫人压抑着心中懊恼,尽量做出无关痛痒的样子。
“噢?”“卷毛”面露惊讶,“光天化日下,竟有这等事情发生?”
“当时你正在班上,想请你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猫夫人抬起头来,两眼闪烁出搜寻和期望的目光。
“几点钟?”
“大约下午一点半,或者更晚一点时间。当时,我和你们处长——不,和我爱人走亲戚去了。”
“让我回忆一下……”“卷毛”突然若有所悟地说道,“是有人从13层往下搬运东西,我不知道是13层哪家住户的。当时,我认为是住户搬家。什么彩电啦!录像机啦……我开了两趟电梯才把东西运送下去。”
“你当时没觉着奇怪吗?”
“搬家是正常的事。宪法中规定:居民有迁居的自由。这有什么奇怪的?”“卷毛”点着一根烟卷,继续回忆着说,“不是仨就是俩,人数我记不清了,可是那搬东西的人,没有一个贼眉鼠眼的。记得,其中有一个人,还念出了我摆在电梯间小桌上德文书刊的名称,若非知识分子,怎么能看懂德文?!”“卷毛”一边说着这段“搬家”的经过,一边嘴里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那连续的灰圈如同一个个儿童玩耍的铁环,在空中旋转着。“卷毛”用劲一吹,那圈套圈的青烟都消失了,只是台灯的灯光,在烟雾中显得更加昏暗。“怎么样,我能提供给您的线索只有这么多,我建议您向派出所和公安分局报案,因为电梯两次升降搬运的东西太多了;又多属电器和高档消费品,可谓价值连城。”
猫夫人静静地听着,不时用法警似的目光审视着“卷毛”。但“卷毛”神情坦然自若,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他手中的一支烟抽完,又马上接上一支,话没谈上几句,屋里已是乌烟瘴气的了。猫夫人连声咳嗽着,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卷毛”才好。
那“卷毛”小伙儿,仿佛也看破了这女人的心思,过了河的小卒,索性往紫禁城逼近。他一手抓起床上一件土黄色的羽绒上衣,一边伸着袖筒一边对猫夫人说:“虽说已经快到零点了,派出所也会有值班的民警,您腿脚不利落,我陪您一块儿去报案。您看……”
“报案的事,用不着麻烦你,我家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猫夫人左腾右闪地寻找着准确的用词,想把这事情私了的愿望转达给他,可是这“私了”二字,实在难于出口,她脑袋里打了半天架,才吐出下面一段曲里拐弯的话,“我想来到我家的梁上君子,绝不是下三流的小蟊贼。他们生活上可能遇到了什么难处,才荒唐地干了这件事。小田,你如果认识——不,你如果知道这事儿,是楼里哪位干的,托你捎个口信,我们家愿意考虑解决他们生活中的难题。”
“您这话可离了题了,我怎么会认识贼?”“卷毛”依然笑着,口气里却闪现出火药味,“您要是这么说话,我可要对您失去尊敬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的工作是开电梯,18层楼的居民你都熟悉。”猫夫人立刻缓冲着僵持的气氛,“你知道吗,刚才有一封匿名信送到我们家,只有熟悉我们家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信来。”
“能让我看看,辨认一下笔体吗?”“小卒”又向前拱了一步。
“我没带在身上。”
“通过公安手段,一查笔迹和纸上的手痕,这问题就可迎刃而解。您为什么不去公安局,而到我这儿来呢?这不是舍近求远、舍本逐末吗?”
“小田,我不是来寻找破案线索的吗?”猫夫人无声地干笑着,“既然你只知道那么多,也只好走‘公了’的路了。”
“您回去立刻给派出所挂电话吧,这事千万不能拖着。”“卷毛”建议说,“省得贼们销了赃,处长家里就吃大亏了。您瞧,您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还为这点事,给我拿来两瓶名酒!这么办吧,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了答谢您这两瓶名酒的盛情,我为您开一趟电梯专列,省您爬13层高楼了。”说着“卷毛”拉开房门,先一弓腰,后又把手向外一伸,摆出一副洋绅士送客的派头。
这等于是变相地下了逐客令,猫夫人虽不愿意谈判无果而终,也只好抬起屁股,离开了“卷毛”的斗室。楼道里传来“卷毛”洪亮的声音:“您看我比您省心多了,房门都用不着上锁。这年头贼的门类很多,有贪赃枉法的官贼,也有小偷小摸的土贼,唯独不见到我这大敞开的屋里,来偷书的书贼!”
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俺哥儿俩的扯淡声却越来越响。
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哥,今儿个成了醉八仙中的张果老,屁股下虽然没有倒骑着毛驴,却一反常态地撒起酒疯,对那卷毛小子拍手叫好。
“俺的好老哥,你这是酒精中毒,还是咋的了?”俺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因为他疯了似的鼓掌,酒浆摇晃动了酒瓶,致使俺和老哥发出了砰砰的碰撞声响。俺不得不制止他的过度兴奋,这是避免俺老哥心率过速,血压陡升,得了脑溢血突然身亡。
“你松开俺的手腕。”俺老哥奋力挣脱着俺的铁手,同时,高声跟俺喊着,“看见那‘卷毛’这般聪明,我看见了黄土地的希望。”
“你别再拍巴掌了,俺就松开老哥的腕子。”俺提出了先决条件。
“为啥你不许我发一回酒疯?”俺老哥蛮横地看着我。
“这儿不是新寡妇的屋子,俺不能砰里啪啦地闹鬼。”俺对俺老哥进行着说服教育,“你不是特别喜欢那小子吗,那就不能吓坏了人家。”
“说得对!”老哥接受了俺的劝告。
俺松开巴掌:“俺的老哥,你平时蔫里巴几的咋会发起酒疯来了?”
俺老哥抚摩着被俺捏疼了的手腕,对俺掏出他的心窝子话:“俺看这后生太有出息了。他的聪明打哪儿来的?从书本里来的。你看那墙角上的潮虫,在书堆里爬来爬去,真比俺蹲的百货公司仓库还埋汰,可这后生以苦为乐,真是百里挑一。”是见景生情的缘故吧,俺老哥打开了话匣子,给俺讲古代读书人的故事:据老辈子高粱祖宗说,两千多年前,有个叫匡衡的读书人,家住的那间破茅屋,紧挨着高粱地。你猜人家是咋个读书法儿?满月时他在月光下读书,弓月时一片漆黑,这书生就在墙上凿个洞,借隔壁人家的一线烛光苦苦用功。结果,这穷书生成了一个大学问篓子。
俺老哥越说越来劲儿,又对俺说起苏秦“刺股”和啥个孙敬“头悬梁”的故事。俺知道俺老哥为甚跟俺说起这些老古典,都是出于对那“卷毛”后生的稀罕。是的,俺虽然是没喝过文化水的土老憨,脑子里也没装下俺老哥那么多的古典,俺也喜欢这样的后生。在俺眼里,这后生就像久不逢雨的俺的那些矮子高粱弟兄。尽管天如火烤,但它们得到夜间露水的滋润,在大旱年景里照样嘎巴嘎巴地拔节上长。这后生小木桌上的灯,小木桌上的书,小木桌上的笔……不是挺像夜里往上蹿个儿的矮子高粱吗?!
俺老哥夸俺的比喻带有土腥味儿,比喻得挺像那后生;俺老哥还夸俺眼珠虽还是豆粒大小,可是长了透视人世的眼力。俺听了像喝了一杯酒酿,镜子里的俺,脸蛋子上出现了一抹红高粱的醉红。猛地响起一阵刺耳铃声,吓了俺哥儿俩一跳,俺静下心思看看,那是桌上的小闹钟报时闹妖。俺老哥皱起了眉毛对俺说:
“都下半夜一点了,这后生咋还不回来?”
“是不是让猫处长给扣住了?”俺也觉着蹊跷。
“猫没胆子扣住田鼠(鲁)。”
“会发生甚个事情呢?”俺为那后生担心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