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2)

“俺猜想是夫妻俩一块儿和那后生嚼舌头哩!”俺老哥舒展开紧皱着的眉毛说,“其实,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那后生如同甲鱼吃秤砣——铁了心啦!这鼠决心要和猫周旋到底!”

“咋个周旋法儿?”俺问俺老哥。

“这个嘛,我没有诸葛亮的本事,无法推算未来。”俺老哥说,“我只能肯定一点,这事儿是他支使着那三个小子干的,那些赃物到底弄到哪儿去了……我弄不清楚。”

“对了,俺看见他刚才穿衣裳送她上电梯时,那后生一拂袖子,顺手把枕头边的一个小黑盒子装兜里了。”俺给老哥提供着细节。

“那叫收录机。”俺老哥扑哧一声笑了,“这后生预见到那娘儿们可能拽他到家里去,把它装口袋里,可以偷偷地留下谈判录音。”

“录音干个甚用?”

“大兄弟,你提供的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它至少说明这后生有心去法律部门,揭发这个猫官。”

“鼠吃了猫还去告猫?”俺觉着俺老哥的判断太玄乎了,“俺虽说是个土老憨,俺也知道私进民宅是犯法的。那样一来,鼠和猫不是会一块儿倒霉吗?”

“俺长的是人脑袋,这后生是电子计算机脑袋。大兄弟,你就相信老哥的话吧,这后生必有神机妙算!”

俺老哥的推断真是八九不离十,直到夜间三点过了,那后生才从13层楼回来,他先倒了杯开水,大口大口地嚼开了在暖气片上烤得发黄的馒头;然后从兜里掏出小黑匣子,仔细地倾听着小匣子里播出来的谈话录音:

猫:“我答应为你出国学习提供一切方便。你若不信,我立个字据。”

鼠:“我靠本事,不需要帮助!”

猫:“另一个方案是,你如果能找回来赃物,我保证把东西分给你一半。”

鼠:“我嫌那些东西太脏。”

猫:“没开封的彩电是全新的。”

鼠:“这些东西来路不正。”

猫:“哎呀!小田你何必这样对待你的原来领导。”

鼠:“说白了吧,你原来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领导,早就是国法应当擒拿的对象了!”

猫:“你太放肆了!”

鼠:“我不过是一个公民说了两句本分话。”

猫:“我马上给公安分局打电话,叫他们来逮捕你。”

鼠:“公安局是共产党开的,它姓公,可不姓茅。我想,用不着你挂电话,过上两三天,司法部门就会找上门来的。”

猫:“你说什么?”

鼠:“你说什么?”

那后生“叭”的一声关闭了小收录机。他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对着小镜子自照。同时他自言自语道:“田鲁呵田鲁,你没有白活这么大。山东的高粱米籽喂大了你,国家拿钱培养了你,使你有了知识。你干的这一点点好事,可以下对得起齐鲁父老,上对得起民族国家。你明天就要走了,去那个你陌生的国家。这就算你临行之前,对生你养你的土地的一点报答吧!”

这后生吃完了馒头,又咕咚咕咚地喝干了杯子里的开水,抹抹嘴角的馒头渣,对着镜子里的卷毛头发,继续痴呆地自语着:“你不能忘记街道干部和管理这片楼区的片警对你的支持和关心,没有他们给你盖上推荐你去学习深造的橡皮戳子,你能拿到出国护照?你能去德国大使馆办签证吗?你干的这点应该干的事,就算向这些爱护过你的基层干部,交上一张公民的答卷吧!或许等你走后,有关部门寻踪到猫窝来,街道干部和楼内居民在大吃一惊之后,一定会对你田鲁的行为做出公正评价,从而对你更加思念。真相将告诉人们:田鲁并不是贼,而是一只啄食树虫的啄木鸟……”这后生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无法自已,便推开面前的小镜子,站到小屋的中间,面向东西南北的四壁,深深地各鞠了一个90度大躬以表示他对中华大地的惜别之情。待他抬起头来,这后生脸腮上已滚落下了一串串泪珠。

俺着实被这“卷毛”感动了。俺的心像煮开了锅的水,只觉着热辣辣的;俺偷眼斜瞟着俺老哥,他的眼窝红得如同一只鲜桃,那“桃汁”就要从他眼眶里溢出来了。俺宽慰俺老哥说:

“这是喜事,俺都该高兴才对。”

“可你知道,这后生为啄食树虫,要花上多少心血!”俺老哥脸上一副酸楚的神色,“怨俺眼力不济,最初俺只当看了一出‘贼吃贼’的戏哩!”

“老哥,那些赃物都藏哪儿去了?”俺觉着俺心中的牛蹄子扣儿,已经解开了——唯有这一环还绕在俺的心上。

“我估摸着,是这后生的三个朋友,拉去交公了。”

“要是人家把他的仨朋友都扣下……”

“我也这么想过。”俺老哥说,“可是我更相信这后生,他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盘算到了。”

俺哥儿俩正为这事发愁,那后生弯腰从床下掏出两只旧皮箱,又拉出来两个大旅行袋。皮箱和旅行袋都装得鼓囊囊的,看那样子“卷毛”已然做好了上飞机的一切准备。当他把行囊一件件地堆放好了,反身坐回到椅子上,先把收录机中的磁带取出来,放在一个牛皮信封里,然后匆匆地在白纸上写着什么。俺捅了俺老哥一下,俺老哥马上领会了俺的意思,便为俺追随着他挥动的笔尖念道:

××市纪委:

我用这些赃物为凭证揭发的人,是个践踏党纪国法的党员处长茅××,特将这些非法攫取的民脂民膏(包括黄色录像带),搬送到你们大院。此信函中,还装有我和这个贪官谈话的录音磁带,以及他家及其亲属的经济情况和详细调查表几张,请廉政机关严肃审处。

需要向你们申明的是,我所以干这件事,绝非我有业余侦探的嗜好,而完全出于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假如你们在材料中检查出有任何伪造和诬陷之处,待我四年留学归来之后,愿受私入民宅搬运赃物的严厉惩处。

我叫田鲁。留学地点是德国的法兰克福。当你们看到这些赃证及录音磁带时,我已在飞往法兰克福的途中……

廉政万岁!

严惩贪官!

那后生写完这封控告信件,拉开木桌抽屉,又拿出一沓铅印的附件。他将这些材料,连同刚刚写完的信函,一并塞进那个牛皮信袋。此时,楼道里响起嚓嚓的脚步声。片刻之间,俺在猫家看见的那三个“贼”,出现在这间小屋里。他们没有任何寒暄,其中两个人提起田鲁的皮箱和旅行袋,就匆匆出了屋子。剩下那个戴眼镜的青年,提醒“卷毛”说:“看看丢下什么必带的东西没有?”

“没了。”

“护照?”

“在身上。”

“那小闹钟……”

“留给你用。还有这些外文书籍,你要保管好它。”“卷毛”叮咛着“眼镜”,“你现在不要搬进来住,等猫家的事有了结果,你再搬进来也不迟。”

“我明白了。那两瓶酒……”那“眼镜”突然发现了俺。

“留给你喝。”

“你带走吧。听朋友们从国外来信说,外国海关允许带1000克白酒入境。万一你在国外有什么用处哩!”

“也好。”那后生先把小收录机揣进衣兜,后又提起俺哥儿俩头上的辫绳儿。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这间潮湿的地下室,灭了灯,锁了门。眨眼的工夫,俺就跟随着新主人,出现在停放在楼门口的面包车里。

“老哥,你瞅——”俺第一眼就发现了那一堆猫家的赃物,散乱地堆在车厢里,“你不是说去交公了吗?”

俺老哥眯眼笑笑:“俺的算计失准了。那是由于白天去送赃物惹眼招事。俺敢断言,去飞机场的途中,他们会把这些东西都甩下的。”

“俺要坐飞机?”俺眉飞色舞地叫道,“俺不过是山沟沟里的一棵红高粱!”

“要是命大,还可以出国去逛逛洋世界哩!”俺老哥对俺说,“大兄弟,这事儿不能高兴得太早,我们哥儿俩几次死里逃生,那是喜运;就如同这人世间的人一样,我们也不能总交喜运。自古道:‘好事多磨’嘛!”

俺顿时止住了笑:“他们还能把咱,在半路上喝了?”

“猜不出。俺只担心把咱也当成猫家的赃物,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块儿丢下车去。”

“不会!”俺摇摇头。

“你当一回我的老师。”俺老哥说。

“第一,这酒是猫夫人送给‘卷毛’的。”俺掰着指头对老哥说,“第二,那‘卷毛’已经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没白收下那两瓶酒,还专为那娘儿们开了一趟电梯哩!”

“说得有点道理,就看咱哥儿俩的运气好坏了!”

猛然,俺哥儿俩身子晃了几晃——面包车停住了。俺隔着古铜色的窗玻璃向外看看,天还一抹漆黑,借着路灯的光影,俺模模糊糊看见一圈铁栏杆里矗立着几座楼房。大铁门似乎有标明字号的牌牌,但俺睁大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牌牌上的机关名称。俺老哥笑话俺说:“还用看吗,这儿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到了该卸车的地点了。”

果然,面包车门打开了。这四个小伙子开始往那铁门门口悄悄地搬运猫家的赃物。时间正是早上五点钟左右,夜还睡得沉沉的,间或有一两个夜行者骑车而过。这四个人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把东西堆放到背着灯影的暗处,直到他们呼哧带喘地把所有的赃物都搬下车,那“卷毛”小伙儿才去按响门铃。

“卷毛”的三个朋友,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俺哥儿俩站在后车窗的平台上,也屏着呼吸朝那大铁门盯望。一阵铃声响过,传达室的灯光亮了,接着走出一个人影,隔着铁栅栏问道:

“这么早,你来找谁?”

“不找谁,有急事!”

“你是疯子?”门卫不高兴地训斥着,“有急事也得八点钟再来。”

“老师傅,您看这儿——”“卷毛”指着铁门外堆放着的东西,“这是给你们一把手拉来的。您要是不管,丢了我们可不负责,反正我们是按时给送到了。”

看门的老头哑了一阵,用手电照了照那堆东西,火气马上减了许多:“是哪儿送来的?”

“给您这个!”“卷毛”顺着栏杆缝儿,递过去那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麻烦您了,等一把手来上班时,您把这个封好了的牛皮纸袋交给他,他一看就明白了。”

“同志,你进来暖和一会儿!”老头哗啦一声,打开铁门,“这么早……是外埠来的同志吧?”

“不啦。信袋里装有这些物品的清单。麻烦您留心点门口的东西,万一丢一件少一件的,没法向领导同志交代。再见——”

值班老头还愣愣地站在大门口,不知道这是咋回子事;那“卷毛”已经麻利地跳上了汽车,说了声“奔机场”,面包车就旋风般地开走了。

一路沉默无言的四个伙伴,这时才如释重负,有了开口说话的兴致。

“眼镜”笑吟吟地说道:“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却像《加里森敢死队》似的,搞得这么诡秘。”

“卷毛”长叹一口气说:“说实在话,如果我没拿到护照,我真没有勇气干这种冒险勾当。弄不好,打不着狐狸,倒惹一身臊。”

司机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哥儿们,能给那馋猫爪子上戴上铁镯子吗?”

“这咱就管不了啦!”“卷毛”的第三位朋友,喜笑颜开地说,“小田要远离故土了,咱还是珍惜这点相聚的时间,说点吉利话吧!”

“别忘了你的这群哥儿们。”

“别忘了养育你的土地!”

“别忘了你是黄皮肤的中国人!”

“卷毛”低垂着头,默默地听着。老半天,他仰起脸来说道:“我是‘永久牌’,不是‘飞鸽牌’!我学成后一定回来,报效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说着,这后生扭头把俺抓了过来,“咱在车上把这两瓶酒喝了,增加几分告别的情意吧!”

“眼镜”一手把俺夺过来:“留着它,带到德国去送给你的导师!”

“德国人重理性思维,并不看重什么礼品之类的事儿。”“卷毛”说,“咱要一别四五年呢!还是把酒塞打开……”

司机打断了“卷毛”的话:“别,说不定这酒还有它的特殊用项呢!刚才我提着你的行囊上车,沉甸甸的尽是书。要是行李超重,过磅那道关卡还要卡你脖子,让你补交超重费,那可不是一笔小数。我常来机场接送宾客,认识不少机场的人,兴许还用得上那‘手摘弹’呢!”

“那不是我的行为规范。”“卷毛”怏怏不快地说,“我要是也想干那种事,‘猫’早就给我出国留学盖上大印了,何必退职到街道上来当电梯司机?为这,我晚到德国整整一年!”

“请问,你兜里带了多少人民币?”司机用调侃的声调问道。

“我宁可甩下一部分书!”“卷毛”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二十四拜最后这一哆嗦,你得听我的。”司机生硬地说,“这年头,吃亏的尽是你这号书生。贪官要反,我们用实际行动支援了你;但在节骨眼上,必送的礼还得要送。你要是感到难堪,这丑角戏由我演好了!哥儿们,同意吗?”

“同意!”

“看见了吗?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吧!”司机摆出了老大的架势,下着命令说,“‘眼镜’把酒塞进旅行袋里去。请你注意,别塞到袋子底下,放在上边,以备届时应急之用!”

“眼镜”拉开旅行包的一角,把俺拼命往下塞。这后生的行囊装得满满的,“眼镜”左挪右推地鼓捣了好一阵子,俺才有了站脚的地方。他严格执行司机大哥的旨意,把俺身子装进旅行包包,把俺脖子和脑袋留在包包外边——这倒成全了俺,俺哥儿俩可以看看飞机场是啥个模样了。

俺老哥完全没了刚才的喜兴劲儿,他对俺说:“原想跟这后生出洋看看,看来又是做梦娶媳妇,空欢喜一场咧!”

“不出洋就不出洋。”俺没俺老哥那么多的感叹,“至少能看看那死沉死沉的家伙,咋就能‘呜’的一声飞上半空。俺在山沟沟里从小到大,只听过飞机这一说,还没开过眼哩!”

俺老哥撇撇嘴:“那有啥看头?你等着看吧。我们陪这后生一夜没合眼,我要睡了。”

“天都亮了,还睡啥觉。”俺说。

俺老哥不理睬俺独自睡了。俺虽然也觉着困得难耐,但随着车窗外天空放亮,困劲儿被看飞机的好奇心给取代了。面包车上那四个小伙聊些啥东西,俺好像没长着耳朵;俺两眼只是紧盯着天空——一心一意只想看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