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8)

“吃炒汇这碗饭要是言而无信,上哪儿找回头客去。哥儿们,我看你也不是阔绰户,绝亏待不了你。穷人要是坑害穷人,叫他断子绝孙!”穿羽绒大衣的男人说完这段侠肝义胆的话,朝手提着旅行包的贼小子一扭头,贼小子就跟他离开银行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进一个小胡同里。

“是美元还是港币?”

“是马克。”

“马克一直走势坚挺,我愿意在官价的两倍价格之外,再加一成。”说着,那穿羽绒大衣的男人,从内衣兜里掏出来一捆整整齐齐的人民币。“你看,这是五十元票面一张的,你有多少马克?”

贼小子颤巍巍地把旅行包里的一沓马克掏了出来:“这是三千四百马克,刚才我看了看兑换的外币牌价,官价是一百马克兑换二百五十五块人民币,这三千四百马克,该换八千六百七十块中国钱。你再翻上一番、外加一成,得给我将近两万块钱才对。”

那穿羽绒长大衣的男子倒也真够朋友,先将那厚厚一沓人民币交给他,伸手又从大衣内兜里掏出厚如砖头一沓人民币,塞在贼小子的手里:“一沓一万,两沓两万,剩下的零头也甭找了。”

“不。我不能亏了你。”贼小子先把那捆票面五十元的塞在旅行包里,急忙想打开第二捆钞票上的绳扣儿;可是那扣儿捆得太紧,贼小子正在用力解扣儿时,那炒汇的男人,突然喊了一声:“警察来了!快跑——抓住咱俩,钞票统统没收。”

俺伸长脖子看了看,顺着胡同当真走出两个穿绿军大衣的青年人。贼小子顾不得再解开那绳扣儿,把这捆人民币也往旅行包里一塞,提起包就跑。

俺也为这小子提心吊胆,因为这旅行包里包着他老娘的一条性命哩!万一要是叫警察逮着,麻烦可就大了。真是万幸,那绿衣人并没有追捕这小子,直到这小子跳上一辆公共汽车,也不见警察追赶。

让俺纳闷的是,俺老哥没有俺的惊喜。他眯缝着眼睛,仿佛在琢磨心事。俺捅了捅俺老哥说:“这回,这小子有活路了。”

“活路在哪儿?”俺老哥耷拉着脑袋问俺。

“他可以以一捆中国钱还上俺那山西老乡的钱,另一捆钱拿来给老娘交住院费,这不是一个元宝分为两瓣用吗?!”俺喜兴地对俺老哥说,“这既洗刷了这小子的贼名,又能使他老娘起死回生。”

“你不是在痴人说梦吧?”

“咋是梦哩,这一切老哥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俺老哥像算命的瞎子一般,翻翻眼皮子又闭上了:“你说那绿衣警察,咋就不追来抓走他俩呢?私下买卖外汇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都属违法行为!”

“那警察没看清。”俺说,“他俩就各奔东西地跑开了。”

“你真认为那是警察?”

“没错。”

“要是帮助那骗子行骗的‘托儿’呢?”

“啥叫‘托儿’?”俺对这个词儿耳生。

“你看过山西草台班里变戏法的吗?”俺老哥反问俺说。

“见过。”

“在戏法中充当掩护的人,行话就叫‘托儿’。”俺老哥掰开揉碎地对俺进行开导,“说句俗话吧,就是给骗子行骗打掩护的!俺细看了,那两个穿绿色大衣的人,大檐帽上可没有警察的国徽!”

“真?”

“真。”

“你没看花眼吧?”

“这出戏名叫骗子吃贼,越吃越肥。”俺老哥睁开他那双老眼,毫不含糊地对俺说,“大兄弟,医院到了,到了揭开戏法儿谜底的时候了。”

俺对俺老哥的话半信半疑,因为那两捆钞票,俺亲眼看见这贼小子装进旅行包里,就紧挨在俺身边。可是俺老哥是城郊高粱米籽酿成的酒魂,经得多,见得广;况且在俺一路西行中,对人世间的事总是比俺先知先觉……

住院处到了。

俺心跳如同捶鼓。

贼小子用袖口擦了脸上的汗渍,伸手掏出一捆钞票来,他用牙尖咬断上边的绳儿,“哗啦”一声,一沓钞票像天女散花般地散落在地上。

只听那贼小子“啊——”地怪叫了一声。俺和俺老哥朝地面看去,除去那第一张是五十元票面的人民币之外,其他的钞票竟然魔幻般地成了一张张和票面大小相同的白纸。

“我的妈呀——”

那小子鬼哭狼嚎地拍着双腿:“这是报应——这是报应——”

住院处小窗口探出了个“飞机头”来。那位烫发的女收款员,朝这小子尖声喊道:“别在这儿发羊角风了。这儿是医院,要抽风到马路上抽去!”

【偷驴的与拔橛儿的】

俺掉下泪疙瘩来了。

俺这泪疙瘩是为这个被骗子骗了的贼而流。俺老哥是铁石心肠,每逢遇到黄连苦戏,很少像俺这么唉声叹气,他常常闭上双眼装瞎,这次却一反常态,连连感叹人间的祸福无常。

那小子当真像是疯了一般,先用双手狠揪自己的头发,连声责骂自己不该去偷人家旅行袋;后又一口一声“妈”,一口一声“娘”地跑出了住院处的门厅。地上除了那一张五十元的真票儿外,到处散落着白白的纸片儿,那白花花的东西,很像俺老家山西清明节时,给死鬼上坟时用的阴间纸钱。不同的是,阴间纸钱是圆的,里边剪开一个方方的洞儿;而这些纸片儿是长方形的,中间没有洞儿。

门厅大钟敲响了十二声,收费的小窗口咔嗒一声闭合了,医院工作人员都去吃午饭了,空荡荡的住院处前的门厅里,只剩下那小子丢下敞着口的旅行包和包包里的俺老哥儿俩了。

首先发现俺的是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医院女清洁工。这大嫂岁数在四十岁上下,当她的扫帚一下一下扫到俺身边,用土簸箕收走一张张白纸片儿后,先捡起了那张五十元人民币,在门厅里喊了声:“谁丢钱了?”后又举起了旅行包,并看了看瓶嘴露在旅行包拉锁之外的俺哥儿俩,对门厅叫道:“这是哪位同志丢下的?”

门厅寂无一人。

没有一丝回应。

这大嫂又拍打交款小窗口的隔板:“喂喂——”

隔板里边扔过来女收款员一句刺耳的话:“瞎叫唤什么,现在是午休时间!”

“我是临时工马艳琴!”那大嫂手持长把扫帚,对着那小窗口道白着,“我捡着一个旅行包,该咋处理?”

“该交哪儿你交哪儿去!”“飞机头”并没打开小窗口的隔板,“你的顶头上司不是行政科吗?”

“留在你们这儿不行吗?万一人家要回来找这个包包哩?”马大嫂继续与“飞机头”隔窗对话,“凡是到这儿来交款的人,都是紧急病号的家属——”

“飞机头”拦腰打断了马大嫂的话:“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你知道不知道,病人家属的东西都带着病菌。快拿走,我们还怕传染上艾滋病呢!”

马大嫂还是絮絮叨叨地向“小窗口”请求。“飞机头”恼火了,从小窗口探出头来:“你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你要觉着这事儿蹊跷,就去保卫科报案;再不,你去公安局、派出所。咔嗒一声,小窗口闭合了。

马大嫂神情沮丧地叹了口气,只好慢条斯理地把白纸扫在一堆儿,混同那五十元人民币,一块儿塞进旅行包。她再次举目四望,希望有人回来找他的包包。左等右等,不见来人领取,正待她提着这个旅行包要去交给医院保卫科时,过厅的棉门帘闪动了一下,走进来的是给马大嫂送饭的儿子:

“妈!把您饿坏了吧?”儿子瘦小枯干,手里提着一个棉套包着的饭盒,“怕您牙口不好,给您煮的是烂面条,里边卧了两个鸡蛋。”

“你吃了吗?”

“吃了。”

“行。那你就帮妈先去干个事吧,妈先坐这把长椅上趁热把面条吃了。”

“您说——”

“你去把这个包包,给保卫科送去。科长姓黄,你就说你是我儿,是我叫你给他送去的!”

精瘦精瘦的小青年,看了看旅行包里的俺,念了念“竹叶青”的牌号,又用手翻了翻里边的纸片片,又特意拿出那张五十元的钞票看了看,把它扔回到包包里后,问马大嫂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

“扫地在这儿捡的。”

“您挣钱不多,管事倒不少。交保卫科干什么,扔在这儿算了。”

“我觉得这包包挺怪的,那白白纸片,为什么和那张钞票一般大小呢?”马大嫂一边往嘴里扒拉着热面条,一边对儿子说,“我在这儿等了半天,又没人来认领。”

“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医院一个月给您多少钱,您不过是医院雇的一个打杂儿的临时工,管这闲事干吗?”小青年和马大嫂争辩道,“您要是有闲心,该去找教育口,质问他们为什么您儿子考大学,总分在录取线以上,硬是叫有后门的劣等生给顶了下来?!叫我天天在家当待业、待考青年,烦死人了!”

马大嫂被噎住口,不吱声了。

“咱中国语言真有创造力,外国把没工作、没饭辙的直不笼统地叫‘失业’,中国居然想出个‘待业’的词儿来,其实跟‘失业’是一码子事。”瘦小枯干的儿子,对他妈不停嘴地发着牢骚,“物价上涨,就叫物价上涨多痛快,偏偏又创造出个‘浮动上调’的好听名词。妈!中国的怪事多着哩,这些您都管得了、管得过来吗?”

“小点声。”马大嫂警惕地看看小窗口,“小心人家打你个反动言论的小报告!”

“叫我反革命我都不怕。我可不像我爸爸那么老实,在‘文革’中被戴上一顶反革命帽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态度倒是挺老实,结果还不是一颗冤魂进了阎王殿!”

马大嫂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手里的筷子滑落到了地上。接着,眼眶里滚出一颗颗泪珠,顺着脸腮吧嗒吧嗒地流在白大褂上……

往事刺伤了马大嫂的心,儿子慌了神。他忙拾起地上的筷子,把空饭盒往棉套里一塞,安慰马大嫂说:“妈,您别哭了,我不该提起爸爸的事,要是爸爸还活着就好了,他是个‘老公安’,把这旅行包往他桌上一扔,他就会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行!按照妈的话去办,我替您交医院保卫科去,他们或许只把这两瓶‘竹叶青’喝了,把五十元人民币留下,把这些白纸片儿往纸篓里一扔,有个屁用。”

说归说,干归干。

临时工马大嫂的儿子,还是拿起饭盒,另只手拿起旅行包,走出了门厅。别看这小青年嘴尖舌根硬,对老妈还有几分孝心,当他挑开棉门帘时,不忘叮嘱他老妈早点回家。

俺老哥儿俩也最后盯望了一眼那位马大嫂,见她扔下扫帚又拿起布条条捆成的墩布,擦开门厅的甬道了。

“这马大嫂,人可真老实。”俺老哥一反常态地首先开口了,“老实人就命里注定要像牛一样干活。”

俺搭腔说:“她儿子像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子,说的都是大实话。”

“说实话的人,难免吃亏。”俺老哥感伤地对俺说,“忘了你那在法兰克福机场工作的山西老乡了吗?他要是扯句谎,说那叫肖玫的妞儿找不到了,至于是咋溜出海关逃跑的,他说他不知道,不就没有下面一串儿苦果子了吗?”

俺虽觉着俺老哥的这番话,不合俺的心意,但那是个铁打的事实。老哥的话,勾起了俺的心酸,俺那山西好老乡,也不知去了哪儿,只留下他的这只旅行包,跟俺形影不离了。

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霉的人,喝凉水也塞牙。这小青年刚刚提着这个包出了门厅,迎面走来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的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盯住了这个旅行包。接着,这两条汉子像一面墙一样,挡住了这小青年的去路。没容这小青年说话,其中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从口兜里掏出一个工作证,对小青年横眉竖目地说道:“对不起,跟我们到分局走一趟吧?”

“为什么?”

“你这臭贼,跟我们少来这一套。”

“我……”

另一个文质彬彬的便衣警察,上前一扯这小青年的胳膊。这小青年就疼得“哎呀”地叫唤了一声——他的胳膊被拽得脱臼了。尽管精瘦的小青年一路喊着:“我不是贼——我也是想到保卫科去报案的——”这两个壮汉,不听他的争辩,夺下他手中的旅行包,就把他推搡进了一辆小汽车里。小车一阵“嗷——嗷——”怪叫,闯过十字路口的红灯,一路飞驰而去。

“俺的娘哟!”俺被这叫声吓得险些断了气,问俺老哥说,“这是咋的了?这车咋还会‘吱哇’乱叫?”

“这是警车。”

“抓这小青年干啥?”

“在乡下不是有句土话吗?‘没逮住偷驴的,却逮住拔橛儿的了。’”俺老哥说,“这小青年就是那个拔橛儿的。”

“哪有橛儿?”俺越听越糊涂,“城市又哪有驴?”

俺老哥白瞪了俺一眼:“你这土老憨咋就一点不开窍哩!驴儿和橛儿不都是比喻吗?其实,牵‘驴儿’的那小子,也让人家给骗了,那些‘马克’换成一堆白纸条儿;可是那‘橛儿’还在呀!就是这个旅行包啊!”

警车穿过闹市,那嗷嗷乱叫的刺耳声音停了下来,只是马路高低不平,颠得俺哥儿俩魂儿不能安静,一会儿酒浆顶到了瓶口,一会儿身子东倒西歪。总算没白在这大城市见过几天世面,经过俺老哥的提醒,俺恍恍惚惚地总算琢磨出一点缘由来了:为治他娘的病而偷了俺那山西老乡的小子,不是把俺那老乡的工作证,给扔进大肚子邮筒里去了吗?当时,那小子觉着愧对了俺那老乡,便在工作证里夹了个纸条儿,说他是为交老娘的住院费而干的这桩丢人事儿。俺想,一定是俺那山西老乡,接到工作证后向警察报了案子,警察询问案情时,俺那老乡说出来旅行包里有德国货,里边还有两瓶“竹叶青”。不然,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警察,为啥把俺哥儿俩身子上贴的商标,看了又看呢?!

一个扣儿解开了,一百个扣儿也随之解开了:警察开始巡查各个医院,寻找偷了“驴儿”又留下笔迹的人,结果,辨认出这个“橛儿”——旅行包和俺哥儿俩,便确认这个马大嫂的儿子,是那个偷“驴儿”的人。

俺对俺老哥叨咕了俺的想法,俺老哥把俺大大夸奖了一番:“老兄弟,在人间游逛了这么多天,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水灵了!警察逮走这小子,就是根据这旅行包和里边的俺哥儿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