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19)

“可是这马家小子,咋会知道这些事儿呢!”俺说,“要是俺会说话就好了,可是杏花村的杏花娘娘没教给俺说话的本事。”

“据说咱前辈子酒神祖宗,曾把说话的本事给过咱。”俺老哥又开始跟俺盘道了,“宋朝的时候,有个贪官叫秦瑜,借黄河发大水时大发饥民财。他把包公赈济灾民的一部分仓粮,克扣下转入他家开的粮栈。有一天,他和妻妾们饮酒作乐,突然他的杯中酒里响起了‘黑老包’的声音:‘赃官秦瑜,你胆敢置良民百姓疾苦于不顾,将济民皇粮窃为己有。我‘黑老包’在开封府,等你前来投案,专铡赃官的铡刀,在等待你——’酒神显圣,活活吓死了贪官秦瑜。据说自从这事儿传开之后,宋朝的贪官污吏,都不敢再贪杯,还纷纷戒酒。”

“真有这等事情?”俺问。

“古书上这么写的。”俺老哥答。

“要是俺也能借酒神之威,把这马家小子的冤枉告诉警察就好了。”俺异想天开地说,“俺哥儿俩是见证,可以证明这马家小子无罪,还能给警察提供破案线索。”

一厢情愿。

酒魂织梦。

俺是哑巴,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马家小子受罪。

审讯是在一间小屋里进行的。那两个便衣警察,此时不仅穿起了“雷子”的制服,还把俺哥儿俩以及那些白纸片子,从旅行包里掏出来,放在审讯桌上,当成马家小子的犯罪证据。在俺身旁的小桌后面,坐着一位手拿笔纸充当记录的女警察。

“赃物俱在。你只有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络腮胡子大声吆呼。

“我……我……胳膊……折了,哎呀……痛死我了!”马家小子哭叫起来。

那个白脸刑警仿佛身怀绝技,胳膊是他卸下来的,此时他走到马家小子面前,一拍一托就把马家小子脱臼的胳膊复了原位。只听马家小子大叫一声,审讯室就安静了下来。

“姓名?”

沉默。

“年龄?”

无语。

“是不是还得要我们给你动点小手术?”白脸刑警笑眯眯地盯着马家小子,“赃证俱在,耍死狗只会加重你的罪行。”

“我没罪。”马家小子抬起头来,毫无畏惧地说,“你们要是错逮了守法的公民,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每个臭贼,都长着铁嘴钢牙。”络腮胡子一拍桌子,“你说这旅行包是从哪儿来的?这些白纸片子和那张五十元人民币,又有什么联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知道。”络腮胡子冷冷地一笑,露出两排闪光的牙齿,“你从机场通往市区的公共汽车上,偷了一个驻外工作人员的旅行包不说,还用‘马克’……当诱饵去套汇。是你被人用‘调包计’给坑了,还是你本人就是双料货,既是‘三只手’,又是外汇黑市上的坑人的骗子,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马家小子申辩道,“连飞机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马克’‘牛克’‘猪克’‘狗克’……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逃会(套汇),我逃(套)哪门子会(汇)?我整天在家待业,没有任何会议叫我去参加。”

“你少在这儿耍花招。我们见到你这样的小贼多了,没有一个老老实实交代罪行的。”络腮胡子从桌下拿出一副弹簧手铐,往桌上“哐当”一扔,“是不是非得给你戴上这白金镯子,你才能讲实话?”

坐在屋内一角木凳上的马家小子,看了看手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见这玩意儿见得多了,小时候还玩过这东西哩。”

“这么说你是有前科,当过少年犯的双料货了!看你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架势,就是公安局的‘老相知’了。”逼供的还是络腮胡子,“既然你知道这‘白金镯子’戴在手腕上,并不那么舒服,就别让我们再废话了。你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交代个一清二楚吧!”

“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马家小子仰起脸问道。

“要干货,不要水货。你该懂你们这个行当中的行话。”

“这旅行包是我妈捡来的。”马家小子说道,“她交给我,叫我交到医院保卫科去,刚出厅门,就碰见你们了。”

络腮胡子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抄起手铐,想过来给马家小子戴上,但是那个白脸警察按住了他的手,那络腮胡子只好气呼呼地瞪了马家小子一眼,又坐回到椅子上。“你妈在哪儿捡的这旅行包?”轮到白脸警察开口了。

“在住院收费处。”

“有证明人吗?”

“收费处财会人员可以证明。”

“她在医院干什么?”

“临时工。给医院打扫卫生。”

“你爸爸呢?”

“死了。”

“死前从事什么工作?”

“头戴镶嵌着国徽的大檐帽,跟你们是同行。”马家小子说,“他是你们的副局长,‘文革’中被斗死了。”

“是××同志吗?”

“是。”

白脸警察和络腮胡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对那担任记录员的女警察说道:“把民航局的那位同志叫来!当面对证一下。”

哎呀!俺的天啊!俺真想不到在这间审讯室,俺又能见到俺那位山西老乡。才几天工夫不见,他脸上瘦了一圈,他见到俺哥儿俩和那旅行包,用手摸索了一阵,脸上露出了几丝苦笑,对那两位刑警连连道谢之后说道:“只是没了那些我从德国带回来的马克。”

“你看看他,是不是当天在汽车上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俺那山西老乡回过头来,仔细端详了马家小子老半天,摇摇头说:“当天,我在公共汽车上打盹儿,虽说记不清那人是什么面孔了,但是那个人比他个儿高上一头,我是有印象的。”

“你有哥哥或弟弟吗?”白脸警察继续追问马家小子。

“独子。”

“过来,写几个字。”

马家小子急了:“叫我签字,承认是贼?”

“不。只是对对笔迹。”白脸警察对马家小子神态和蔼地解释着,“那‘三只手’曾留下一个纸条。”

“写什么字?”马家小子茫然地问道。

“随便。”

于是,那马家小子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下面几句话:“盗窃犯法,错把茶壶当夜壶,胡乱拘捕好人,也是犯法。我爸爸如果在世,一定会处分你们。”

俺大字认不了一斗,这条儿上的字,当然是俺老哥念给俺听的。俺老哥还对俺咬耳朵说:“这倒是不错,你又见到了你的山西老乡,那马家母子,怕也要因祸得福了。大兄弟,人世间的甜戏苦戏,轮回无常,明明看起来已迈进地狱门槛,地狱之门却通往天堂。这种事儿就叫否极泰来,就看咱的话灵验不灵验了。”

俺老哥磨炼得真快成了当代酒神了。他的话才落音,就见那两个警察同时站起身来,一块儿迈步走向了那马家小子:“真是委屈你了,我俩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你要是早点说出你的姓名来,我们也许早就解除对你的怀疑了。但愿你能理解,我们必须竭尽全力跟盗窃犯、套汇犯、调包骗子做斗争。”

那女警察也走了过来:“你小名叫安安吧?”

马家小子点点头:“嗯。”

“小时候,你爸带你到分局来过,阿姨还抱起你举过‘高高’呢!”女警察兴奋了一阵过后,神色渐渐黯淡下来,“真想不到我们老领导一辞世,你们母子俩落到这个地步了。你妈咋不来分局找领导,让领导知道你们的困难呢?”

“我妈是个本分人。”马家小子回答说,“不想靠我爸爸灵堂的牌位活着。”

室内突然沉寂了。有几个大活人的房间,静得如同没有一个生灵。在这短短的瞬间,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如同互相调换了位置,那马家小子直起脖子,而那三个男女警察却低垂下头来,仿佛成了被告。

首先撕碎了这死寂空气的,是俺那位叫小林的山西老乡。他说:“怨我一时疏忽,给你们惹下这么大的麻烦,还叫这位小兄弟受了委屈。我看,这事到这儿也就截了,别再麻烦公安局的同志们了,就只当我当初没存下这些马克。”

“不行。”那马家小子倒是来了劲头,“不能便宜了那贼,我看顺藤摸瓜,这案子并不难破。”

“你有什么线索?”络腮胡子说道,“我们跑遍北京市医院了,把你这个拔橛儿的给误抓来了,偷驴的还逍遥法外。”

“我想,这包在××医院收费处发现的,去询问一下收款员,不就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吗?”那马家小子说道。

“别了。偷我钱的人,也是出于生活无奈;他不是个职业扒手,惯窃是不会把一张‘借条’连同我的工作证一块儿扔到邮筒里的。他说他是为老娘交住院费,才头一回当‘三只手’的!”俺那山西老乡动了佛心,表示他不愿意再寻找丢失的马克。

那白脸警察说:“这位小林同志的恻隐之心,我们理解,但是你忽略了一个细节,偷你钱的那个小子,后来又被人骗了,你们看——这一包包白纸片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无法用‘马克’去交住院费,便去银行兑换‘大团结’,半路上被套汇的骗子把马克给诈骗走了。我们可以教育这个初犯偷窃罪的‘三只手’,却不能放纵社会上的坑、蒙、拐、骗。要把那套汇的骗子抓捕归案,须先把偷了小林同志、又被蒙骗手给骗了的小子找到,才能找到骗子的线索。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去医院住院处。小马,你给我们当向导,先去找到马大嫂!”

俺和俺老哥看了无数台人间大戏,但要数在审讯室的这台戏最火爆最热闹了。因为在这节骨眼上,白发苍苍的分局老局长带着马大嫂,突然闯进这间屋子。没容警察说话,老局长就发起脾气来了:“你们这是搞啥名堂哩?怎么把我老同事的孩子当贼给抓来了?马大嫂听医院的人说他儿子被逮走,没脱工作服就忙不迭地来分局找我了!那旅行包是马大嫂发现的,她儿子正想去交医院保卫科,你们——你们——你们简直是乱弹琴!”

“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络腮胡子首先承担起责任,“我们一见赃物,就认为他是偷驴儿的!”

白脸警察站得笔直:“老局长,抓了拔橛儿的,是我们失职。更没想到的是,抓的是我们老领导的孩子。我们请求处分!”

那女警察没有责任问题,她冒出来几句与窃偷案无关的话:“老局长,马大嫂和这孩子太清苦了。一个临时工,一个待业,这对不起我们九泉之下的老领导。我的意思是我们把这母子俩的困难解决一下。马大嫂嘛,到岁数了,到咱分局管管杂务总还是可以的;安安嘛,人挺精明,如果他不愿意再考大学,干脆子承父业,叫他穿起警服来当个干警得了!”

身穿着医院清洁工白大褂的马大嫂连连摆手说:“别,别。我是打扫卫生的。不能因为我是分局前副局长的家属,而影响了这儿的‘卫生’!”

白发苍苍的老局长一下握紧了马大嫂的手,声音颤抖语不成声地说:“正是为了‘卫生’,才有必要叫马大嫂你到分局里来哩!当前,片警索贿和警察违法乱纪的事儿,时有发生。马大嫂,你可以当我们的一面镜子,让我们时刻看见自己脸上的灰尘!”

“不行!”马大嫂连连辞谢着,“我们母子俩生活得好好的!”

“行!妈您就到这儿来打扫‘卫生’吧!”插话的是马家小子,“在这儿负责环境的整洁,比医院还有意义。我也铁下一条心了,不再考大学,当一名我爸爸那样铁面无私的警察!”

老局长把手伸向马家小子:“一言为定。”

马家小子答道:“驷马难追。我想马上协助这两位同志,去义务寻找那个坑人害人的骗子,叫我先当公安‘外线’吧。”

马大嫂阻拦地说:“安安,你——”

“妈!这不是开后门,老局长这是出于公心!”儿子截断了马大嫂的话,“走后门的人,都是躲在黑灯影里低声说话,哪有在众目睽睽下,公开高声喧语的。妈!这是走‘前门’。”

马大嫂的话被儿子噎了回去,她嘴唇翕动了一阵,正想再说些啥话,又一个女警察,突然闯进屋子,向老局长报告:××医院保卫科来电,医院里一个青年摸电门自杀了。据说因为他老娘交不起住院费,延误了诊治时间,死在候诊的甬道里,那青年便去摸了电门,保卫科请法医去验尸。

俺心里咯噔一下:“这会不会是那个偷俺老乡旅行包的小子?”

俺老哥喃喃地回答俺:“不是他还有谁。”

没出俺哥儿俩所料,死的正是那个既偷了人东西、又被人骗了的年轻后生。因为在警察向老局长报告的后半截里,有这么一段话:医院保卫科从他衣兜里搜出了一封绝命书,上边写着他自尽的缘故:……医院是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的地方,但是我万万想不到,没有钱是住不进医院的。为了弄钱,我胆战心惊地当了一回贼,没想到偷到手的是外国马克,必须兑换成人民币才能使用。在银行旁边的小胡同里,我被一个身穿黄色风衣、脸上戴着蛤蟆镜的骗子给骗了,换来一沓沓白纸片。我悲愤交加,再去看我老娘时,她早在医院甬道里断了气——我家里没有别人,家父曾因1957年被打成右派,死在了北大荒;老母亲苦苦地供我读完了高中……

那马家小子哭了:“跟我一样,只不过我爸死于‘文革’。”

马大嫂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原来苦命人,不只是我们母子!这母子比我们命还苦……”

“都怨我——都怨我——”俺那倒霉的山西老乡再次抱怨自己,“我丢了马克,还惹出一桩人命来,这根子缠在我身上,我要去医院祭奠一下那个亡灵!”

白发染鬓的老局长,马上拍板做出决定:“你们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带上法医和这位民航局的同志,去医院鉴定一下死者,以免张冠李戴;另一路人马带上安安,尽快抓住那个套汇的骗子——那骗子是这两条人命案的元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