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20)

【死鬼做媒】

俺这棵土生土长的红高粱,昔日在深山野坡站岗时,曾和俺那些当地乡亲,看过串乡走镇的草台班儿唱的《刘公案》《狄公案》一类老掉牙的古戏。虽说那一出出古戏里,净是千奇百怪的案子,但也比不上俺被植入了酒魂后,跟俺老哥在这人世间看的一台台真戏更为离奇。

俺顺藤捯根,捯来捯去便捯到那空中妞子肖玫身上,她要是没有害俺那老乡,俺老乡眼下还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呢!俺那老乡不回国来,藤上哪会结出这一串苦果苦瓜让俺尝呢!

俺老哥不同意俺的想法。他说:“那小子的老娘是没钱进医院死的,这医院只知道两眼向钱看,没了救死扶伤的筋骨,就说你那老乡不回国,套汇的骗子手也依然行骗,不骗张三骗李四,只不过俺瞅不见这台戏罢了。”

这台苦戏虽说死了两条人命,对俺哥儿俩倒是出喜剧,你道为啥俺这么说,只为俺哥儿俩水流千绕归大海,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俺那山西老乡小林手里来了。分局局长说:“先把那旅行包和那两瓶‘竹叶青’归还原主吧!至于那被骗子骗走的洋钱马克,只好等破了案子再说了。”

小林连连感谢局长说:“那钱我不想要了,如果一旦破了案子,给偷我钱的人和他的老娘当丧葬费吧!”

“你这人咋同情贼?”分局局长十分懊恼。

小林争辩着说:“梁山泊那一百零八条好汉,没有一个是生下来就想当山大王的!”

分局局长还想训斥他啥个道理,去医院那一组,包括验尸的法医已然催促小林上车,俺那老乡向分局局长再次道谢之后,便提上俺哥儿俩和那个旅行包上了一辆吉普车。

俺挺喜兴,俺终于又回到俺这老乡身边。俗话说:“山亲水亲不如乡亲。”野人念土,小草恋山,俺这株山西高粱米籽,就恋俺那方山水喂养大的人。

俺老哥没有俺这份心思,他耷拉着脸子,下垂着眉毛,仿佛将被送到火葬场的,不是那偷人钱的小子和他老娘,而是俺老哥。

“哎——”俺撞俺老哥膀子一下,酒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你咋没精打采的,咱哥儿俩物归原主,你该高兴才是!”

俺老哥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咱在琢磨这个世道。”

“啥个世道?”

“你那老乡不是说了嘛,梁山泊的好汉们起始并不想落草为寇。”俺老哥唏嘘地喃喃着。

“梁山泊不是乡间草台班子里那个秀才吗?后来碰上了女扮男装的叫啥……叫啥……对了,叫朱(祝)英台的!”俺横出了一杠子,“后来,他俩双双化成了天地间的蝴蝶。”

“放屁!你这野高粱籽,知道个球!”俺老哥板起老脸,当真教训开俺了,“水泊梁山在山东,几百年前那儿曾有过一百零八个活不下去的汉子,就到那儿当了草寇。”

“啥叫草寇?”

“说白了吧,就是武贼。”

俺这才醒过神来:原来俺老哥正为那摸了电门自杀的年轻的贼而难过哩!这世道也着实让人奇怪,俺进过的大饭店,里边灯红酒绿。可这小毛贼和他老娘,竟然为了一个“钱”字,双双归了西天。

吉普车停下了。

俺那老乡小林跟随着警察和法医,提着那个旅行包匆匆走进了医院。不一会儿,由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领着,来到了俺哥儿俩曾经见过的太平间。

第一道工序是由俺那老乡确认那贼,是不是在公共汽车上偷了他马克的那个小子。俺那老乡小林用手一掀白单子,就忍不住掉下来眼泪疙瘩:“……是他……是他……这都怨我粗心,叫他偷走了马克,他偷马克为给他老娘治病,不能算贼。”说着,泪水涟涟地朝那死者鞠了一个大躬,嘴里还不停地喃喃着,“早知道这母子这么可怜,我就不向公安局报案了。唉!这人世间让人流泪的事,怎么一桩接着一桩?!”

第二道工序是法医鉴定死者死因。那秃了顶的法医,先看看脸色青紫、两眼直视着天花板的年轻小子,又掀开另一张床上骨瘦如柴那小子的老娘。然后,一挥手说:送火葬场吧!

第三道工序,可不像前两道工序那么简单了,分局和医院为火葬死者的事情,发生了争执:分局说这母子俩无亲无友,双双死在医院,理应由医院出车送往火葬场。小护士没了主意,找来负责太平间的医院行政处主任,主任说这是隶属于民政部门的事,分局有负责民政事务的摊摊,该由分局负责处理丧葬事宜。

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

只是死去的母子不会讲理,因为他们已然离开了这又苦又辣的人世。即使把他们扔进蛮荒野地,让流浪狗把尸骨撕食了,他们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俺老哥说:“你瞅,活着没人问,死了没人管。多难!”

俺心如刀剜般地疼痛:“这世道咋就这么寡情哩!难道人心不是肉长的,是石头疙瘩变的?”

“说得是啊,那‘大款’啥的死条猫狗,都吹吹打打举行猫葬狗葬哩!”俺老哥嘟哝着说,“难道人们一没了钱,就不如那猫儿和狗儿了?”

“俺日他娘——”俺狠狠地骂了一句。

骂归骂,俺再骂也骂不出个暖烘烘的世道来;何况俺哥儿俩是串游人间的两瓶酒的酒魂,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会被人听见。俺哥儿俩只是看戏的角儿,就是喊破了嗓子,骂得舌尖长疔,也不会给这世界带来治病的良方。

就在这节骨眼上,俺那位老乡小林开腔了:“我看这么办吧,你们都挺为难的,我为这两个死者出火葬费。分局如果能把我丢的马克追回来,扣我那笔钱好了;要是逮不住那套汇贩子,追不回钱来,我负责把这一老一少送火葬场。”

那位满脸麻坑的医院行政处主任怪异地看了看小林说道:“哟!让贼偷了,还要为这贼出殡?你是外星来客,还是什么‘大腕’?”

“一个普通的民航局工作人员。”

“拍出钱来吧,我给火葬场打电话。”麻脸主任“将”了小林一军。

俺做梦也梦不到,这时又杀出来和俺老乡那样的血性女子——只见那粉面桃腮的年轻护士,把手探进了白衣褂里的内衣兜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来。她把钱往死贼白布单子上一拍,细声细语地说道:“这是我刚领的工资,总共二百一拾伍元八角三分。够吗?不够下月再扣我的工资好了。我写欠条——”她一下从俺老乡的衣兜上,拉下来别在上面的钢笔。

俺那老乡连忙阻拦那妞儿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我不在车上打盹儿丢了马克,或许就没这桩人命案哩!这钱我出!”

“不,你心眼太善良了。”那白衣护士说,“医院本该就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他老娘治病没钱,医院拒收,才酿下的这桩祸事的,本来就该医院负责!”

“好吧!让咱俩一块儿出火葬费吧!”俺那老乡小林麻利地从裤子的屁股兜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这够了吗,我不懂国内火葬费该花多少,我才从法兰克福回来!”

分局的警察愣了。

医院的行政处主任愣了。

俺和俺老哥也被这桩事给弄得懵懵怔怔。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要管,天底下的人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咋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哩?那白衣天使一准儿是对丧葬程序并不陌生,扭身出去又转身回来,对俺那老乡说:“行了,对门就有专管殡丧的车,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干这差事。”

那法医验完尸首早就走了,只剩下那分局的警察站在一边发呆。那妞子护士提醒他说:“喂!有一件事,我和民航局这位先生可代替不了你。死人是要注销户口的,你查查这母子俩是郊区哪个镇、哪个村、哪条街上的居民,麻烦你去干这份公差吧!不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统计人口,就会数字不准了。”

“好,好。”那警察正好借坡下驴,他撩开那死贼的白单单,掏着他衣服上的每个口袋,终于掏出来死者的一张身份证,“行了,我给市局户籍科打个电话,就能知道这母子的居住地了,然后,我通知他们管界的派出所。”

说话之间,直通医院太平间的铁栅栏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铁门一开,一辆车头上披着黑纱飘带的葬车,开到了太平间门口。这回,那警察与医院的行政处长,不再当大闲人了,他俩挽起袖子与俺那老乡和那妞子护士,一块儿往葬车上抬死人。

俺那老乡真是个好心眼的马大哈,在法兰克福,从他身边跑了空姐肖玫;被贬回国内的归程上,在公共汽车上丢了马克;眼下他只顾往葬车上抬偷他马克的死贼和贼的老娘,全然忘了俺哥儿俩了。葬车开动之前,多亏那漂亮的妞子护士提醒了他一句:“喂,你的包——”俺那老乡才把俺提在了他的手里。

俺打心眼里感谢杏花村的杏花娘娘,给俺这高粱米籽植入了酒魂,使俺这棵昔日在太行山站岗的红高粱,能去法兰克福,能坐上飞机,能坐上大汽车、小汽车、吉普车——眼前又坐上了殡葬车。

哀哀乐乐,死死活活,像俺太行山常见的那一盘盘古磨,在人世间转来转去。按说,为死人送葬是个丧事,可是丧事中也竟然有喜事孕生。俺起始并没发现这个秘密,是俺那足智多谋的老哥,提示俺注意的:

“嘿!别净看死人了。”他在葬车上说,“人死如灯灭,再看也看不活了。”

“那你让俺看啥?”

“活人。”

俺从死人身上把目光转移到活人身上,顿时感到俺老哥真是成了酒仙。原来那粉面桃腮的护士妞儿,正目不转睛地朝俺那老乡盯着哩!

“你这人在人世间少有。”她说。

小林笑笑:“这话从哪儿说起?”

“被贼偷了,还来给贼送葬。”

“他不是贼。”俺那老乡纠正她说,“他是不得已才偷了我的马克。”

“唉!我在医院待了两年多了,见到的多是人世间的冰冷。”她说,“还没见到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哩!你在民航局干什么工作?”

“等待分配。”

那漂亮护士奇怪地望着他:“为什么?”

“犯了个错误,被送回国内来了。”俺那老乡便把那空姐肖玫的事,向妞子护士滴水不漏地述说了一遍,“我这个人眼睛可能有毛病,总是上当受骗,事后还总觉得骗我的人情有可原,遇事为人家的难处着想。”

“你真好。”她慢慢低下了粉腮,突然又把脸儿仰了起来,“今年你多大了?”

“刚过三十。”

“孩子该上小学了吧?”

“还没成家,哪会有娃。”俺老乡来了一句山西土话——俺那地方管孩子叫娃。

那护士妞子脸上突然升起一片红云,使她本来就粉嘟嘟的瓜子脸,变得更为艳丽照人:“怎么这么大还不成家?”

“被派到国外民航办事处工作,一去就是五年。洋小姐我不喜欢,国内女孩只能接触空姐。她们来去匆匆,在天上飞来飞去,我身上的爱情雷达,也就没找着目标。”

“我叫雯雯。”她自我介绍说,“家里只有爸妈,以后到我家来玩吧!爸妈都是老知识分子,他们特别喜欢心地善良的男孩,可惜他们没给我生下一个哥哥或弟弟。”

小林的脸蓦地红了……

“咋样?”俺老哥朝俺挤挤眼。

“这妞子不会是又一个肖玫吧?”

“你真是有眼无珠。”俺老哥戏谑俺这泥人土性,“你没看见她那爱慕的眼神吗?文明词里有这么一句话:‘眼睛是心灵的窗子。’那雯雯当真为你那老乡敞开窗子了。”

俺偷偷看了一眼,立刻低下了头,着实她那双眸子里,跳出来的是水汪汪的一潭情水。甭说俺那老乡小林会怦怦心跳,俺这土人都在她眼波中化成一团泥了。

“信实了吗?”俺老哥问。

“嗯。”不知为啥,俺有点喘不过气儿来了。

“这真是悲极生喜,想不到这可怜的死鬼,成了他俩的月下老了。”俺老哥摆出一副修炼成酒神的模样,疯疯癫癫地摇晃着脑袋说道,“过去,老哥我就对你说过,人倒霉到头就会峰回路转,禅说里的词儿叫‘否极泰来’,这回你那老乡,要掉到蜜缸里去喝蜜了。”

俺咂了咂嘴:“要是俺哥儿俩能摆到他们成亲的席面上,为俺那老乡化成一泡人尿,俺也心甘了。”

“我不心甘。”俺老哥说,“我还想在戏台底下看各式各样的大戏哩!咱哥儿俩看的,只是人世间九牛一毛,没去的旮旮旯旯还多得很哩!”

“老哥,俺魂儿在山西。山西老乡都恋归,一定不要把咱再转送给别人了。”俺斩钉截铁地说,“人世间又这么脏,与其在戏台下转来转去,不如早日升天,去杏花村见俺那杏花娘娘。”

“人的命,天注定。酒的命,人注定。你我都掌管不了咱的小命,走一步说一步吧!”

真是邪了门了,大城市的活人多得像出窝的蚂蚁,想不到奔向阴曹地府的死鬼,也成群结队。丧殡车有十多辆,堵在火葬场的大门之外,只听俺那老乡对雯雯说道:“怕是排队要排到天黑了。”雯雯说:“谁让咱俩心软得像棉花糖呢!既然来了,也只好安心等了,为这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两个野鬼送终,也算对得住这可怜的母子俩了。”

“我来试试看。”开殡车的司机像是被小林和雯雯感动了似的,从腰里掏出个带铁棍的玩意儿(大哥大),用手指在上边按了几下,就对着那玩意儿说开话了:“喂!是火葬炉小伍子吗?我是×××。这回算哥哥我求你了,给我开开后门,让我把车上的仙体入炉咋样?什么?什么?后门难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嘛!本来,我多磨蹭上几个钟头还多拿几张‘大团结’哩,可今天情况特殊哇!死者是孤儿寡母,无亲无故,是两个与死者不相干、非亲非友的路人,随殡车来送葬的!我天天开车往这儿的火葬炉里拉尸,这是我头一回碰见这样的好心人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望铁哥儿们网开一面,把那官儿们的尸体往后排排,先让我车上的货进炉吧!行吗?”

哑了一阵,那玩意儿里传出来叫小伍子的人的回答:“哥儿们,可别跟我玩家伙,世上能有你说的那号好心人?”

那司机说道:“谁骗你谁是龟孙,如果有一句瞎话,你把我当死鬼一块儿扔进炉里去。我所以对这桩事这么上心,你知道送葬者之一是什么人嘛,是被窃贼偷了的人,来给死了的贼送葬。哥儿们,顺便告诉你一声,我都不想收他们的车钱了!”

“行。你的车子掉个头,奔火葬场的后门吧!”

“师傅……真……真谢谢你了。”小林语不成声地说。

“师傅,我也是头一次遇见您这样的司机。”说话的是雯雯,“您贵姓?能不能叫我们知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