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6)

酒给李白带来的不仅仅是文学的情思,也演绎了李白人生命运的变奏乐章。他命运的曲线,都与酒事密不可分。在唐玄宗身旁为官的贺知章,力荐李白在长安为翰林。在皇宫的酒宴上,醉酒后李白居然当众让皇帝身旁的宦官高力士为其脱靴。这在几千年官场上的“唯一”和“独有”,虽然其光焰四射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地步,但也标志了文人李白,永远不会是一个当官的料。高力士受辱之后,勾结杨贵妃,不断以各种谗言诬陷李白,唐玄宗出于爱才之心,虽然没有治罪于李白,但他的官运很快完结了。笔者试想,如果没有杯中的琼浆玉液使其忘形,李白或许不会有让高力士为其脱靴之举;没有此举,李白的官运也许不会短若昙花一现;但李白的天性与酒叠加,这一事实使李白无法完成对其在仕途上的梦想(李白是有仕途之心的文人,这是他不同于陶翁之处——包括他后来一度投身于永王,即使永王当了皇帝,而没有兵败成寇,李白的天性决定他难免还要演出类似“脱靴”的场景,因而无法在官场立足)。正因为李白饮酒,留下这么动人心魄的故事,后人才演绎出了许多有关李白的神话:比如,本来李白活了六十一岁,是浪迹天涯之后,于贫病交加之中死在安徽当涂的;可是民间传说,却说他是水中捞月而亡。一天,李白来到了燕子矶(今安徽马鞍山之侧)。当时,他背了一壶酒,坐在燕子矶的溪水之边,对着一轮明月畅饮起来。喝过几杯酒以后,酒力让他忘我,初饮时他觉得月亮在天上行走;酒浆烧膛之后,他发现天上的月亮跌进溪水中去了。于是,他借着酒兴,一步一步地走向水中,想捞起那轮天上的月亮,其结果是自沉于长江的燕子矶,为捞起水中一轮明月而亡!看,这样的死有多浪漫,它不是与李白《月下独酌》诗章,成了前后呼应的绝笔吗?

想来,如果天上确有“酒泉”的话(古人认为天有酒泉),李白在天之灵,当在大饮天上的酒泉的同时,笑看地上众多追随其后的醉酒者了!

2016年7月整理于北京

[女人酒韵——古今酒话之九]

自古至今,女人饮起酒来,无论在酒风和酒量上,都不比男人逊色。前些时日,笔者在一张“文摘”类的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则奇闻:广西一位年近百岁的农妇,每天喝酒将近一斤,她不仅不醉,反而身体结实如牛;无论下地种田还是赶集上店,都不亚于年轻小伙。此新闻见报后,曾一度引起了“炒作”之嫌,后来报纸为了证实其真,还把那个老妇人的喝酒照片刊于该报“报眼”位置,同时发表如下声明:有认为此为伪事者,请带酒来与老人一会。这是今天的一件酒事奇闻,笔者从开始时就认知这是真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笔者算是半个酒人,也曾领略过女性喝酒之雄风。

20世纪80年代尾声,几个作家应邀出访贵州茅台酒厂。在酒乡畅饮之际,先是文坛酒圣陆文夫,语无伦次地失去了江南秀士的风雅;紧接着是见酒绝不让杯的剧作家叶楠,变成了语无伦次的顽童;倒下的是当地作家、贵州当地的酒杰何士光;我虽然在美酒之乡没有显形,但在酒桌上也飘飘然找不到北了。这时,唯有女作家谌容,依然在欢饮中面不改色,并时不时说两句风凉话,向几个男作家下着战表,十足地表现了她酒中女雄之声威。这是我第一次认知了女人饮酒的能量。第二次,是几位作家出访内蒙古草原,在蒙古包内与一位当地专事劝酒的女歌手“煮酒论英雄”时,留下过“败走蒙古包”的记忆。其实那天,我并无意与她拼酒,只是被其不断吟唱劝饮之歌的热情所感动——结果我先扣杯认输,并因此被罚唱了一曲俄罗斯的民歌《三套车》,才算了结了这场酒戏。

使我确认女酒痴饮酒雅量高于男性的第二个来源,是中国源远流长的酒文化记载。几千年来,尽管饮酒者中男人的比例不知要比女人高出多少倍,但女人饮酒的亮色,却常常使男人黯然无光。首先,造酒的鼻祖仪狄是女人,这是写进中国酒史的真迹,这已然是中国酒文化中的一个绝笔。据史记载,仪狄虽然是第一个品尝到酒滋酒味的人,但并不是一个嗜酒的女人;由于其父大禹因其酿出了酒,而疏离了她,这个十分孝敬大禹的女儿,便自觉与酒拉开了距离,因而酒神仪狄只是酒神而非酒痴。但是历史上许多帝王的宠妃和历史上的一些著名的才女(包括一些青楼红粉),却一反造酒女神仪狄的自我约束,叛逆成为酒的载体和酒的化身,酒成了她们追逐欢乐和排解愁楚的尤物。

其中,首推商纣王身边的妖妃妲己,她比男人更为善饮。据《酒轶》中记载,当纣王醉卧后宫,她却不因狂饮而与之同醉,而是“千人皆醉她独醒”,在纣王烂醉如泥时,她还能抚琴弹唱,因而可谓中国女性中饮酒之最。这位乱政于商代的妖妃,在商朝被灭之际,还留下了一个酒事典故:周武王兴兵伐纣,纣王与周武王会战牧野(今日河南淇县之南),纣王因兵败而自焚,不知她是否出自对纣王的情怀,抑或是她以酒增加她自尽的勇气,《古代酒事考》一书中记载,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有了平生中的第一次酒醉——在踉踉跄跄的醉酒中,钻进悬于梁上的三尺白绫,在痴醉中去了天国。

周武王灭商之后,帝王传宗接代到了末代昏君周幽王,就如同气数已然熬到了尽头那般,在幽王身侧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妲己的宠妃褒娰,这位来自陕西汉中的女子,在酒量上虽然无翔实记载,但其饮酒之法却是破天荒的:她只喜欢听绸子被撕裂之声,并在这种声音中饮酒作乐。周幽王宠爱她,每天召人进宫以撕绸之声助其酒兴,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今天的眼光审视,褒娰可以算作一个典型的心理变态狂。据史记载,她笑起来艳美绝伦;特别是在有酒助兴之际,她的“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幽王为博得其一笑,导演了一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烽火戏诸侯”。周幽王下令,在烽火台上燃起簇簇烽火;当各路诸侯带领兵马前来护驾时,才发现这是一场闹剧——原来幽王此举不过是为换褒娰一笑,来护驾的诸侯们瞠目结舌,褒娰却笑得前仰后合。当然,古书《酒轶》中所记载下的这些陈年酒事,难免有民间传闻掺杂其中,但这两位女妃嗜酒乱政,似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唐代历史上,出了个“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杨玉环。她贪杯之相,京剧《贵妃醉酒》只是表现了她嗜酒如命的一隅,史料中记载她比唐明皇还要善饮,因而炽热的酒浆,从早到晚染红她的双腮。难怪宋朝文人苏东坡,用了如下的笔墨为其绘形:“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据《开元遗事》中记载,身为君王的唐明皇,每天清晨比她要早醒;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她经常夜饮无度。《开元遗事》上有下列一段对她的描述:“贵妃每宿酒醒后,晨傍花枝,以口吸花露润肺醒酒。”(其花为木芍药)身旁的唐明皇,总是亲自为其折枝摘花,并劝其吮食之:“此花香艳,尤能醒酒。”据《冷斋夜话》中描绘,此时的杨玉环,腮红鬓乱,请求唐明皇不追究其晚醒的失礼之过,唐明皇笑答曰:“岂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至此,杨贵妃酒后的千娇百媚之姿,已跃然于纸上。

杨玉环留下如是的酒歌,如果说还不足以为怪的话,其姐姐虢国夫人的酒事积习,可谓继褒娰之后,又一个千古酒事之绝。据《云仙杂记》记载,她喝酒用的酒器,名为“洞天瓶”,即是将干燥后的鹿肠悬于半空为瓶,让人将酒灌于肠中,饮时则解开肠端之结,让酒液流入口中。由此推想,她不仅有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饮酒之怪习,更有夜间饮酒的放荡无羁。为此,在唐代她获得了一个“洞天圣酒将军”的绰号。不仅开创了自商代之后的饮酒怪诞之最,还使堂堂七尺男儿,在其酒量之前感到汗颜。

读史想今,我曾探其内在成因:是不是女性的生理基因上,对酒浆有特殊的适应能力?不然的话,何以许多阳刚男儿常常败于红粉佳丽的酒杯之下?对此,笔者虽然在生理学上没能找到实证,却从后来翻阅远古酒事的源流考证中,确认了女性嗜酒者比男性善饮,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不信,你可以找一个真正的女酒痴对一下杯,那时你便知其中的高低深浅了!

2016年秋整理于北京

[人鬼酒话——古今酒话之十]

年底,整理我的酒柜时,从柜子的角落里翻出来两坛杏花村的陈年老酒。仔细回忆,还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前辈马烽的爱人段杏绵同志送来的。打开畅饮之际百感丛生,于是便在浓浓的酒香之中,写下这篇杯中酒话,以在花甲之年,忘却美酒中深藏着的历史往事。

仔细算来,我从年轻时与酒结缘,到2007年年底已然五十多年了。我不能说我喝遍了中国所有的白酒,但我能说我品尝过华夏大地的所有名酒。假如以人与酒的缘分而论,与我生命历程联系最为亲密的白酒,莫过于山西杏花村的汾酒了。之所以如此,不仅仅因为在我漫长劳改的生涯中,山西占去了我生命年轮中的九年;更大程度上,在于我与汾酒的情缘中,记载着我的欢乐与忧伤:我是在1969年年底,与北京的老右们一块儿被发配到山西的。在历经的砖窑烧砖、煤矿挖煤、化工厂的冶炼等劳役之中,驱散愁楚和驱赶严寒的法宝,就是以酒浆暖膛了。1976年春天,山西作协的段杏绵以及评论家李国涛等文坛友人,知道我流放山西之后,出于关爱之心,想办法把我从劳改单位调了出来。他们安排我到临汾文联工作时,迎接我这个苦海泅渡之人上岸的尤物,还是山西老酒。记得,第一次与临汾文联主席郑怀礼见面时,他是用一瓶汾酒和一瓶竹叶青,在临汾宾馆为我接风洗尘的。

当时,郑老举着酒杯对我说:“维熙同志,祝贺你‘上岸’了,今天咱畅饮一回,不知你爱喝哪一种酒?”

我回答郑老说:“我在劳改煤矿改造时,因为在井下挖煤阴冷潮湿,为了驱寒常喝六毛钱一瓶的白薯干酒。”

“那是酒精勾兑出来的,喝了有害身心。”他说。

“人在难处,就没法讲究科学了。”我坦诚地自白。

郑老沉默了许久,突然把我结满老茧的手掌,紧紧握在他的手里,同时抚摸着我五指上刀锋般锐利的茧子,饱含深情地对我说:“天道失公,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罪!今天你多喝几杯,驱赶一下过去的苦寒吧!我读过你年轻时写的文字,知道你和刘绍棠既是文友又是酒友,两个人都能喝善饮,今天你就放开酒量,喝喝咱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吧!我嘛,一直爱喝竹叶青,咱俩来个一醉方休!”那天我当真喝得有些微醉了。这既为我第一次喝到真正的美酒而醉,更为人间的真情而醉。

两年多过去了,当1978年年底关于我的一纸改正错划右派的通知书,从北京飞到临汾之后,郑老为了庆祝我噩运到头,在我登上回北京列车的头天晚上,再次以酒为我送行。那天老人情绪更为激动,至今我还记得他的祝酒词:“祝贺你从小小的汾河,回归到文坛大海里去!希望你别忘记山西,别忘记汾河,别忘记为你文学创作灵感助兴的汾酒。为了这一点,我为你准备了几瓶汾酒,你带到北京去,算作你我的临别纪念吧。”说着,老人递给我一个包包,我用手提了一下,沉甸甸的;打开包包一看,里边有五瓶汾酒。老人非常细心,酒瓶之间还塞进了棉花,怕我在火车上不小心碰碎了玻璃酒瓶,让他的一片爱心付之东流。

由于我生命年轮中,留下了上述令我难忘的真情往事,因而山西的山,山西的水,连同这块沃土上孕生出的美酒,都成了我回京之后的依恋和向往。所以当1982年春时,郑老打电话给我,要我带几个文友到临汾为文学青年谈谈写作问题时,我立刻与友人林斤澜、刘绍棠、邓友梅赶赴山西临汾。当天,郑老以酒宴欢迎我们,摆在餐桌上的还是汾酒和竹叶青。

说来也巧,杏花村汾酒厂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到了临汾,转托山西作协邀请我们顺便访问汾酒酒厂。我们四个人中有三个是酒痴,于是便从临汾经太原,到了汾阳的酒泉之乡的杏花村。

当时,正是桃李盛开之时,酒乡那片杏树林,扬花似雪。走进酒厂招待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牧童骑在牛背上的雕像。虽然唐代杜牧写下《清明》诗章中的“杏花村”,是否山西汾阳的杏花村,文史学家一直难以界定,但此情此景仍然让我沉迷于诗中的诗情。是天意,还是巧合?我们到达杏花村的当天,天上的云送来一片迷离的细雨,这让我们没有喝上美酒之前,文心已然陶醉。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章,早在我们童年时,已融入我们的血液,成为中国文人梦中的相思——特别是我,在山西的两次命运转折,都与杏花村酿造出的汾酒,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自然对牛背上的牧童以及破天而落的迷离雨丝,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