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7)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83字
- 2022-07-26 18:40:15
时至2008年年初,二十多年前我们在酒厂纵情饮酒的细节,我已然难以回忆得一清二楚;但有一个令人惊魂的细节我至今没有忘怀:那天我和林斤澜、刘绍棠与当时酒厂厂长用以喝酒的容器,不是酒杯,而是山西人用的瓷碗。此情此景,至今让我心跳。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我几乎走遍了中华大地上的各个名酒之乡。贵州的茅台酒乡我去过,四川的五粮液酒厂我去过,湖南的酒鬼厂我也光临过……但杏花村之酒情中的历史含量,对于我这个苦难的灵魂来说,无疑是最最难以忘怀的。特别是迎接我来临汾和送我回北京的郑怀礼老人,竹叶青美酒的清醇,犹如他的影子,因而提起笔来的时候,这个关爱我的老人形象,便与杏花村清醇甘洌的酒香合二为一了。
人是有情物,酒也是有情物;两情结合,点燃了我的文学生命的再生。这是忆旧迎新有感言之一。当新年来临,我举杯迎新时,不禁忆起了给我雪中送炭的许多好人。酒后即刻挥笔成篇,以志永生不忘。
2016年秋日修订于北京
[酒醉台北——古今酒话之十一]
我的饮酒生涯中,有过三次大醉的记忆。第一次是1982年之春,访问澳大利亚归来,刚刚回到国门广州,就忘我地一饮而醉;第二次,是在1991年之冬,电视台陪同我回访一个昔日我所在的劳改农场时,大概是由于过多的悲楚的往事,一起涌入我的心扉之故,我醉倒在那块我曾付出过汗水和流过血水的土地上;在台北是我二十年来的第三次醉酒,仔细究其缘由,我之所以酒醉,不外是出于两岸相隔了几十年,手足情浓的感情因素所致。
我喜酒而又善饮,始自20世纪50年代——即使是在劳改生活的二十年里,我与酒也没有断了缘分。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几杯劣质的白薯干酒进腹,顿感驿路严寒化为乌有。当时,我内心十分感谢大禹的女儿仪狄,如果古代没有仪狄造出使堂堂男儿顿生阳刚之气的琼浆玉液来,中华当少了许多铁血男儿。酒是有情物,因而当我同代的许多文友,因身体健康等诸多方面的原因与酒告别时,唯我仍然嗜酒如初。我何尝不知酒精之害,但是“人求其全何其乐”?也许正是我的这种并不符合时尚的行为准则,才使我留下这次酒醉台北之记录。
那天是1998年10月28日,是我们抵达台北的第二天,白天的参观已使我感到十分疲累,晚上盛情好客的主人又在晚宴上频频举杯。我们一行的作家中,善饮的莫言、苏童、余华等,都被分在另一桌进餐,与我同桌的王巨才有糖尿病,而被我们一路上称为张小姐的老弟张炜,又属于那种与酒绝了缘分、严格恪守养生之道的君子文人,这种情况颇使敬酒的友人扫兴。我本来也无意当那匹冲锋的黑马,因为当天晚上还有朋友从新竹开车来看我,但又想到这是两岸文友的第一次相聚的正式晚宴,如此理性地对待主人的敬酒,不仅有失文友聚会的火爆,而且有负中国文人的千年风范。巨才耳闻我有一定的酒量,便催我与之对杯;其实就是巨才不动声色,我也到了无法自我克制的地步——面对那一次次的台湾文友敬酒,来自大陆的文人似无铁血男儿,已然使我感到汗颜,于是我站了起来充当了那匹冲锋的黑马,与台湾的文友们一杯杯地对饮起来。在我的认知里,中国大陆的白酒度数最高的也不过五十度左右,与之对上数杯不会出什么问题,因而在对饮中失去了防范(事后才知当天我们喝的金门高粱酒,高达七十六度)。加上台北的友人大都善饮,我一下子成了晚宴上对酒碰杯的目标。
是出于粗心?
是出于激情?
也许是两种心绪合二为一的缘故吧,我忘乎所以地贪起杯来。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失准的话,好像是南华管理学院文学所的一位同行,提议我与他对饮“深水炸弹”。这个名词在大陆是没有听到过的,就是把一杯白酒,沉到台湾产的生啤酒的大杯子里,白酒连同啤酒一同饮下。我已然被酒兴激起,便再无任何一点怯懦之情,一杯杯地与这位朋友对起杯来。晚宴下来,我已喝了足有半斤多白酒,再加上混同白酒一块儿入腹的啤酒,我开始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醉酒的感觉。这时耳边似乎听到张炜对我耳语:上飞机前,嫂子可是让我监督你喝酒的。但此刻停杯为时已晚,我只好野马撒缰地任其自然了。
我是被同伴搀扶着回宾馆的。在回来的路上,恍惚地记起今晚还有朋友要来。等我走回屋子时,从新竹开了一个半小时车、专为来看我的友人林韦伶女士,已然在室外等待我多时。我用头脑中残存的一丝清醒,向友人握手问候,并把她让到我的房间里。友人已经看出我已醉酒,她没在屋内久留,匆匆把她送给我和我妻子的礼物交给了我,并询及我的行程中能否在新竹停留,就站起身来向我告辞。我挽留她稍坐一会儿,把我最近在大陆出的一本新书《走向混沌》回赠了她。当我在书的扉页上签名时,我记得手在哆嗦,可以想象无论是我个人的名字,还是林韦伶的名字,都一定写得歪歪扭扭,如同醉鬼画符一般。之后,我的记忆就消失了……
待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才发现我是穿着西装睡在床上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早上七点钟整。第二个自我发现是,夜里睡下时没有关闭房门,好在台北10月底的天气还很热,使我醉卧台北那天夜里,没有伤及身体。唯一让我头痛的是那身西服裤子,不仅留下豪饮时的斑斑菜痕酒迹,还被我揉得皱皱巴巴的——而当天在台北图书馆“两岸作家展望21世纪文学研究会”开幕式,将隆重举行。我只好打开箱子,重新更衣,把衣箱翻得乱七八糟。尽管如此,我丝毫不悔昨天晚上的酒醉,试想如果没有我充当对杯的靶牌,文友的相聚将会冷寂失色;“两军对阵”,总要有人付出一点“牺牲”,那么就让我担当这个角色吧!
在那天两岸作家共议21世纪的文学会议上,有一个小小的插曲。那就是昨晚与我对饮的作家,见我仍然满面红光地光临会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们之间留下一段如下的对话:
“你没有被‘深水炸弹’击沉?看你当时已经飘飘然了。”
我说:“下沉了一夜,这不又漂上来了!”
“你很善饮,咱找个机会再会一次?”
“那得换个地方了,你们到北京去,我请你们喝 ‘酒鬼’!”
“酒鬼遇酒鬼,不知是你醉倒,还是我醉倒呢!”
我说:“久别相逢,双方皆一醉方休,那本身就是一篇浪漫的文学。”
台湾友人们说,那是文学品种中的诗。时代中死了李白与酒的潇洒,也就死了不少的浪漫文字。
…………
饮酒的浪漫情话是留在台北了,但是我却愧对了那位开车从新竹来看望我的朋友。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到了我们台湾之行的最后一站高雄时,我特意打电话到新竹的朋友家里。我说恳请原谅我那天的失礼,因为文人与酒是难舍难离的——只有将来你们到北京时,我再向你赔罪了!
电话听筒中传来友人的声音:“我理解你的心情,当时我只是怕你病倒在台北;你很健康就好,请你转达我对你太太的问候。过去不知道你那么爱酒,下次去北京时,我是不会忘记给你带去一瓶金门高粱酒的。祝你在返程中一路平安!”
返回京城后,翻阅台湾之行的影集时,我不禁想起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但美好的记忆之最,当数那次血浓于水的酒醉台北……
2016年夏整理于书斋
[茅台情话——古今酒话之十二]
A
时正金秋十月,去贵州省茅台酒乡做客,让我忘记了头上如霜的银发,义无反顾地与敬泽和王刚,登上了转道重庆的飞机。何以如此的狂放不羁?答曰:自古至今文人与美酒形同一体。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以及他醉酒后在燕子矶畔捞月而死之传说,虽皆无实据可考,但是自古至今文人与美酒结缘,则是写进文史中的史实。
但是天公似有意为难我们,当我们飞抵重庆机场后,天河突然决堤,哗哗啦啦的雨声,似在为难我们几个“为觅一醉而来茅台”的文友;致使两位与我们在重庆机场会合、与我们同去茅台的四川作家麦家和诗人元胜,脸上都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之神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贵州省的酒都茅台,离这儿不仅有几百公里之遥,车子还要碾过九曲十八弯的崎岖山路,雨后的山路汽车十分难行不说,天色又接近了黄昏——当汽车开过革命圣地遵义时,天地之间便黑如墨染了。
因为车窗外只有零星的山间灯火,在旋转而颠簸的山路上,我的思绪本能地打开了上次来茅台时的记忆:二十多年前的1988年,在贵州本土作家何士光的统领下,我和友人李国文、陆文夫、叶楠、崔道怡、周明、女作家谌容以及她的女儿梁欢,第一次光临茅台酒厂。在酒宴大厅,被文坛誉为“东方酒仙”的美食家陆文夫,第一个醉倒在天下第一的美酒之中。他先向酒厂主人敬了酒,以谢邀请之情;后便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他说:“在报纸上看见你被日本誉为‘东方酒魔’,文夫今天以茅台美酒会友,看看 ‘东方酒仙’和‘东方酒魔’,哪个更货真价实!”
美酒真是助燃之薪,谁也没有想到平日温文尔雅充满书生气质的文夫,三杯入腹之后,竟然一反常态地演绎出鸿门宴的气势。见此阵势,我忙摆出刀枪入库的投降架势说:“酒仙是神,酒魔是鬼。‘仙’和‘鬼’是天堂和地狱两个层次的不同酒人,我怎么敢与文夫兄对杯?”文夫兄见我举手投降,倒是不再继续与我叫板,转身走向了能喝善饮的叶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的时刻,周明把矛头指向了我。他说叶楠肝脏不好,维熙劳改期间练就了钢肠铁胃,文夫兄你不能欺弱怕硬,专找软柿子对杯。叶楠也跟着见缝下蛆,高声喊道:“酒仙遇酒魔,看看谁先醉。你还是瞄准维熙,向他下战书吧!”这时,何士光以及茅台酒厂的老总们,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俩身上。此时,我虽知不是文夫的对手,但已处在无路可逃的绝境,唯一出路就是举起手中的酒杯“背水一战”了。
酒战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文夫居然先停杯了——不但文夫露出醉态,连叶楠、何士光也喝得像红脸关公,说话语无伦次起来。其中只有从不贪杯的国文和道怡兄,笑眯眯地看我们这场酒戏的落幕。说实话,当时我有点窃喜,觉得豪饮琼浆能胜过文夫兄,当写进我的人生经历;但就在我忘乎所以之时,女作家谌容,才让我有了真正的自识。她附耳低声对我说:“你知道谁帮了你的忙吗,坐在你身旁的梁欢,怕你醉倒在茅台大厅,不断偷偷向你的酒杯中勾兑白水,才让你保住了‘酒雄’的结局。”
对此,我浑然不知。酒战到忘我时,我只顾向嘴中倒酒就是了,不知旁边小小的梁欢干了偷梁换柱的绝活。妙!绝妙!简直就像是一篇构思奇妙的小说,我久久难忘这场酒嬉之乐。兴奋过后,不禁悲从心起,因为文夫和叶楠都先后告别人世,到天国醉饮天酿去了,他们在天国酒宫,如果看见我在这崎岖的山路夜奔,一定笑我这个禀性难移的酒痴。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绪中睡去的,直到司机高喊一声:“从老师,您老该醒醒了——”
我睁开双眼,浓烈呛鼻的酒香,透过车窗飘进了我的鼻孔——我知道茅台到了。低头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一点。
B
早晨,我撩开窗帘,立刻忘记了昨夜行车的疲劳。雨停了,丝丝白云不知是恋栈酒乡,还是在酒乡已然沉醉,一动不动地悬挂于山峦之间。它们有的仰卧而睡,像是宫妃醉酒后飘逸的衣裙;有的垂直而立,像是“天方夜谭”中的白衣卫士。上次来茅台,是个晴朗的天,没能看见酒乡的云景;雨后的酒乡,当真是一派别样的风景。弯弯的赤水河从小镇中间流过,有几只银色水鸟绕云而飞,一会儿消失在云中,一会儿又从白云中露出它头上的红冠,我臆想它们是用婉转动听的声声啼叫,催促那些“宫妃”和“卫士”醒酒的;不然的话,它们何以绕云而飞,不知疲惫地叫来叫去呢?!
茅台镇实在是个神奇的地方。尽管国酒茅台名扬世界,富裕了仁怀市和周围的十里八乡,但是举目四望,山峦中没有多少高耸的楼宇。就连我们下榻的宾馆,都带有乡野的朴素和淡雅,这是茅台多年来形成的个性。但是全国任何地方都没有的气息,这里却永恒地飘着逸着,那就是浓浓的酒香。我去过的酒乡不少,宜宾的五粮液,湘西的酒鬼厂,山西的杏花村……虽然各有各的特色,但是在泥土和空气中,一年四季弥漫着醉人酒香的地方,只有酒乡茅台。二十年前,我沉醉在这种酒香之中;今天我看着一朵朵睡云,一只只从赤水河起飞的白鹭,更觉得这儿是个人间难觅的仙境。如果真像古人说的,天有酒神地有酒池的话,天下最最美味的酒酿,就埋在这块神奇的地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地的日月精华,共同酿造了国酒茅台奇美的魂魄。
除此之外,便是茅台人的勤奋和拼搏了。当茅台集团党委副书记同裕,带着我们一行参观酒厂时,我发现茅台酒厂的容颜发生巨变:二十年前,这儿只有两三个酿酒车间,现在已然有十几个酿造车间了;我们走在封闭的玻璃长廊里,就能目睹组装车间的工艺流程。茅台的酒工们,身穿洁白的工作服,有的在给瓶口贴封,有的在装箱,井然有序得像是一个行军的团队。让我们开怀大笑的,是我们走进茅台酒库的瞬间,一排排细脖大肚的储酒大缸,上面贴着中央各大部门的封条,它们储存成品酒浆于此,以防酒浆变质。文友们纷纷在这大肚弥勒佛状的酒坛前留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文人与酒亲密无间,酒能诱发文人最大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