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8)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79字
- 2022-07-26 18:40:15
但是,此次来茅台的文人中,也有过去滴酒不沾的、写出《暗算》的麦家。但是茅台的酒香,也让他开禁了。在连连称道酒香之余,他还给茅台的老总们,讲了一个茅台酒的神奇故事:红军在四渡赤水时,国民党军队围追甚急,红军中有一个名叫李克华的破译人员,就是喝了茅台之后,智慧之门轰然而开,破译出了敌人围堵红军的路线密码。所以,红军在敌人鼻子底下脱险,保证了四渡赤水的成功。麦家是从过去的军事文档中,寻觅到这一逸事的,这不仅使文人们惊愕,更让茅台老总们喜形于色。
细想起来,茅台酒的力度早已跨越了文学艺术的界河,政治、军事领域之中,也留下了它的超凡记录。历史记载:1935年红军长征夜宿茅台镇时,周恩来曾开怀畅饮过茅台;随军医护人员,还曾用茅台酒为伤员擦洗过伤口;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和谈时,毛泽东和蒋介石的杯中之物,皆为当时的美酒茅台——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美建交前夕,尼克松秘密访华时,在中南海双方杯中之琼浆,也是美酒茅台。可以这么说,始自元、明时期的茅台酒一经出炉,便不再仅仅是酒浆,在中国现代史上,不断上演了一曲曲“鸿门宴”之余,还铸造了世界酒业史中的绝无仅有。
将这么多童话般的神奇,凝聚于一身的茅台,其内在张力可谓无与伦比。难怪敬泽、麦家、王刚、元胜一伙,不顾白天参观酒厂的疲劳,夜晚还要到镇上去夜游呢!我因身体疲劳之故,虽没与他们同去寻觅酒乡野趣,但是在茅台博物馆,我也直白了对茅台的情思,在白纸上留下“茅台化诗雨,国酒铸文魂”的墨迹。
离开茅台那天,一反来时的阴霾天气,是个响晴的天。隔着车窗,我又发现茅台人的一个奇思妙想:在巍峨的群山之巅,我看见一个硕大的茅台酒瓶,巍然直立在天宇之下,直指碧蓝的青天。白白的酒瓶和红红的茅台字号,气势充满阳刚,颇有一览天下小的架势。在我心中,它就像定位在天宇下的一个航天发射器,茅台人似在梦想着像“神七”那般飞天——这不是梦,而是茅台更加辉煌的明天。
2016年秋日忆旧整理
[独饮——古今酒话之十三]
一壶酒,一个人,独坐在临街餐馆的窗下,一边喝酒,一边看大千世界的人间百相,是一种人生情趣。望人群如蝼蚁般穿行,见车辆如过江之鲫,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奔忙,更觉一个人的闲雅之乐。古人说人生“难得寂寞”,这是指人到晚年之后,才能有的一种思绪;严格地说,这是进入老年之后,才能步入的另一种境界。
十几年前,我还没有独饮的酒习,常常是在频频的碰杯声中,走向感情的极致。记得,1990年1月6日,我的书斋里曾聚集了二十多位友人,大家一一举杯,直到尽欢尽兴后才各自离去。随着生命年轮的增长,一些同辈的友人进入老年,有的丢开了酒杯;其中不幸的友人如叶楠、朱春雨,因癌症提前去了天堂。于是,昔日留下的那盘聚集书房饮酒畅谈的录像带,就成了我回忆往昔友人的一个尤物:王蒙、张洁在十五年前的爽笑,国文与心武的杯前低语,莫言、抗抗与晓声的酒后红腮,都成了我回忆往昔时的精神享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十五年的光阴流逝过去之后,酒的知音越来越少了,一些昔日善饮的友人,大都活得越来越科学,把烧膛美酒视若长寿之大敌了。我则无意改变生命轨道,这是因为我没有死在二十年的风雪驿路上,自视是“超期服役”的士兵,觉得活得已然是物超所值,因而对白酒无所畏惧——正好与友人们的忌酒行为相反,我每天要饮上几杯,在杯中享受中国美酒的甘洌,并品味时尚生活中的人生百相。
说来也巧,一天我又到楼下的餐馆独饮,正饮到得意之时,突然从我眼前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我喊了一声:
“这不是海岩吗?”
“你怎么在这里?”他发现了我,亦觉不无惊奇。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是这里的常客。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这个五星级饭店的老总,怎么到这小小饭铺里来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海岩说,“这是缘分使然!”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就在不久前,海岩邀我和姜文一起在昆仑饭店的上海餐厅大喝了一回五粮液。想不到时隔不到一个月,他与我又在这里见面了。
他看了看我桌上的破旧酒瓶,问我喝的什么酒。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怎么讲?”
我说为了携带方便,也是避免引人注意,我把茅台酒倒进小瓶子里,你喝一口便知其味了。饭馆女老板是个文学迷,听我叫海岩的名字就奔了过来,除了免去买单,还特意跑回家里,取来数码照相机,与服务员一块儿合影留念。她说:“看起来古人留下 ‘真人不露相’这句话,是个普遍真理,从老不修边幅,初来我们这儿吃饭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单位看大门的呢。你们这行的人,真有点‘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看海岩老总这身打扮,不就像个小小办事员吗?”
这是我独饮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另一个酒事趣话则是,有一天我正在临窗的小餐桌上独饮,一个开出租车的“的哥”把车停在了窗外的停车坪上,走进餐馆进餐。大概是出于能时刻看到他的宝贝汽车之故,餐馆内那么多空位子不坐,偏偏遴选了我的对面坐下。酒香对于酒人来说,是有着强烈感染作用的,他开口就要了一小瓶二锅头。我开始不安起来,因为酒精对于开车这个行当,等于是无形的凶猛杀手,于是我向服务员要了一瓶太子奶,推到他的面前,同时用手指了指餐桌旁张贴着的宣传画。这张画是公交局张贴在餐馆墙壁上的,画面上一个交警用指挥棒指点着两行醒目大字:司机一滴酒,行人千行泪。
这位中年司机顿时愣住了。他面孔木呆了片刻,然后对我说:“感谢您老的提醒,可是您是怎么知道我是司机的?”
我向窗外示意地看了一眼。
他苦笑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疲于奔命,闲下来就想喝上两口。”
我把他那瓶二锅头拉到我手边说道:“我留下你的酒,你就喝我要的这瓶奶。算是等价交换吧。怎样?”
老“的哥”为了表示爽快,把那盒太子奶一饮而尽。这是独饮时的第二个趣话。我喜欢一个人一边品味酒香,一边眺望窗外的纷繁尘世。街道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生活的圆周中旋转:外地来京的打工者,急如星火地穿梭于街道上寻找生计;北京的大爷们,手提鸟笼悠悠荡荡在享受人间的清闲;有车族开着轿车匆忙过市,去开拓新的生财之道;一些时尚男女喁喁而谈,不知彼此倾吐的是真情,还是假意;一些城巿中新兴起来的养狗族,看宠物在街头拉屎装作目盲,还要装出一副白领的风姿,以避人耳目;只有那些蹬着平板车收购旧电器的人,那一声声的吆喝,无装饰地展示着城巿打工族的艰难人生。
也许出于职业本能,我常常在这临街餐馆里,品味多彩的七色人生。凭着我这双解读人的眸子,不难分辨出哪个是出卖肉体的“鸡”,哪个是出卖“尘根”的“鸭”;哪个是公款消费的官员,哪个是自掏腰包的庶民百姓;哪个是一夜暴富的小老板,哪个是败走商海的不幸儿……凡是戴有乌纱帽的食客进来,举手投足之间都带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官气。有一天,我认识的一位文官,带着同僚走进餐馆,因为我坐在餐馆的窗角,他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了他淋漓尽致的人生表演。他要了一瓶麻袋形的酒鬼酒,当与同僚们喝到腾云驾雾之际,他先说文坛张三,又议文坛李四;说到得意之处时,便自吹自擂开了:你们知道当个文联的头头容易吗,除了你要会写文章之外,还要有应对上下的本事。文坛自古就是是非之地,今天文坛更是上下左右、八面来风的风口,哪边吹来的风,你都不能不加理睬,不然的话你头上的乌纱,就被刮到天边去了……我不禁窃笑起来,酒浆真是好东西,昔日这个人面狗脸、只会把标语口号冒充诗歌写的“诗人”,当上文官之后依然是那副德行。几杯烈酒进肚之后,便在这儿自摆 “乌龙”了。这与我在会议上见到的道貌岸然的他,判若两人。酒浆真是一剂汤药,它能让人去掉假面,还其原形,酒之功力何其妙哉!
细想起来,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毛病,中国文人自古就遗留下这种毛病,被后世誉为诗仙的李白,在奉召进长安时,不是也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心灵自白吗,何况天下芸芸众生乎?看范进中举时神魂颠倒的样子,怕是差点得了脑血栓。但中国文学史上,也留下与钻营仕途的文人迥然不同的肖像,晋时的陶渊明自摘乌纱之后,到桃花酒泉去喝他自己酿造的美酒;《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拒谢了朱元璋让他进朝为官的圣旨,依然当他与大自然为伍的牧童。古人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因而人生就像城巿的立交桥那般,东、西、南、北、中,各走各的道。
但是当我们回首历史时,不难发现一个真理:能流传下来的好的诗章,多投胎落魄于边缘文人的胸腹之中。不信,请看那些在唐代既当过官,后来又被贬官发配边塞的诗人之作,无论是李白还是白居易,抑或是骆宾王、刘长卿、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王昌龄、韩愈……他们在逆境中的诗作,大都超越了飞黄腾达时的自己,字句中更有悲悯和力量。
为什么?因为他们从社会中心移位到了社会边缘,更加关注底层的艰难人生了。也许只有人在边缘,精神才更加清醒,眼睛更容不得沙尘。这是我临窗独饮时,突然迸发的人生感悟……
2005年夏日改定
[秋日酒歌——古今酒话之十四]
国庆刚过,就与十多位文友豪饮于山东德州古贝春酒乡,是我在人生之秋中难得的一聚。
节前,作家邱华栋来电,说是中国又有名酒古贝春,孕生于山东德州。酱香型的酒名国蕴,在追赶茅台;浓香型酒古贝春,在全国名酒评比中,还赢得过头名状元。华栋老弟是诚实的文人,又是作家中的酒人之一,我绝对信任他的话——但因现实生活中的假酒宣传,多如黑嘴乌鸦,常以酒精勾兑,取代纯粮酿造,华栋何以保证不被时令所骗?为此,我特意回电询问华栋,但华栋几句话就打消了我心中的狐疑。他说:“这酒我喝过,感觉相当不错,似乎不存在虚假造势的问题。这是其一。其二,此次古贝春酒厂之行,您的同辈酒友蒋子龙、晚辈酒友王刚和刘庆邦等都答应前往德州武城踏秋品酒了。大家都希望能在酒厂欢快地碰杯……”
我说:“好!我去。一年四季中的秋天,是品酒的最好时节。”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我的酒事记忆中,无论去湖南湘西酒鬼酒厂,还是去四川五粮液酒厂,都是在炎夏过后的秋时。两次应邀前往贵州茅台畅饮,也都巧在仲秋的10月。此次前往山东古贝春酒厂品酒,又逢10月之初,便又增加了几分秋天的快意。人生是需要寻觅生存快意的,特别是到了黄昏斜阳的生命晚年,更需要这种美好关爱——而我的宠爱之一,就是中华美酒。我的孙儿身在美国,知道他的酒鬼爷爷过于贪杯,几年前便从美国带回来一只酒杯,摆在我的餐桌之上说:“爷爷,适量饮酒,有利健康。这只酒杯的容量是一两多酒,您天天就喝这么多。如何?”我立刻答应下来。孙儿怕我口是心非,接着说了几句让我为之动情的话:“爷爷,酒杯上刻着芝加哥大学的字标,那就是我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您(孙儿当时在芝加哥大学上学)!”因为有孙儿的眼睛在监督我,当年已过七十的我在独饮时从不贪杯。可是只要是外出开会或与友人欢聚,则等于自我松绑那般,举杯豪饮不停。……最让我难忘的是,一次公安部在湖北钟祥召开文化工作会议,当时我是他们的文学顾问便被邀请到会。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我是酒魔,便找了当地一个号称“梁大侠”的女警花,与我频频对杯。有趣的是,第二天午餐时,这位“女酒侠”失踪了——事后才知道,她与我拼酒后倒下了。为此,在会议结束时,我还向会议主办方和“梁大侠”道歉,以儆示自己酒事不能失度。因而,在动车开往德州的途中,我自我定下酒事律条:劣酒沾唇,好酒畅饮,但绝不再续演酒疯的角色。
当接我们作家一行的中巴,开进开阔的古贝春酒厂之后,空气中迷漫着的浓浓酒香,已然告诉我这是一家正规的酿酒厂。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酒精与水勾兑出来的劣酒气味中,嗅不到用纯粮酿造好酒的酒糟之香。这是只有与酒结缘多年的酒人,才能具有的嗅觉功能。走下车来,在飘浮着酒香的酒乡田野,首先映入眼帘中的,是一块块形象各异的石头网织成的石林。仔细观石,每块石头上都刻有诗章——原来这是酒厂的“古贝春诗苑”。华栋告诉我,酒厂老总和副总,都是文学爱好者,深谙文学与酒的生命链接;不然何以会在国庆假日期间,把我们从北京请来踏秋畅饮呢?
诗苑里的石刻诗作,我不想评说——我赞美的是酒厂的文化视野,居然把乡土诗人的诗作,铭刻在百块美石之上,真可谓突发奇想。这是酒厂奇思妙想之一。之二,在纵立着古代酒仙和诗翁的多尊高大雕像的绿荫尽头,在怪石嶙峋的山巅之上,耸立着一座名叫酒仙山的典雅殿堂,内设酒桌酒具和厂内名酒,供来酒乡览胜的文人开怀畅饮。我年事已近八旬,无精力去攀登那逍遥的酒仙山;但是年轻的文友王刚、庆邦、华栋、李洱……白天本已喝成红脸关公了,入夜后还酒兴未尽,沿着九曲回肠的小路,登到酒仙山上去当一回酒仙,真是谱写了文人酒事记录中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