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5)
- 从维熙文集(全14卷)
- 从维熙
- 4912字
- 2022-07-26 18:40:15
说起来,也奇怪,桂花唯独对一个人还是经常红脸,批评起来就没头没脸,像疾风卷着暴雨。这个人是谁呢?是满祥娘?不!娘俩没红过一回脸。是福贵吗?也不是,桂花见他就装看不见。是霍玉山吗?也不,她对霍玉山提意见的时候,平稳得多了。那是对谁呢?就是对膀大腰圆的霍泉。更怪的是霍泉对桂花的态度,从不计较;一有问题,还去找桂花商量。桂花总是怨他没有斗争性,“吭哧吭哧”五尺高的汉子,完全按照桂花的意见办事。
桂花让满祥提醒了,她想起这件事来问满祥道:“哥!我对霍泉有点反常,这为什么呢?”
“桂花!”满祥望着桂花那张又黑又红的脸,“你说霍泉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呢?”
“老老实实!肯干肯吃苦!”
“还有呢?”
“还有……”桂花低头寻思。
“还有,”满祥笑了一下,“你别看他高高的个子,还粗中有细哩!有一股子事业心,这是共产党员、青年团员都不能缺少的!”
“你挺喜欢他呗?”
“打心眼稀罕!”满祥反问道,“妹妹,你呢?”
桂花一下子被问短了,她有些敏感地红了脸:“哥!我们到一堆没扯过别的,说不上稀罕不稀罕。”
“真的?”
“可不是真的!”桂花大声说。突然,霍泉的脸膛飞进她的脑子,她没有力量往下说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思潮,把她淹没了;她开始心跳,脸上的汗像泉水似的淌下来。
路过满天星瓜地的时候,满祥把昨夜的事告诉了桂花;桂花按着胸脯,睁着惊奇和愤怒的眼睛。
“哥!这是成心跟你来一手吧!”
“不敢说!”满祥严肃地对桂花说,“要密切注意这一家子。桂花!听说最近麻玉珍常往满天星家里跑,你知道吗?”
“娘隔着篱笆听见过!”
满祥把两个手指举起来:“桂花!别把福贵、麻玉珍一律看待呀!过去,你和娘是核桃黑枣一齐来,……”
桂花咬着嘴唇,连连点头。半天她不解地问:“哥!你是说满天星、秋霜、麻玉珍这三个人都该注意吗?”
“不单是三个,可疑的都该挖挖根,刨刨底儿,问问为什么!”
“哥!我记住了!”桂花的脸由于激动而涨红了,像盛开在河滩上的一朵圆圆的山梅花。
远远地,朱兰子跑来了。她夺下满祥肩头上的行李,扛在她的肩头上,一直跑上渡船。满祥和桂花握了握手,上了船。
“朱大爷呢?”桂花问兰子。
朱兰子朝屋努努嘴,意思是睡着了。
蓝蓝的天,蓝蓝的水,朱兰子亲手撑着船,送丈夫进县。
船,过了河。
“兰子!回去吧!”
“送你走走!”兰子固执地不回去。
兰子和满祥沿着河边小道,走下去了。六月的风,吹起满祥的空袖筒,吹红了朱兰子的脸。
长久,长久……兰子红着脸从庄稼地里跑出来。
朱四老头刚醒,正在渡口房前的葫芦架下,伸着胳膊,打着哈欠;朱兰子一股风似的停在老头身边。
“兰子!说什么知心话去咧?”老头迷迷瞪瞪地问。
“知心话?”兰子眨着两只晶黑的眼睛,“告诉咱爷俩,守着河渡口要提高警惕!”
“就谈这点没情没义的话,嗯?”
朱兰子抿嘴笑了:“爹!他还告诉我让我陪着您!”
“陪我干什么?”
“您一个人,没人照顾,有个什么事,也不方便!”
朱四老头眼里湿润了,他哆嗦着眉毛,大声地说:“我的好闺女,跟我在渡口吧!你走了这么些天,我心里飘飘悠悠没个定向,等入了社,当成个社员,再……去,行吗?”
兰子没有回答,把头扎进朱四老头的怀里……
二十二
秋霜这场“瓜园会”没有唱成,麻老五的脸更加苍白了;看起来满祥不会上钩,这让他感到深深的失望。没有办法,他只能把全部希望放在闺女麻玉珍身上,他命令麻玉珍用一切办法,通过霍玉山打进社里去,并且把霍玉山拉过来。
麻玉珍看着麻老五悲愤凶狠的目光,向麻老五表示:一定要混进社里去,请他放心。麻老五为了闺女的行动方便起见,从满天星那儿哄借了一笔钱,让福贵出外去跑买卖,顺便让他再买回一头菊花青大骡子来,牵着这一对菊花青骡子,当作进社的台阶。
福贵就要回来了。夜里,麻玉珍决定先去探探霍玉山的口风,便到霍玉山家中去了。她走到霍玉山家院墙外面,攀着歪脖子杏树,爬进了矮墙头。
“谁呀?”西屋霍泉的声音。
麻玉珍慌忙地躲到影壁后边。霍泉看看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又睡下了。
夏夜是闷热的,霍玉山的房门大敞大开,麻玉珍到他窗根下,听见他的呼噜声,走进屋来;淡淡的月光下,霍玉山正仰躺着身子,赤着胸膛,嘴里嘟嘟哝哝地不知道说着什么梦话。
她轻轻地坐在霍玉山旁边,忽然,她想起一个最龌龊的办法来,想……,但是她立刻把这个念头打消了,麻玉珍脑瓜里回忆起上次摔了半筐鸡蛋的事。她想:还是得看霍玉山的脸色行事。
麻玉珍用个纸捻轻轻往霍玉山鼻眼一扎,霍玉山激灵下子醒过来了,一睁眼,身旁边躺着个麻玉珍,“啊——”他刚要叫喊出来,麻玉珍捂着他的嘴,霍玉山粗壮的胳膊一抡,麻玉珍摔倒在炕边上。
麻玉珍低声地哀求说:“轻声!轻声!玉山叔,我求求你。”
霍玉山“噌”地划着了洋火,点上灯,他看见麻玉珍赤袒着胸脯,披散着头发,又像笑又像哭地站在他的面前。
霍玉山背过脸去:“说!快说!”
麻玉珍咽口唾沫扣上扣子说:
“我家琢磨过味儿来啦!要加入社。”
“还想入社?求爷爷告奶奶的请都请不来,我还为这挨了一顿闷棍,眼下你倒是来了啊!”霍玉山声音低沉而严厉。
“人有失错,马有漏蹄,我们一时错了!”
“别耍你两片薄嘴皮子了,这时候后悔了,哼!”
“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我的面上,收留下我们吧!”
“你?你是谁?你和我有什么情面?”
“毛主席说,谁都犯错误嘛!我家错了,以后改正不就行了吗?”麻玉珍挨近霍玉山。
“改了以后再来吧!”
“我们现在改正了!”麻玉珍像起誓似的,两只手捂着胸口,“要是没改,三更半夜来求入社?”
“你知道吗?支部大会把我批评得像个癞皮狗,都为的是……”
麻玉珍双腿一跪,打断了霍玉山的话:“是为我们!玉山叔!知道您为我们受委屈了,您侄媳妇给您跪着赔不是了。这回,我们福贵又去买骡子去了,想凑上一对菊花青,牵到社里来!呜……呜……呜!”
一提骡子,霍玉山心里动了一下,他回过身去,扶着麻玉珍的胳膊,一把把她拉起来,话还没有出口,门帘子“嗖”下子被打开,灯舌跳动了一下,霍泉出现在门口了。麻玉珍害怕地闪到霍玉山背后。
“三更半夜,你这是干什么?”霍泉声音不高,麻玉珍听起来像铁针扎心。麻玉珍泪如雨下,无可奈何地从霍玉山背后出来,声音发颤地说:“我……是向玉山叔赔错来啦!”
“四月里不是赔过一回了吗?”霍泉声音渐渐高起来,眼睛里闪着探索的光。
麻玉珍把手捂在脸上,装成十分伤心的样子,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说:“这回来,还求入社……呜呜呜……”她又哭起来,用小拇指把唾沫蘸上眼角。
这一下可让霍泉看透了,霍泉勃然大怒:“去!滚出去!你这个狐狸。”
霍玉山拦着霍泉,叉腰说:“你跟女人耍什么威风,嗯?”
“女人也是人嘛!对这号女人客气个啥?”
“嗬——看你说的,你是个什么,刚刚成人,越来越跟我较劲了,啊?”霍玉山对霍泉大嚷大叫。
“我不能听你的,爹!这是个套圈,想拉着你脖子。”
“你胡说,她是真心实意地……”
“呸!你让她糊着心啦!”霍泉一句还一句。
往常,霍玉山又挽着袖子上去,这一时期,他再也不敢了,霍泉和从前变得大不一样,霍玉山说了话,对的就听,错了的就硬顶;霍玉山红脖子,霍泉也不示弱,有一次吵到最厉害的时候,霍泉竟一拍桌子大喊一声“霍玉山同志”。
眼前,霍玉山已经是火上浇油了,他窄小的眼睛一瞪,把桌子一拍说:“怎么!你真要反是不是?!告诉你,还早两天!我是社主任,你得听我的!”
“我是社员,你得听社员的。”
霍玉山气得叫了一声,扭回头来,无可奈何地喊道:“我是共产党员!我是你爹!”
“可是你的心,早被财熏黑了,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霍玉山一屁股坐凳子上,喘着气,半天,他一字一板地问:“霍泉!你疯了?你还是我儿子吗?”
“爹!”高高的霍泉,低下头来瞧着霍玉山这张四方脸说,“过去我觉悟不高,像个傻子,眼下,我不能允许您这样。”
“嗬!你倒教训开你爹了啊!我是丰产模范,和县长一块喝过酒,你要怎么!”霍玉山跺着脚,他的脸在灯下像一张青菜叶。
霍泉从鼻子里“嗤”地出了口气,坐在炕边。这时他才发觉麻玉珍不在了,他粗声粗气地骂着:“婊子娘儿们!跑啦?!”
原来,麻玉珍看见势头不妙,就慢慢溜跑了,她出了门口,听见霍泉和霍玉山吵成一团,从心眼里往外乐。入社的事,她的心放平了,霍玉山语调里,分明表示出可以吸收她家入社。麻玉珍咬着牙,自言自语地说:“好个霍玉山,今儿个是阴历六月二十七,我给你磕头下跪,等着吧!有你跪下来给奶奶舔的时候。”她正慢腾腾地边走边想,背后棒子叶儿哗啦哗啦一阵响,麻玉珍忙往棒子地里一蹲,彪彪实实的霍泉“当当”地走过去了,麻玉珍跟了几步,看他直奔桂花的篱笆院儿。
麻玉珍用暗号叫开了门。
鸡已经啼叫两遍了,麻老五他们还都没有睡,炕窖里弥漫着烟气,他们围着灯,策划着阴谋。
二十三
清早,桂花和宏奎老头去找霍玉山了。
霍泉正站在家门口,等着他俩的到来。
“你爹呢?”桂花看着霍泉傻愣的样子,轻声问。
“走了!”
顺着霍泉示意的方向,在一片青庄稼地那边,在万绿丛中露着一个光光的脑袋,那是霍玉山。
“爹!回来吧!有人找你!”霍泉又喊。
霍玉山心里准知道是桂花来了,连头也不抬,隔着这片庄稼地,挑战似的回答说:“不回去,我查地呢!这是我霍玉山的职务,谁敢干涉?”
桂花帮着宏奎、霍泉,迎着他面走上来了,霍玉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低着脑袋,蹚着青草棵子里的晨露。
宏奎老汉首先搭话:“玉山!走道弯腰,等着捡银子呢?”
“银子?哼,安心把社往穷里办,看着聚宝盆也不用猫一下腰!”霍玉山讥讽着说,“你们干什么来?又为麻玉珍入社的事吗?今儿个你们可没法批评了,人家一口咬八个自愿,谁敢拦阻人家走社会主义的路哇,嗯?”霍玉山抬起他的头,缓慢地睁开垂着的眼皮,两道傲慢的光,停在桂花和宏奎的脸上。
“玉山!咱们坐在这儿研究研究。”桂花稳重地说。
“满地净是露水,站着说吧!”
“青纱帐,对面不见人,让人听去不好,家去扯扯吧!”宏奎老汉拍着霍玉山的肩膀,有意迁就地说。
“有什么背人的?”霍玉山笑着说,“有话就说,没话我还得去查地呢!”
“玉山!这比查地重要。”桂花有些着急地说。
“瞧你说得那个重要劲儿,重要的事都是你们党支部的事,和我研究个什么?”
桂花脸立刻涨红了,生气地问:“谁们党支部,霍玉山你不是共产党员吗?别说这不三不四没立场的话!”
“嗬——立场?你给我讲讲这两个字!”
“爹!”霍泉插嘴说,“你这是什么话?撒泡尿照照影儿,看看还像不像是个党员?”
霍玉山爆炸了!
“滚一边去!你还是我儿子呢!让桂花嫩嘴皮子给粘着啦!”
桂花忍耐不住尖叫了一声,轻声地呜咽起来。宏奎老汉胳膊哆哆嗦嗦地指着霍玉山的鼻尖说:“你像个什么!啊?你说,你说呀!桂花!咱们走吧!”桂花忽然不哭了,她抑制得是那么快,可是她发白的脸上,沾上了一片泪痕,她挺起不屈的头,像是棵雨后的白杨:“玉山!你说吧!说什么都好,可是我代表党还该告诉你,你不能随便吸收麻玉珍入社,在把原因查清之前,私自批准麻玉珍入社是错误的!”
“你代表党?须子尾巴都没长全哪,有多大脓水?”
宏奎老汉一把抓住霍玉山的胸襟,气得说不出话来。霍玉山在他面前,像尊石佛似的一动也不动,冷笑着说:“宏奎!过去你还不是跟在我后面的,今儿个心肝胆肺都变了啊!”
“过……去,我错了,今儿个……”宏奎老汉一口气噎着了,坐倒在地上,说,“……我更瞧透了你这个脑袋,你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东西……”
霍玉山刚想说什么,霍泉一下蹿到他面前,宽大的手掌,一把攥着霍玉山的衣裳,粗哑地说:“你,把宏奎大爷扶起来,快!”
“我?”霍玉山被霍泉这冒失的动作,吓得惊愣了。
“就是你!”霍泉的唾沫星子都喷到霍玉山脸上。
霍玉山的脸由白变黄,由黄变成菜青,正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宏奎老汉自己站起来了。桂花拉下来霍泉的胳膊,瞅着霍玉山的脸说:“玉山!咱们研究一下吧!”霍玉山转身就走了,走到半截,他扭回头来,有力无气地喊道:“等着吧!等我查完水浇地就回来。”桂花眼神里刚才还像一团火,充满希望,见霍玉山一走,她眼里最后一颗火星儿也熄灭了,但是,忽地又燃起来了,她喊道:“玉山,你回来!回来!”
霍玉山听见桂花的喊声,连头也不回:“多少天的闷气呀,今儿个算是胜利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她也哭了,以后都得老实点。”忽然,他心里闯进一个坏念头:要是把事闹大喽,满祥不在,可也有上级呀!但是,他马上对自己这种过分担心摇了摇头,大踏步地顺河滩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