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6)

半路走着,他心里不但不难过,反而像得了什么喜事似的,唱起那句“把井儿峪变成金银滩”的歌。歌声才住,他又学起鸟叫,一会儿像百灵,一会儿像苇扎子。最后,他像吃了什么冰糖似的,朝天甜腻腻地笑个不停。

河滩上一只孤雁,展着翅膀飞起来,霍玉山眼神落在这只黑雁上,不自觉地嘟哝道:“孤雁单飞啊!”说完之后,他感到自个儿也好像没法容身的孤雁,他是多么愿意像它一样飞走啊!

欢喜的、烦闷的心情,一上一下,翻江倒海,这时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困乏,他先坐在草坡子上,没目的地折断一根青草噙在嘴里,又把身子躺在河坡青草上,看着云朵,看着飞掠过去的鸟群,手摸着丰产奖章睡着了。

太阳照着他敦敦实实的身子,照着他发黄发黑的四方脸,他,睡得是那么香甜,口水流到胳膊弯里。

晌午。

热风传来了“呱嗒呱嗒”的声音,霍玉山醒了。

擦着河滩小道,跑来匹大骡子,骑骡子的人,揪着鬃毛,还拉着匹骡子,一道闪似的从霍玉山面前跑过去。霍玉山揉揉眼窝一看是两头菊花青,想喊住福贵,可是已经晚了,一霎的时间,骡子的身影被青纱帐挡住了。“多好的身架,多好的腿骨哇!”他感叹地站起来,沿着牲口奔跑过的道路走去。

没走多远,对面麻玉珍和福贵迎上来了,他俩每人手里牵着一头菊花青,笑吟吟地朝霍玉山走来。

霍玉山两步并一步赶上去:“好俊样儿!几岁口了?”

“六口正当年,八口不值钱,当然是六岁口了!”麻玉珍抢先回答。

“还是一对啊!真是龙种!”霍玉山摸着牲口脊梁,“福贵!眼下社里正需要硬实牲口,立刻就拉进去……”

霍玉山话没完就让麻玉珍打断了,她连声说:“好!好!玉山叔,立刻就拉进去使吧!”

霍玉山在两个牲口当间愣神了:秋不秋,春不春,半截上吸收新社员?……麻玉珍看见他有些犹疑,用手指头轻轻地掐了牲口屁股一下,大菊花青仰头“咴和咴儿”地叫了一声,霍玉山浑身打个冷战,留心打量骡子了,他看着这一对“滚瓜流油”的骡子,猛然地把大腿一拍:“行!”

麻玉珍忙把缰绳头交给霍玉山。霍玉山皱了一下眉毛,说:“可有一宗,这两条牲口先不能合槽,你们先自个儿喂养,省着把事情闹出去,这群穷棒子不好惹!”

“那更好了!”麻玉珍嘻嘻嘻地笑着。

“工分怎么个算法?”福贵关切地问。

“亏待不了你们!”霍玉山朝福贵翻翻眼皮子,“走!咱们立刻把骡子套上,浇浇玉米地。”

霍玉山和福贵牵着菊花青骡子,钻进了青纱帐小道;麻玉珍看他俩走远了,朝渡口房跑来。

“朱大爷!吃晌午饭咧?”

朱四老头正打着一只新木板船,满身木渣子;他用斜眼珠瞧瞧突然跑来的麻玉珍,不言语。

“哟——打船干什么?”

“管得着吗?反正不是为摆你!”

“不是有一只渡船了吗?”

“一只到社里不够使,趁着闲工夫再打一只。”

“社?社里要您?”

朱四老头恢复沉默了,他不出声,只是用刨子“嘶嘶”地刨着榆木板,嘴里偶尔哼哼出几句小调来,马上就停住嘴,然后又唱,在他心里像有一支唱不完的歌。

太阳晒下来,热汗顺着他的皮肉流下来了。

麻玉珍讨了个没趣,慢慢走到葫芦架前,用手扯下一个葫芦蔓儿,转过身来又说:“朱大爷!我入社了!”

朱四老头继续唱着小曲。

这冷热性子的老摆渡,让麻玉珍感到扎手,她心里转几转,忽然蹲下身来说:“朱大爷!我渴!想喝点水。”

朱四老头漫不经心地从屋里给她舀一瓢水来。麻玉珍趁机会一把拉着朱四老头袖子说:“看!我家的大菊花青,套在社里的水车上了。”朱四老头奇怪地“嗯”了一声,用手遮着太阳光,朝西一望,在一片黑绿黑绿的庄稼那边,大菊花青正拉着水车转,叮当叮当的水车声,送进了朱四老头的耳朵。

朱四老头吃惊地问:“你把骡子借给合作社了吧?”

“借可好!咱们叫社员了,你看福贵在社的地里看畦口子,你看!”

朱四老头犹犹疑疑地说:“你别往你脑袋上插花了,凭你,三百六十天也不下地,还想入上合作社?”

“谁瞒哄您,嘴上长黑疔、烂舌根子!”

“是真是假,你说!”朱四老头突然喊起来。

麻玉珍被朱四老头的嚷叫吓呆了,她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白灰,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是……真……”退到河滩小道上,她一扭身跑了。

朱四老头站在河坡上,他手里的烟袋哆嗦起来了,刚刚装好的一袋烟,烟末儿都抖到地上。他两眼直直地瞧着刚要打成的梭子船,眼泪在眼眶子里旋转一阵,一下子流下来……

兰子从菜园子里回来,看见朱四老头这样,急忙跑上来,要把朱四搀进屋里去。

“不!让我在这儿站会儿!”

“爹你究竟是怎么了?”

“人家都浮水进了合作社,咱们老摆渡倒给搁在干滩上。”

他一动不动,向西边合作社的原野遥望着,偏西的太阳,照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的眼泪里,闪着太阳的光辉……

摆渡朱四过去从没有哭过。新中国成立前,因欠下麻老五的河租,被麻老五吊在杨树林里打了个半死,但是朱四始终咬着牙,脸冷冷的,不掉一滴眼泪。

土改那年,看着飘动的红旗,老朱四掉泪了。从那年起,老朱四倒变得像心窄的老太婆,看见自个儿的房子自个儿的船,看见……总之,他只要遇着顺心和逆心的事,眼圈总要发潮,滴答滴答地掉几个疙瘩眼泪。眼泪对于有些人也许是懦弱的表现,但是,对于这个饱尝人生酸痛的贫农朱四,眼泪是激情的燃烧,眼泪是奔向社会主义道路的高昂热情。

这些天来,朱四老头有意识地攒几个钱。他想去走发财的道吗?不是。他要想走发财的道儿,早就走了,因为摆渡就是一个摇钱树,南来的北往的总要扔两个船钱。那攒钱是为什么呢?他在偷偷地积攒着入社的生产垫本,好几次要求入社,霍玉山骨子里都是嫌他穷,怕他占了社的便宜,朱四老头想用几十块钱来堵堵霍玉山的嘴。对一个普通管船的摆渡,几十块钱是容易来的,只不过多开几回船,多卖点撑篙的力气;对于朱四老头可就非常困难了,因为这固执的老头给自个儿规定了“两不要”:第一,给国家给农业社办事的,路过摆渡不收船钱;第二,有灾枝病叶的不收船钱。除去这两条,还有就是愿给就给,不给拉倒。再加上井儿峪村北是山区,赶集上店的人又稀少,朱四老头摆一天船也不见得能进个两毛三毛的,因此,要攒上几十块钱,也真是铁杵磨成针的事。但是朱四老头日日不断,坚决要攒几个钱,参加农业社。

朱兰子出嫁以前,有一次曾问道:攒钱为啥,朱四老头只是冷冷地不答,兰子猜透了这一层,告诉朱四今秋一定能够入社,不必这儿省那儿省地攒那俩生产垫本,朱四老头子两眼冷得透骨地说:“闺女!你说的是什么话!要都那么想,社还不得趴架。”

从成立了合作社,朱四老头好像看到了家;他常睁着两只老干紫眼,望着窗前这棵葫芦架,他把自个儿比作葫芦秧上的一根长须,要是离开架子,离开叶儿,离开葫芦果儿,是没有办法生活的。……满祥复员回来,这点上,老朱四是安了心了,但是,一想到离秋后还有两三个月,一种无法堵塞的急躁,燃遍他的全身。没有办法,他思想里便把自个儿看成社员,把社里的事拼命往脑袋里装。他考虑来考虑去,想到社里靠着南河,河边上竟没有一个养鱼队,养鱼又需要船,就夜里把打船的材料挑拣出来,又背着人放了一棵自个儿的榆树,连日连夜地干起来。

麻玉珍入了社,把朱四老头心事翻腾上来。“啊!人家这时候就能进社,咱怎么就不行呢?!”朱四老头瞅着葫芦架,轻声地喃喃着,他又想到霍玉山已经挨过一回党支部会的批评,许不敢再排斥贫农了吧!想到这里,他忽然把船斧一扔,披上褂子,出了房门。

“爹!干什么去?”

“你先看看渡口,我去去就来。”朱四老头用泡起白皮的大手,把褂子穿上了,一直奔向坐落在河滩上、密麻麻的篱笆院子。

…………

摆渡房旁边的转日莲,已经转向正西了,压山的太阳,把洒在它身上的最后一缕红光也收回去了。

黄昏笼罩了河滩。

朱兰子把饭做熟,便跑出了房门。

“爹——”

“爹——”南河水的回音。

“吃饭咧——”

“吃饭咧——”

平常日子,兰子非常爱听河水的回音,今天她很着急,顾不得听这个,就沿着河滩找朱四老头去了。她跑到河滩的住户旁边,碰上了牛百顺老婆子,她叼着根长烟袋打断兰子的喊声说:“我的俊闺女!你喊什么呀!你爹和我们那口子,还有锁柱他们一大帮,都去找霍玉山报名去啦!”

“什么?报名?”

兰子问着。但是她一点也不怀疑牛百顺老婆子的话,她记起朱四老头临走时激动不安的样子,她去找她爹了。霍玉山家在河滩正北,朱兰子朝这条路上跑去。

她刚进杨树行子,就听着树林北头传来乱糟糟的说话声,兰子机警地往树后一闪,她安心要看看霍玉山怎么打开这个场面。这场面显然是僵持不下了,一阵吵嚷之后,树林忽然沉默起来……只有树梢的老鸹像嘲笑似的干叫。

朱四老头往前迈了一步:“玉山!你说句实话,批准麻玉珍入社了吗?”

“对!丰产模范是不该撒谎的!”

霍玉山满面怒容:“你们是哪个法院的,想逼供是怎么?”

“你回答一句,麻玉珍入社了没有?”

“没有!”霍玉山挺着脖子不眨眼地回答。

“她那头菊花青,怎么跑到你们社里拉水车去呀?”朱四老头追问。

“……这……”霍玉山突然转为暴怒,窄小的眼睛一眯缝,“你们要干什么,逼人上歪脖树哇!”霍玉山说着就要走。

“你别走!”朱四老头张开胳膊拦着,“你不回答问题甭想走,大伙说对不对呀?”老头扭头问牛百顺他们一群人。

“对!”大家一个声音回答。

“让我走!”

他躲开朱四老头的阻拦,但是,马上又被这群人团团包围了。霍玉山的脸,一刹那变得像窗纸般苍白,他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手上的青筋像跳出了皮肉。朱四老头知道,这是动手的预兆,果然,还没容朱四老头闪躲,霍玉山的拳头已经打过来了。朱四老头觉着前胸剧烈地疼痛一下,歪歪斜斜地倒在一个树根上,裤子“嘶”的一声,扯开一个三尖口子。

“啊——”朱兰子大声叫着,跑到朱四旁边。那个叫锁柱的愣小伙子,一把拧住霍玉山的胳膊,几个上了岁数的贫农,一边扶起朱四,一边叫喊:“揍他!揍他!”

霍玉山挺着胸脯,一动不动。

朱兰子两步跨上来,伸直了胳膊,但是她的手被朱四老头抓着,并拉到后边去。朱四老头颤抖地、一步一步地挨近霍玉山,等到灰白的胡子碰到霍玉山脸的时候,他突然把脖子一伸:“玉山!来!狠狠地打吧!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穷光蛋,反正是建设不了社会主义,是不是?玉山!”霍玉山还没回话,朱四老头“呸”的一声,嘶哑地叫道:“霍玉山,你瞎了眼,我人老了,心可不老,你不让我们走社会主义的道儿行吗?我们高低要走,你个霍玉山,你还是带头往社会主义走的大轮船哪!我看还不如我那只摆渡船哪!你看得见什么呀!骡子,大车,田板子,哼!真是财迷心窍——有马有车的就要!”朱四老头大声地咳嗽两声,喘两口气,“你和满祥说什么呢?说南河滩上的贫农都落后,开会也不去。霍玉山你什么时候通知过河滩上的人家呀!河滩上的人像被你忘了!你说我什么呢?你说我这个摆渡,是什么商业……哼!要是商业呀,买卖呀,你早吸收进去啦!还说我有穷嗜好,爱喝两盅闷酒,说我顽固落后,把我比作朽木疙瘩,说我落后不够社员条件。好!咱们这位社主任可够社员条件,倒跑到富农满天星家去喝喜酒。”

“谁?”霍玉山像牤牛般地吼叫。

“你!”朱四老头一点也不害怕地说,“你!就是你!霍玉山你把眼珠子睁大点,别看我们贫农投不起资,你看!”朱四老头从腰里掏出几十块钱,往霍玉山面前一伸说:“这是什么?”

朱兰子从身后拉回朱四老头的胳膊,赌气地说:“爹!别着急生气了,人跟猪吵架,犯不上。”

朱四老头甩开兰子的手,围着霍玉山转了一圈,一板一眼地说:“傻兰子!你怎么睁眼说瞎话?你玉山叔是人哪!人家是社主任,是个县丰产模范,是个共产党员!”

“怎么,你骂共产党?”霍玉山早已满脸通红了,“你这是什么思想,你还想入社?”

“胡说!”朱四老头把脸子一沉,胡子也颤抖起来,“共产党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分了房子分了地,又带我们往幸福道上走。你是什么呀?大伙说说!”

“绊脚石!”

“拉后腿的!”

牛百顺和锁柱喊起来。

“不是!”朱四老头讥讽地说,“他是这个,是车道沟的……”朱四老头用手比画着。

人们“哗”下子笑出声来:“一点不错!”

“就是车道沟驮石碑的王八。”

霍玉山窄小的眼睛瞪圆了,朱四老头的老脸也阴沉起来了。他们两人的脸仅仅离有三四寸远,两对眼睛对视在一起,就在这短短的一霎,霍玉山微微地垂下了眼皮,朱四老头冷笑地说道:“把眼珠瞪这圆为什么?不懂啊?听我这块朽木疙瘩给你讲讲,在车道沟驮石碑的王八,谁走那儿都得给它嘴里抹油,谁要是没油水,不给王八嘴里喂油,那就让你翻车。”

杨树林里又响起笑声。

霍玉山气得浑身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无可奈何地一甩胳膊,冲出了包围圈儿。背后人们哈哈地大笑起来,霍玉山听着笑声止住脚步,回转头来铁青着脸说:“你们笑什么!凭着你们这样一招子,甭想入社了!”

“好个丰产模范!”

“专收有钱的啊!”

月亮爬上天角,杨树林里恢复寂静了。

朱兰子扶着朱四老头,回到摆渡房。

饭,已经凉了,朱兰子把饭菜热热,就朝村里去了。

朱四老头端起碗来,两眼直溜溜地盯在散发着清香的新船板上,不知为什么,他又哭了,大滴的眼泪落在饭碗里,他索性把碗放下,把桌子一推,靠着被窝垛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