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⑤)(17)

二十四

午夜,满天星和秋霜从家里出来,绕过农业社的丰产玉米地,到瓜园里来了。

黑绿黑绿的瓜叶之间,西瓜、甜瓜已经熟透了,七月的夜风,吹来一阵阵的瓜香。

秋霜拿电筒往窝棚里一照,还没有一个来人。

满天星说:“摘两个甜瓜预备着吧!”

“真是小气鬼,这事儿不比你西瓜值钱?摘两个熟西瓜来!”

“骚娘儿们!你就有两片子嘴。”满天星到瓜地里去了。

秋霜不相信他能摘好西瓜来,便跟在他身后一块到西瓜地去了。满天星本来想去摘两个发烂的西瓜,他听见背后沙沙的瓜叶响,回头一看秋霜跟他来了。满天星看她瘦瘦的身段,忽然想起一件别的事来,他说:“秋霜,我跟你说句心里的话。”

秋霜说:“你说吧!”

满天星靠近了秋霜,声音酸不溜丢地说:“咱们俩虽说是一对假夫妻,你也别天天睡在炕窖里呀!”

秋霜咂咂嘴,眉毛一扬说:“怎么了?酸了,是不是?我把这话转给麻五爷,好不好?”

满天星发狠地说:“转就转,甭拿这个吓唬我!你别看我满天星嬉皮笑脸的,我怕谁呀!谁我也不怕,嗬!一口一个麻五爷,要是你们住在我这儿坐吃山空,说不定我就给你们泄露泄露!”

秋霜赶忙接嘴说:“好大的气啊!这不是跟你说着玩嘛!你怎么当真哪!放心吧,满天星!住在你这儿有你的好处,麻五爷手里那点玩意终久还不是你的?我……我……还不是你家炕头上的人?”

满天星歪斜着鼻子干笑了;秋霜掐了他一把:“快摘吧!”

满天星到底还是摘了两个微微发烂的西瓜来,秋霜用腰里的匕首打开。这时候,青纱帐里庄稼穗子一阵左右摇摆,富农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和怕事鬼王富,从青纱帐里钻出来。

满天星爬到窝棚旁边歪脖柳树上当耳哨;秋霜在窝棚里主持会议。这倒是个很别致的会场,窝棚里没有点灯,蚊子在每个人耳朵边敲着小锣。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只能凭声音来判断发言的人。

秋霜说完话后,瘸老秦油腔滑调地说:“造谣言,这不行吧!抓住掉脑袋。”

“传嘛!谁让你造来着!”秋霜话音很轻。

“瘸老秦!”说话的是潘疙瘩潘七,“你干过国民党的兵,怎么这小的胆子?”

“别瞧不起人啊!瘸爷浑身是胆!”瘸老秦咳嗽一声,“王富大哥,你怎么样啊!”

“我?我……我没意见!随……大伙……”

秋霜像个热锅上的耗子,一下子跳起来,声音轻缓,但口气非常酸硬,说:“好吧!王富大哥!请你回你家去吧!我们这儿不要窝囊废。”秋霜说这话的意思,想试探试探王富,但是王富抬起屁股哆里哆嗦地应两声“是”便离开了窝棚。

“真是怕事鬼啊!”潘七骂道。

秋霜脸上真像蒙上一层秋天的冷霜,她摸摸口袋里的手枪,忍住气说下去:“让他走吧!有他叫苦的时候!今儿个还要告诉大伙一个事!”其实,窝棚里一共还有三个人,秋霜说起“大伙”这两个字,是给自个儿壮着胆子,“大伙知道吗?福贵家入社啦!眼下是到社里去搅乱,要是搅不起个样儿来,就退出来成立假社。今儿个把大伙召集来,想合计合计发展社员的对象。”

这俩人掐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计算起来,半天,只算出八户的对象,这八户里包括摆渡朱四、巧把式鲁庆堂。为什么有他俩呢?连富农兵痞也看得出,朱四、鲁庆堂是两个有棱有角的人物,把他们瞒哄进来跟满祥他们对抗,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手儿了。

刚刚合计完毕,潘七有些怀疑地问:“鲁庆堂嘛,是中农还有希望;朱四老头这个固执的老家伙,那是共产党支部书记的老丈人哪!”

秋霜笑了:“老家伙正对社里不满,咱们怂他当社长,怕他不动心?”

“有理!有理!”兵痞瘸老秦点着头。

“这都是咱的计划,早打算盘比晚打算盘好!大伙回去可别漏口风啊!”秋霜说着,把麻老五编的谣言,发给这两个人,叮嘱着说:“哥儿们!要小心啊!”

这两个人抬起屁股刚要走,秋霜把住了窝棚口,阴冷阴冷地笑两声,低声地说道:“诸位!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块经风浪打,一块挨河水淹的!我告诉大伙一个消息,麻五爷还活着!”

“啊?什么?”潘七惊喊道。

“五爷还活着?真……”瘸老秦一把拉住秋霜胳膊。

“他在哪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到该出来的时候就出来和大家见面。”秋霜声音不高不低,非常镇静地说,“他跟咱们拧成一条心,要把井儿峪变个颜色。”

“有枪弹没有?”瘸老秦关心地问。

“手痒痒啦?”秋霜“噗”地一笑。

“嗯!”瘸老秦咧咧嘴。

“还有枪弹哪!”潘七摸着脑门上的疙瘩奸笑着,“可别露馅儿啊!一露……”

秋霜哗啦下子,把手枪掏出来,威胁地看了潘七一眼说:“诸位!我相信诸位,不会去告密领赏,要是安心跟我们过不去也没关系——人饶枪不饶。”

潘七从脑顶上冒大汗,解释说:“我潘七拿人头当保,秋霜你放心吧!”

三星偏西的时候,会才算真正散了,几个人刚爬出窝棚,满天星突然在树上轻声呼喊:“有人!”

三个人都缩回窝棚里去了;潘七浑身像安着弹簧,各个地方都哆哆嗦嗦地乱颤。

果然是有人过来了,而且不止一个人,说话声音不高,但在这黑夜里传得老远。

“什么也没两口子亲!”女人声。

“你呀!背着我不定干了什么丑事呢!”

“我是清白女人!能有什么事!”

“黑夜总往别人家跑,是偷汉子去咧?”

“别红嘴白舌地胡扯了!”女人厉声斥责。

“你呀!你一准是瞧上满天星那个红眼糟鼻子了!可惜呀!你晚了,人家满天星有秋霜陪着啦!”

满天星“刺溜”跳下树,轻声招呼:“出来吧!是福贵他们两口子!”

这两个富农、兵痞,生怕被福贵看见,像天上的贼流星一样,向四处滑落了。青庄稼沙沙地一阵摇摆;这一下倒把麻玉珍和福贵吓坏了,两人拉着骡子没处躲藏,只好跑到河坡下边,麻玉珍一失足,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几只夜鸟忽下子飞起来,……秋霜和满天星走上来。秋霜说:“又不是鸳鸯,别在河坡上搭窝啦!”

“谁?”福贵心跳地问。

麻玉珍已经叫起来了,声音轻而尖:“好个酒糟鼻子、秋霜女鬼,吓得我魂都没了!”

福贵打量着他俩,问道:“你们三更半夜的干什么?”

满天星刚要回话,被秋霜一拧大腿咽下去了。秋霜说:“屋里睡觉太热,上瓜棚来凉快凉快!你们干什么来哩?”

“这娘儿们贪不够合作社的便宜,”福贵有些生气地说道,“又拉骡子来浇浇我家那两块地!”

“那你就别粗声粗气的啦!怕别人不知道你偷水使来了是不是?!”

秋霜和满天星钻进青纱帐了。麻玉珍牵着蹄子上包着棉套的大骡子来到井边,用一块旧棉布把水车折板一包,菊花青拉起水车来,就没有叮当叮当的声响了。

清水流进福贵的棒子地。

刚才中断的争吵又继续了。福贵着急地问:“真的,你跟满天星发生事了没有?”

“呜……呜……”麻玉珍坐在井台上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过了老半天,她仰起沾满唾沫的脸庞,像蚊子打嗡嗡似的说:“你呀!真是忘恩负义!我对你怎么样啊?你还怀疑我!跑买卖这条道儿不是我给你想的,没有我你会使上这号的大菊花青?真是一百个心眼也换不出你一个好来呀!”

福贵不言声。

“福贵!你说话呀!哑巴啦?”

福贵坐在柳树根下,双手捂着头。

麻玉珍好像更伤心了,泪水真的滴下来,她肩膀上下抽动着说:“嫁给你这个穷光蛋……”麻玉珍这句话没有说完,让福贵拦腰打断了:“你说我是穷光蛋,谁让你跟着我呀!不是你三更半夜地爬到土改的财粮办公室去勾引我,还说他娘的好好劳动!哼,活见鬼!”

麻玉珍轻轻地哭出声来。

“别哭了!”福贵吆喝道,“为娶个你,什么亲都断了,还不知足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声音越来越大,麻玉珍怕把事情闹起来,低头给福贵认错了,她说:“别生气了,怨我嘴碎,以后少往他家跑,不就行了!”麻玉珍一认错,福贵像个跑了气的皮球,立刻软下来了,他没有立刻就搭理麻玉珍,转过头去看骡子。

两人只顾吵嘴,骡子停在水车旁边不动了;福贵用柳条子轻轻地打了一下,菊花青又拉着水车转了起来。

二十五

福贵和他刁滑的老婆,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戏会被人发觉,但是,这件事真真地被人发觉了。

谁呢?住在河坡上的巧把式鲁庆堂。

鲁庆堂怎么会半夜起来呢?这几天,鲁庆堂有件大喜的事情,老头子几乎天天来遛河滩。究竟是什么喜事,才让老头子站不稳坐不安的呢?就是鲁庆堂发觉老婆怀孕了。过去,老婆子到日子不来红的,老两口都以为这是绝了月经,看起来断子绝孙算是注定了,但是最近,老婆子肚皮却渐渐鼓了起来。鲁庆堂老两口子发现是喜,乐得不知怎么好了。“老来得子”把鲁庆堂的脸变得年轻起来,他白天下地劳累一天,晚上回来生怕自个儿呼噜打得太凶,怀孕的老婆子睡不好觉,把铺盖卷搬到房檐下面来睡。

这天夜里,天气闷热,老头子躺在房檐下,想到抱儿子、闺女的日子不远,翻来覆去更睡不着觉了。老头子又不敢大声咳嗽,翻身不敢出响,干脆去遛河坡。他到河坡上,先看了看自个儿那几亩地,庄稼因为受旱,虽然比不上社里的,可是比其他单干户的还是高上一头。忽然,他想起福贵的地和他这几亩地同是井儿峪的聚宝盆,为什么不看看去呢?已经多半夜了,老头子被喜事冲得没有一丝疲劳,一口气走到福贵地边上。

拐过棒子地中间的小道儿,他吓得惊愣了,一头大骡子正拉着水车转,奇怪的是水车没有声响。他探着脖子一看,见是福贵和麻玉珍像“哼哈二将”似的站在水车旁边,鲁庆堂立刻猜透这层谜儿。

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了,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呢?

鲁庆堂老头决定去逗个乐子,他走了两步,停住了,他想:“这可不是逗着玩的事。”他忘记了瞅瞅“聚宝盆”上的棒子,扭头就回家去了。清早,老婆子起了炕;鲁庆堂往屋搬铺盖的时候,咧着风箱嘴和老婆子一说,鲁庆堂老婆子立刻沉下脸来:“偷水车使?”

“嗯!”鲁庆堂咧着风箱嘴笑着。

“你倒自自在在地说出口来,不害臊!”

“我害什么臊哇?”

“春旱时候,当着满祥、霍玉山,你打了我个嘴巴还记得不?”鲁庆堂老婆不梳头不洗脸就嘟哝开了,“眼下,我真想给你个嘴巴。你想想,那二亩棒子怎么活的,合作社待咱们错吗?真是没有私心的帮助哇!”

“霍玉山没有私心?”鲁庆堂问。

“我说的是满祥和社员大伙!”老婆子往自个老伴努努嘴,“你还是挂胡子的人哩,看着偷水使的人不但不管,还耍嘴皮子来,真没臊!”老婆子用二拇指轻轻往自己脸上一抹。

鲁庆堂这个能说会道、能文能武的巧庄稼把式,倒被老婆问短了,他咧着两片嘴唇,脸微微地发烧了。他嘴里大声说:“你还要来一段‘三娘教子’呢!”心里却暗暗称赞老婆子,他没有多说话,扭回身来,就要出门。

老婆子拦着他:“天要下雨,待会儿再去吧!”

鲁庆堂老头子脑袋也不回一回,一直出了门口。

天气湿凉凉的,半天空像蒙着一个颜色的灰布,南河上空的燕子和在青草坡里搭窝的水哇子,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穿棱飞行,拼命地啼叫。鲁庆堂老头没走两步,铜钱大的雨点子,密麻麻地下起来了,他只好听信老婆子的话,又回来了。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黄昏时分,雨点子才小了些,鲁庆堂披上蓑衣,去找桂花了。刚进村口,他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白杨树,有的人骂着,有的人乐着……鲁庆堂挤进人群去一看,把他气坏了,树上贴着几句数来宝:

八月里来桂花开

霍泉夜夜釆蜜来

草做枕头人做被

夜夜两人一块睡

数来宝下边竟签的是鲁庆堂的名字,鲁庆堂伸过胳膊就是一把,纸条子被扯下来了。“谁贴的?”他脸涨得又红又紫,大声地嘶哑地喊叫。潘疙瘩潘七和瘸老秦,哈哈地笑着:“我俩从这儿路过就看见了。鲁庆堂,真不愧是巧把式,编的数来宝真不错哩!”

“混蛋!”鲁庆堂跺脚大骂,“这不是我编的!”

“上边写着您的名字呢!”潘七笑得流口水。

瘸老秦却像对群众演说似的,晃着脑袋说:“谁都知道,咱井儿峪就你一个人会编这玩意儿嘛!”

“我?……”鲁庆堂哆哆嗦嗦地说不上话来了。

这时候,人群外边飞起一个清脆的话音:“闪闪道!”人群向后一闪,桂花进来了。

“庆堂叔!什么事儿?我看看!”

鲁庆堂朝她摇手。老头子知道这是有意中伤,坚决不给桂花看。

桂花说:“庆堂叔!什么也不要紧!拿来。”

老头子把条儿颤嗦嗦地递给桂花,桂花的脸立刻像蒙上一层秋霜发白了,眼圈发潮了。潘疙瘩潘七、兵痞瘸老秦笑声刚起,桂花忽然坚强地仰起了头,非常镇静地朝大伙说:“乡亲们!你们可能不认得字,我来念念。”接着桂花把这几句侮骂她的话念了一遍,高声地问周遭说:“乡亲们!你们信不信哪?”

“这是胡诌!”

“造谣!”

“桂花甭怕!”

“抓着造谣人宰了他!”

这一阵吵嚷声,把这两个坏蛋惊住了。他俩万没想到桂花不但不哭不闹,反而来了这么一招子,他俩真是脸白心跳,没办法,也跟着大伙喊起来。“是我编的不是,你们俩说!”鲁庆堂吹胡子瞪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