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憨儿

江淮地方一直有个习俗,每当是丰收之年,万物生成,村里百姓就一定会举行迎神赛会,来乞求天神降福。那天,男女老少都会云集,顿脚联臂唱歌跳舞,还有各种杂耍戏剧表演,热闹非凡。我们庄子里常常会把漂亮的孩子挑选出来扮成美女,有的坐在高高的无盖的轿中,有的坐在花轿里,有的唱歌跳舞、荡秋千,有的站在船形的轿中行走,很像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从白云中飞下,美艳的场景让看的人都感觉是在仙境。

当时有个贾裁缝的儿子,小名叫香憨儿,年幼就丧父,生得很标致,他母亲又善于给他打扮,所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恰巧这年春天要举办迎神赛会,负责赛会事务的人对他母亲说:“这孩子身体娇弱,恐怕会招惹病魔,为什么不让他为神服务,假如讨得神灵的欢心,神会赐他长命线的。”母亲想想很有道理就答应了。接着那人把香憨儿带入香堂,替他梳云鬓,贴上翠翘,穿上漂亮的锦裙。香憨儿十分擅长踩高跷。所谓跷,就是用木头雕成细长的杆,上面裹着绣袜,杆的上端微微翘起,缚在脚底,外面用绣花裤子罩上缝好,让人看不出痕迹。

因为村庄是宋代岳飞的驻兵处,主办赛会的人就命两个健壮的汉子扮作厉鬼,排着一起走,手里都拿着阎王勾魂票。然后把香憨儿打扮成长舌妇,里面穿着红衣裳,外面罩上孝服,两只脚各踏在一个鬼的肩上。颈中套着一丈来长的铁链,一端由一名高个子扮的无常鬼牵着。还有的扮作太师,穿戴着红袍纱帽,用铁链系着。另外还有一群群假扮成鬼卒、牛头阿旁之流的,敲打着锣鼓,在长街上游行,街上人看后都为这逼真的装扮而喝彩。

又因为乡里有刖妖楼的古迹,所以第二年又把香憨儿扮作钟馗的妹妹,表演了一出钟馗嫁妹的戏剧。只见他穿着色彩斑斓的服装,拖着轻飘的衣带,有图案的衣裙连着鞋子,头上披着红纱,头上插满了珠翠头饰,骑着一匹小黑马,用袖子半遮住脸,装作女子羞答答的样子。扮作进士的人,手拿朝板,骑了马慢慢地跟在后面。三四个鬼卒,有的捧镜盒,有的拿扫帚,有的背箱笼,有的拎马桶跟在旁边。鼓乐在前面开路,这场面让观众无不惊叹。又因为我乡有隋炀帝曾到过的落雁塔古迹,之后又让香憨儿扮作炀帝妃子吴绛仙。

到第三年时,香憨儿已经十五岁了,能穿上跷弯身做大幅度跳跃,身体灵活得像猴子似的。赛会时,他扮成荡妇柳翠,娇媚美艳,连女子都要自叹不如。另一个和香憨儿差不多高的少年,就戴上光头套,大得像蚌壳,扮作月明和尚,身披袈裟,手执拂尘,引着柳翠戏谑跳舞,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当和尚朝着天嘻嘻笑时,柳翠就趴在地上虔诚求拜。当和尚把手放在背后哈哈笑时,柳翠又莫名激动地哭泣。各种神情,被香憨儿演得十分逼真。一时之间,不管是朱门大户的红粉佳人,还是妓院中的美人,都把窗前帘子高高卷起,争相观看香憨儿的姣容,争先恐后地把果品和金钱往下抛。

从此,香憨儿更是时常临风对影自怜,做出各种姿态,也更加喜欢女子的装束,身上一点也没有男子汉的气派。一年后,他跟随戏剧师傅学习演剧,天资聪慧,没几个月就把师父的身段步法全学会了,一举手一投足,都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师父曾想把他买来,但都被他母亲拒绝,也不准许他远去。

又一年的元宵节到了,几个村联合举办花鼓会,要选美男子扮演八仙过海和十二月花神,香憨儿也被选进了演出,只见扮成的樵夫、渔夫,采桑女、采茶女,无不酷肖。那天晚上,城门整夜开放,皎洁的月光洒下,像霜一样笼罩着大地。每个人都拿着用竹子扎成,上面蒙绢、绘着彩图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慢慢走着,人群聚拢相互簇拥着,全城被装点得像个不夜城。特别是当香憨儿放开嗓子唱起曲子的时候,嗓音甜美娇嫩,把听众听得入迷,陶醉不已。热闹持续到三更天,表演者才都拖着疲倦的身子一一回去。由于只有香憨儿的家住在北城外,所以自己只得孤零零地在月下慢慢走着。这时他仍是女子的装束,身上穿戴的绣花鞋、鬓上的花朵、珠翘还没来得及换下,脂粉也来不及洗掉,这分明就是一位夜行的美人。

当时附近地段中有个富家子弟,叫邬继绪,生性奸猾好色,虽然家中已有一妻一妾,但仍不改风流本性。如果附近有风流女子,只要他看见,就会像苍蝇蚂蚁逐臭似的紧紧叮住不放。他曾经对邻居的一个女子调戏,邻女大怒,狠狠地打了他耳光,可邬继绪并不生气,反而低声下气去讨好她。人们纷纷讥笑他傻,他说:“如果她不爱我怎么会拿小手打我?像你们这些人恐怕求她打一下还求不到呢。”结果他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地和邻女发生了关系。但得逞后就无情地抛弃了邻女,并四处宣扬说:“她就是主动投怀送抱,我也不稀罕。”邻女知道后羞愤至极,蒙羞上吊自尽了,可邬继绪却像没事人一样。邬继绪有个妹子,小名慧哥,今年十六岁,生得极美,至今还未定亲。

话说回来,这时邬继绪正从灯市上玩累了回来,突然遇见香憨儿,被他的姿色美貌震惊了,心想这是谁家的姑娘,竟然在深更半夜冒着风露独自赶路,是否是去和情人会面?不如要挟一番。于是,就慢慢走近香憨儿身边,时不时摸摸手偷点香。香憨儿知道他看错了人,就学着女子,故意扭扭捏捏摆弄身段,娇滴滴地问邬继绪:“您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呀?”邬继绪说:“我是城里人,娘子你准备到哪里去?”香憨儿满面愁容可怜巴巴地说:“奴家是锁冈地方的农家之女,今天和父兄出来观灯,但都走散了,天这么黑,我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孤身女子,要怎么回去呢?”说着说着还流下了眼泪。邬继绪听后内心狂喜不已,看女子鬓发乌黑,盘着结,杨柳细腰,纤纤小脚穿着绣花鞋,娇弱可怜,问道:“娘子可有投宿的亲友?”香憨儿说:“没有。”邬继绪说:“如果你不嫌弃,寒舍距这不远,请娘子到我家休息一会儿。”香憨儿说:“好的。”邬继绪就在前边带路。他步伐走得很快,香憨儿故意慢慢走着,邬继绪总是催他快点,香憨儿说:“公子您走路步子大,我一介女流,怎么能和您相比,还请您照顾一下小女子,能否走慢一点?”邬继绪被香憨儿娇怜的样子深深迷住,不自觉放慢脚步。

不一会儿,到了邬家门口,香憨儿故意靠在墙上装出娇喘吁吁的样子。邬继绪赶紧敲门,门开后,把香憨儿扶进屋歇息,他的妻妾问这女子是哪来的,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谎称:“这是东村刘奶妈的女儿,到我家来暂住一夜。”香憨儿对邬继绪的妻妾一一见礼,并向慧哥也拜了拜,笑着说道:“妹子长大,更漂亮了。从前我跟娘进城祭祀蚕神,曾在斗姥阁下见过妹子一次,那时你还是一头乱蓬蓬头发呢,今天长成这样了,真不知哪家有福气的少年郎能享受这艳福呢!”慧哥羞涩地笑着点点头,觉得这人好像在哪见过,但又不能记起确切的地方。

邬继绪点起红烛,请香憨儿坐在主位,命仆妇们摆上酒菜,又让妻妾和慧哥同坐谈笑做陪。香憨儿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生客。在筵席上和慧哥畅谈融洽。过了一会儿,香憨儿微红着脸,口吃似的问慧哥:“妹子的卧房远不远?”慧哥在他耳边悄声问:“姐姐要小便吗?”香憨儿说:“是的。”慧哥说:“你跟我来。”就拉着他的手一同走进绣房。之后香憨儿把裤带解开坐到马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小便声,只是不像女人小便那么琐碎滴滴。小便后他低声对慧哥说:“我小肚皮上突然生了个疮,走路时很痛,没多时就红肿得像桃子了。妹子你来摸摸看,就知道有多么痛了。”

慧哥果然把纤纤玉手伸到他裙子里去摸,突然触到一条长长的东西,她像失手捏到了蛇蝎一样,惊吓不已,几乎要大声喊叫。香憨儿赶紧捂住她的嘴,抱住她不断哀求说:“还请妹子原谅,其实我已经爱慕妹子好长时间了,今天碰巧遇见你哥哥,然后他误将我当作女子带来你家,这或许是天赐良缘。如果让外人知道,我马上就翻墙逃走,可到时妹子的贞节就难免落人话柄了,还请妹子三思。”说罢,放下了捂嘴的手,慧哥想了好一会儿后说:“那么你到底是谁呢?”香憨儿说:“我就是市上花鼓会中的头儿,香憨儿。”慧哥恍然大悟笑道:“人人都说你像美女,今日见了,果真如此。但是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哥哥是色中虎狼,只要看上的,不论男女都会与之欢好。现今你已落入他手掌,等一会儿他见了你的庐山真面目,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这可如何是好?”香憨儿说:“放心,我自有法子,不过还要妹子一臂之力。”说完,两人情难控制,搂抱在一起,不断地亲吻咂舌。

这时听见筵席上在叫慧哥入席,两人才挽着手重新入席。香憨儿说:“我想和妹子挨着坐。”他又略略吃了几筷,突然倒地不起,大叫说:“肚子痛死了!”接着捂着肚子哭爹哭娘、哭天哭地起来,那叫一个伤心。这时,邬继绪正在别院中整理床席,打算过一会儿成其好事。忽听席上有人大声哭叫,就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香憨儿假哭着说:“我有个病疾,一旦发病,没有几天的时间是好不了的,求你雇顶小轿把我送回家吧!”邬继绪说:“娘子有病可在我家调理休养,省得来回颠簸,况且这深更半夜的,也没处找轿子。”慧哥说:“姐姐太性急了,不如和妹子一起住吧,只要你不怕寒舍床榻不洁玷污了你身子。我会尽到东道主的情谊,为你细心调护,煎煎汤药,请你安心住下!”香憨儿说:“好极了,好极了。”于是,邬家就命两个婢女把香憨儿扶进慧哥闺房,他又故意装出痛苦呻吟的样子,钻进被窝,头靠在枕上娇喘连连。慧哥进进出出,送茶送汤,十分殷勤地侍候。

一会儿,见婢女走了,香憨儿就赶紧起身卸妆,脱下衣服和慧哥进入帐中。慧哥见状低声叱骂说:“你这色鬼,胆大包天,不怕被别人发现吗?”香憨儿赤裸身体爬上身去低声说:“为你而死,就算死,也值得。”于是两人放胆欢乐做爱。慧哥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女,哪经得起这狂风暴雨式的做爱,哀求他慢慢地进行。好事结束后,两人相拥而眠,像夫妻一样。

天刚亮,慧哥神色慌张地说:“你快恢复女妆,如果此事被人发现,你就危险了。”于是早晨起身后,香憨儿先梳了头,安好假的小脚,坐进被窝里。一会儿,就见邬继绪来问病,香憨儿面朝里不回答。慧哥就代他回说:“刘家姐姐到现在还头昏,正在吃药,等再睡片刻病才会好。”邬继绪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走了。以后邬继绪每次来时,都由慧哥应付,也没露丝毫破绽。一天中午,香憨儿正坐在帐中用餐,邬继绪突然跑来搂住香憨儿,想要求欢。香憨儿哀求说:“虽然我的病好了一点,可正在月经期间,还需等三四天,到时任凭你摆布。”邬继绪笑着答应了,认为这女子不过是锅中之鱼、瓮中之鳖,也无法逃走。

香憨儿在慧哥房中待了已经五天了,这一夜又想和她同房。慧哥说:“你一直推托在此养病,终究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香憨儿说:“我也总是担忧着,不然我卸下女妆,在今夜逃走吧。”慧哥不舍哭着说:“我的身子已给了你,你就这样遗弃我,你也太狠心了。”香憨儿说:“那你是想我和你一起死吗?”慧哥说:“你的举止行为都像个女人,一点也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你我一起死有什么好呢?”香憨儿说:“那你说怎么办呢?”慧哥说:“我已想好办法了。”说完,就点亮红烛,打开箱笼,拿出男子用的衣服鞋帽各一套,一套给香憨儿穿上恢复男妆;一套给自己穿上,又急忙把金、银打制的钗环手镯等物揣进怀中。接着轻轻打开房门,从马棚中牵出两头强壮的骡子,两人分别骑上,向西山方向快速飞奔了六十里路,这才到路边的饭馆去用早餐。

早餐结束后就向店主打听到八宝去的路程,店主说:“这是去都梁的道路,不是去八宝的路。”慧哥说:“我兄弟俩打算到八宝去寻朋友,这怎么走呢?”店主说:“那你从这里过去经过某村,再向西北,就能到八宝。”慧哥假意道了谢,到前面村庄时,却故意向西而行,仍从都梁渡湖,最后到了钟离,租了间房子住下。香憨儿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慧哥说:“这是我布置的疑阵,省得别人找到。”

再说第二天早晨邬继绪起身后,就听见婢女们不断地叫喊喧闹,说:“刘家小姐带着慧哥姑娘逃走了。”他惊讶不已,赶紧来到慧哥房中,只见被角上微微露出女子小脚,拉开被子一看,却是木头做的,这才明白,自己碰上的女子原来是香憨儿假扮的。他急忙派身强力壮的仆役,骑马去追赶。到了香憨儿和慧哥进餐的店堂,听店主说两人到八宝去了,就转向八宝去寻访,可最终一无所获,只得回来。这时香憨儿母亲因为总不见儿子的身影,伤心痛哭,和赛会的会友争执,正派人缉访香憨儿,邬继绪怕受此事株连,所以并不敢到官府去报说妹子走失一事,只得隐瞒着。

又过了三年,邬继绪因事到钟离去,听说这县里有个男女同台的杂剧班子,戏演得很好,就前去观看。只见台上一个小生,一个小旦正在演出《梁祝》中的十八相送。小生扮梁山伯,小旦扮祝英台,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很有风韵,两人在路上相送,相互调笑讥嘲。声音高亢,像战国时高渐离击筑一样,让人听了不禁悲伤起来。细看两人的面庞,好像在哪见过,再细细一认,大吃一惊,原来小生就是香憨儿,小旦就是慧哥妹子。邬继绪不敢惊动他们,等他们演出结束收齐钱回家时,就悄悄尾随他们回家。

之后,邬继绪突然闯进香憨儿的家门,小夫妻俩惊吓不已,吓得脸色死灰,转身就想逃跑。只见邬继绪笑笑说:“妹夫走时匆忙,为什么也不对家里人关照一声,而要偷了东西逃走?可把家里的母亲急坏了。做哥哥的我也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呀,但你不打招呼就把我这妹子带走,是否也太无礼了呢?”两人这才双双在地上跪倒叩拜,请求他的宽恕。邬继绪说:“算了,过去的事就忘了吧。但是这里虽然快乐,也不能不回去看看亲人,明天就和我一起回去吧?”香憨儿和慧哥都不愿意,说:“或许我们命中注定就是当戏子,我们会抽时间回家看望亲人,还请哥哥别太勉强我们。”邬继绪见二人的决心,也不多加勉强。二人拿出钱来备下丰盛的酒菜款待舅兄。第二天邬继绪和他们流着泪分手了。

香憨儿到这时才放了心,后来又回去把母亲接到钟离赡养。终究,邬继绪也不敢把这事告诉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