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途(1)

TRACKS

PART TWO

言语是目的。

言语是地图。

——艾德里安·里奇,《潜入沉船》

你会接受真实的我吗?

你会吗?

——琼尼·米歇尔,《加利福尼亚》

《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辑:加利福尼亚州》

我这一生干过不少鲁莽而危险的事儿,但主动搭陌生人的车这种事情,我还是头一回做。搭便车的人可能会遭遇不测,尤其是只身一人的女性。有的女性在被强奸后又惨遭斩首,有的则在几经折磨后被抛在路边等死,这些我都知道。而当我从怀特旅馆向附近的加油站走去时,我不能让这些念头干扰自己。想要到达太平洋屋脊步道,要么搭车,要么就得顶着骄阳沿着高速公路行走12英里。我别无选择。

再说,不是有不少太平洋屋脊步道的徒步旅行者都搭过便车吗?而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对吧?对吧?

对!

在《太平洋屋脊步道第一辑:加利福尼亚州》中,作者用他们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这样写道:“太平洋屋脊步道上有几个公路交会点,在离公路几英里的地方设有邮局。旅行者需要事先把食物和装备装箱,然后寄往这些邮局,以备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使用。而想要到达邮局领取装备再返回步道,搭便车是唯一可行的方式了。”

我站在加油站前的一台汽水售卖机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边想鼓起勇气找人捎我一程,一边祈祷自己的直觉能让我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车主。过往的人里,有头戴牛仔帽、皮肤因在沙漠中风吹日晒而显得沧桑的拖家带口的老人,而他们的车已经坐满人了;也有不时摇下车窗、放着震耳欲聋音乐的年轻人把车开进加油站。没有谁的脸上贴着“强奸犯”或“杀人犯”的标签,但也没有谁看上去是绝对可靠的。我买了一罐可口可乐,故作悠闲地喝了起来。没有谁能看得出来,我其实是在掩饰因背包庞大过重而没法站直的窘态。时间已经将近11点了,我不得不出发了。最终,我坚定而平稳地迈入了6月沙漠中蒸人的热气中。

一辆带科罗拉多牌照的小型货车开进了加油站,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另一个看上去有50多岁的样子。我走上前去,问他们能不能载我一程,他俩迟疑了片刻,互换了一下眼神。从两人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俩想利用这片刻的沉默想出个拒绝的理由。于是我没有就此住口,而是迅速地扯起太平洋屋脊步道来。

“好吧。”终于,年长一些的男人满脸不情愿地回答道。

“谢谢!”我兴奋地尖叫起来,一步一栽地挪到货车侧边的车门旁,年轻一些的男人帮我把门推开。我往里看了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知道该如何上车。肩上扛着这硕大的背包,我甚至连往车上跨步的力气都没有。我必须把包卸下来,但是该怎么卸呢?如果我解开腰部和肩膀的背带扣,背包铁定会猛地向后栽下去,那我的胳膊说不准就要被连带着卸下来了。

“要我帮忙吗?”年轻男人问道。

“不用,我没事儿。”我假装镇定地回答他。我能想出的办法只有一种:背对着货车,双手扶稳滑动式车门的边缘,坐在车边上,好让背包落在我背后的车内地面上。就在负重压在车地板上的那一刹那,我顿时感到如游仙境一般轻松!我解开背包的背带扣,一边小心不让背包歪倒,一边把自己从这重担中解脱了出来,然后我转身上车,在背包旁边坐下。

上路后,这两人对我的态度和善了一些。车外是晒焦的灌木和向远方连绵的灰白色山体,好一派干旱的大漠景致!这两个人是来自丹佛市郊的一对父子,准备驱车到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参加一个毕业典礼。没过多久,一块写着“蒂哈查皮道口”的牌子出现在眼前。年长男人减速把车停靠在路边,年轻男人下了车,帮我把车门推开。我本打算蹲在车门口,利用货车底盘的高度,用我取下背包的方法再把背包背上。但我还没下车,年轻男人就把我的背包提了起来,重重地扔在覆满了沙土和石砾的路旁。经过这么狠的一摔,我真怕我的储水袋会爆裂。我下了车,把背包扶了起来,把上面的沙土掸掉。

“你确定你能背起来吗?”年轻人问我,“连我都费了不少劲儿呢。”

“当然没问题了。”我回答说。

他站在一边,仿佛等着看我大显身手一样。

“谢谢你们载我一程。”我一边说一边希望他快点儿离开,不想让他看到我那套窘态百出的背包流程。

他点点头对我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然后便拉上了货车的车门。

车子开走之后,我独自一人站在寂静无声的高速公路旁。在正午晃眼的骄阳下,阵阵风儿打着旋儿将沙土一团团地刮起。我置身海拔3800英尺的沙漠,四周是浅褐色的山峦。光秃秃的山上偶见小簇小簇的灌木蒿、约书亚树,以及齐腰高的灌木丛。我正位于莫哈维沙漠西部边缘和内华达山脉南侧山脚的接壤处,这条山脉向北跨越400多英里,在拉森火山国家公园(Lassen Volcanic National Park)与喀斯喀特山脉(Cascade Range)相连,而喀斯喀特山脉则从北加利福尼亚起,跨越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一直跃过美加边境线。于我而言,这两座山脉就是我接下来三个月中的整个世界了,它们的山峰就是我的居所。在公路排水沟边的栅栏上,我发现了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指示牌,上面写道:太平洋屋脊步道。

我终于到了,终于可以踏上旅程了。

我倏然想起,应该在这儿拍一张照片留念。可是想要取出相机,就必须把装备和蹦极弹力绳一件件地取下来,这工程想想都头大。除此之外,想要自拍,我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放置相机的物件,好让我能在拍照之前把定时器设好并做好拍照的准备。但环顾四周,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用的道具,那片挂着太平洋屋脊步道牌子的栅栏看上去又枯又脆,估计也不可用。于是,我只得像在旅店房间里一样,背对着背包坐在沙土地上,把背包在背上扣紧,然后四肢支撑着扑倒在地,像举重运动员一样,一记硬拉,站了起来。

心中泛着几分紧张和几许兴奋,我弓着背站了起来,把背包的固定带在腰上勒紧,然后摇摇晃晃地沿着步道迈出了第一步。在一根栅栏柱上钉着一个棕褐色的金属盒,我掀开盒盖,里边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我从旅行手册上看到过,这里就是步道的登记处。我把名字和日期写在登记簿上,浏览了一下前几个星期从这里上路的徒步者的名字,其中大多数人都是结伴上路的男子,没有一个是只身一人的女性。我迟疑了片刻,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但我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

步道沿着高速公路向东延伸了一段,向下探入布满石砾的小溪,又重新向上蜿蜒而去。我心中暗想:我这可是在徒步旅行呀!而后又想:我可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上徒步旅行呀!正是由于脚已实实在在地踏上这段路程,我才自信:这样的徒步旅行并不是什么难以企及的遥远的梦。说到底,徒步旅行不就是走路吗?因为我没有任何背包旅行的经验,保罗曾对我的决定表示过担心,而我则反驳他说:“走路我还不会吗?”我走了一辈子的路了:当服务生的时候,我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不歇脚;在我居住和造访过的城市里,我不也是用脚走来走去的吗?闲逛也好,公事也罢,我不都是靠走的吗?是啊,这些的确都是事实,但是在太平洋屋脊步道行走了15分钟后我才发现,在6月初的荒芜山地上,肩上绑着远超过我一半体重的背包徒步旅行,我还真是从来没有体验过。

原来,负重徒步旅行和正常走路真是天壤之别。负重徒步旅行根本不像正常走路,简直像在炼狱里受酷刑。

不过多时,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步道的坡度本来是呈波浪状起伏不定,但向北转弯之后却开始扶摇直上。我步履艰难地前行着,沙土在我的靴子和小腿上结成了块。我顺着坡度全力以赴地向上攀爬,间或遇到一小段下坡路。而这下坡路并没能让我在炼狱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却更像在变着花样煎熬我,因为我每迈一步,都必须绷紧神经,以防我背上这不听话的千斤重物在重力的作用下猛地一下把我带倒。我觉得,与其说这包是绑在我身上的,不如说我是依附于它的。我只觉自己像一幢有手有脚的房屋,少了地基的支撑,在这荒郊野岭摇摇晃晃地向前摸索着。

不到40分钟的时间,我脑中的声音就开始冲着我大嚷起来:“你这是把自己逼到什么道上啦?”我不想理睬这声音,于是一边走一边哼起歌来。但哼歌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因为我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痛苦地呻吟着,努力地保持着我那弓背“直立”的姿势,一边还得咬牙把我这长了腿的房屋往前挪移。因此我决定把注意力转移到传入耳中的声音上:双脚在干燥多石的步道上移步的声音,低矮灌木枯脆的枝叶在热风中发出的咔吱声……但我仍然心乱如麻。“你这是把自己逼到什么道儿上啦?”没有什么能够盖过这嘈杂。唯一能让我分心的,就是我对响尾蛇的时刻警惕。每转一个弯,我就神情专注,做好打蛇的准备。这风景和地貌是响尾蛇得天独厚的隐匿之地,美洲狮和对这荒野轻车熟路的连环杀手,在这儿也一定如鱼得水。

但我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了。

这是我在几个月前与自己作的约定。唯有这样,我才敢独自上路。我明白,如果我允许恐惧把自己压垮,那么这段旅程终将以失败收场。恐惧,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源于我们自己在头脑中编织出的故事,所以我选择给自己灌输与一般女性所接触的不同的信息。我告诉自己,我很安全,我很坚强,我很勇敢,没什么可以打败我。我尽力让自己相信这些信息,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没想到收效还不错。每当我听到来源不明的响动,或是在脑中勾勒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时,我都会把这些杂念从脑中驱赶出去。我不允许自己受到恐惧的侵袭。恐惧会导致恐惧,力量也会产生力量。我逼着自己勇敢起来。没多久,胆子竟还真的变得大起来。

脚下的路途是如此艰险,我哪有工夫去害怕呢?

我一步步小心地向前移动,速度和四肢着地的爬行不相上下。我早就知道在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旅行不会是小菜一碟,也明白我需要不断调整自我才能适应这个挑战。但现如今,置身于步道上的我,却对自己能否迎接这个挑战在心中打起了鼓。脚下的这段旅程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的状态也与从前想象的不尽相同。我甚至想不起来,六个月之前的那个12月,当我第一次下决心要进行这趟旅行时,我在心中勾勒出的是怎样一幅图景。

这个想法第一次浮上心头时,我正在南达科他州苏福尔斯市东的一条高速公路上驾车。一周前,朋友借走了我的卡车,车子在苏福尔斯出了故障,被搁在了那里。在我萌生徒步旅行想法的前一天,我和朋友艾梅一起驱车,从明尼阿波利斯到苏福尔斯去取车。

我们两人到达苏福尔斯时,我的卡车已经被人从街边拖走了。车子现在被放在一个围着钢丝网栅栏的停车场里,车身覆满了几天前的暴风雪残留下的积雪。也正是因为这场暴风雪,我才在前一天跑到REI户外用品商店去买铲子的。正在排队的当口,我发现了一本有关太平洋屋脊步道的旅行手册。我把书拿起来,看了看封面,又浏览了一下封底,然后把书放回了书架。

那天,我和艾梅把卡车旁的积雪铲干净后,我马上跳上车,拧动了钥匙。我本以为卡车会像重度磨损的车辆一样发出干巴巴的咔嗒咔嗒声,没想到发动机竟一下子启动了。我们本可以马上开回明尼阿波利斯的,但我们决定先在汽车旅馆小住一晚。我们早早地来到一家墨西哥餐厅吃晚饭,为旅途的顺利而满心欢喜。我们一边吃着墨西哥土豆片,一边喝着玛格丽特酒,而我的肚子却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告诉艾梅:“我觉得我好像把一片土豆片整个儿吞下去了,好像土豆片的棱角在我肚子里戳来戳去一样。”我很不舒服,觉得胃满满的,腹中有种我从来没有过的刺痛感。“我可能是怀孕了吧。”我本想开句玩笑,但话一出口,我却发现这并不是玩笑那么简单。

“你怀上了吗?”艾梅问我。

“有可能。”我回答道,顿时后怕起来。几周之前,我与一个叫乔的男人发生过关系。一年前的夏天,我曾去波特兰看望丽莎,顺带着抛开琐事散散心。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乔。到达波特兰几天之后,在一家酒吧里,他向我走过来,把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

“挺好看呀。”他说。他用手指勾勒着我的锡制手链尖利的轮廓。

他留着一头五彩的朋克摇滚式超短寸,胳膊上有一半都刺着图案花哨的刺青。但他的面庞却与这套装束格格不入:他的表情既坚定又温柔,活像一只讨奶喝的小猫咪。那时他24岁,我25岁。自从三个月前与保罗分手之后,我没与任何人发生过关系。但那一夜,我和乔在他家地板上的凹凸不平的垫子上做了爱,之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地聊到了天亮。我们聊的大多是乔的情况,他给我讲他那聪慧贤淑的母亲和酗酒成性的父亲,也讲了他去年拿到文学学士学位的那所标准严苛的大学。

天亮之后,他问我:“你试过海洛因吗?”

我摇摇头,慵懒地笑着问:“我该不该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