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却不会发呆,窸窸窣窣就磨去了最后一点儿天光。电视上反复在播综艺娱乐节目,参与者们仿佛着了魔,从岸上折腾到水里,再从水里爬到岸上。孟苗苗忽然开了口,焦躁道:师父,你说这些人脑袋是不是让门给挤坏了?说着话,从床上起身,走进了卫生间,半天才走出来,哭丧着脸道:师父,这屋子太憋屈,我尿不出尿。
听孟苗苗这么说,马永力才想起这孩子确实一整天没尿出尿,赶紧坐起身:不会憋出毛病吧?
孟苗苗赶紧摆摆手:没事,你让我出去遛遛,心里敞亮了,就好了。
马永力犹豫了一下,只得答应:别走远,就在这附近转转。
好。孟苗苗蹦出这个字后,就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
来到旅店外,他如神行太保,三转两转,就跑到了红色轿车的隐蔽处,打开后备厢,找出马永力的那套破迷彩服换上,又顺手抓了顶破帽子扣在头上,然后开上车子,朝林阜村赶去。
他先来到村委会,见所有的办公室都黑着灯,于是,掉过车头进了村,趁着夜色掩护,将车子开到了河沟边的土路上,然后熄了火,下车朝于桂仙家走去。来到院子外,轻轻推了推耳门,却已上了锁。他焦躁地在门口转了几圈,忽然有了主意。他绕到西面院墙,倒退了几步,噌地蹿上了墙头,于是,屋里的一切便尽收眼底。只见女治保主任坐在沙发上,正对于桂仙和她男人说着什么,她很卖力,一会儿挥手,一会儿又站起身。孟苗苗不禁心底发凉:看起来,周春宝依然没有消息。一着急,脚下不稳,就掉下了墙头。孟苗苗坐在地上,想了半天,果断站起身,跑回河沟边的土路,开了车,一边走一边回忆,终于找到了那条上山路。
他将轿车藏好,然后,朝黑黢黢的山上走去。旷野清凉,山风一过,孟苗苗不禁神清气爽,朝着旁边的矮树丛撒了一泡尿,又掏出手机关了机,然后一边走一边自语道:对不起了,师父,与其坐在屋子里憋死,不如上山找找羊倌儿。
不知走了多久,路越发地窄细了,两旁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枝,时而钩住了衣角,时而划疼了手和脸。孟苗苗不禁精神一振,知道离羊倌儿的窝棚不远了,于是,又埋头苦走起来。终于,夜色里露出了山崖坚硬的锯齿形身影。
忽然,孟苗苗停住了脚,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片刻,一阵树枝钩住衣服的声音传过来。他立即紧张起来,回身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心地躲着树枝,退了十几步,趴在了一处宽敞地。
一个人在夜色中摸了过来,孟苗苗努力按捺住狂跳的心,直等到那人几乎踩到了自己的头,才从地上一跃而起,将那人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救命啊!山谷里回荡起惊恐的喊声,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瘆人。孟苗苗也乱了心神,跟着“啊、啊”地喊起来。两个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足有半个小时,孟苗苗首先反应过来,叫道:周春宝!
身下的人马上本能地答道:是,是。
哈哈哈,呵呵呵,可算找着你了。孟苗苗猛地站起身,嘴里哼着嘻哈调,手里攥着周春宝的衣领,拖着他,一边转圈,一边继续唱:咱们警察呀,今儿个真高兴,咱们警察呀,今儿个真高兴……
周春宝扭动身子拼命挣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孟苗苗的腿,发出了老狼哀嚎般的哭声: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求求你……
孟苗苗想挣脱,却怎么也拔不出腿。他急了,弯下腰揪住周春宝的衣服提了起来:你当是幼儿园小朋友,犯了错,求一求就想逃过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你一介羊倌儿。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周春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咬住这句话,嚷个没完。
孟苗苗略一松手,他又跪下了:都是为了我那个傻儿子。那孩子从小没了娘,二十多年了,我守着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前些年,我带着他在英纳市的粮库里打工,专门拣混在粮食里的土块、沙砾。有几个打工的人总欺负他,我多次劝说也不听。那天,他们又拿我儿子寻开心,说他不是男人,气得我儿子要脱裤子。我急了,操起把铁锹就砍过去,那人躺在地上不动了,我吓傻了,扔下铁锹就逃了。
你解气了,人家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现在,你想求一求就搞定这件事,难道法律和警察是摆设?
我实在有难处呀。周春宝的哭声更悲戚了:老家的乡亲给傻儿子说了一门亲事,人家要八万元彩礼。那姑娘不错,就是娘家出了大变故,需要用钱,才答应嫁给傻儿子。我养了三年羊,已经有六十多只了,再熬个两三年,就能凑够彩礼钱。到那时,傻儿子有了着落,我死也能闭上眼睛了,随你们怎么样都行。
听着周春宝的哭诉,孟苗苗心酸了,手也松了许多。羊倌儿借机又抱住了他的腿:我年龄大了,有今天,不知明天会咋样。你把我抓起来,傻儿子就全完了。
孟苗苗的心更加酸软了,可想起用矿泉水不断浇脑袋的局长,就横下了心,再次将周春宝从地上拽起来,拖着朝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实在对不起,不是我想抓你,是我们局长让我抓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是我们局长想抓你,是他上面的那个局长想抓你。进了监狱,要恨,你就恨他吧。
说着话,孟苗苗想起了局长和师父,于是,一边得意地哼着嘻哈调,一边掏出手机开了机,可等了半天也没有信号。他慌了,一手拖着周春宝,一手举着电话向左跑几步,再向右跑几步,退三步,进四步,折腾大半天,也不见有信号。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近晚上10点钟。孟苗苗更慌了,问周春宝:这山上哪里有手机信号?
没有,要到山下才行。
孟苗苗急问:我们还要多久能走出去?
一个多小时。
啊,真的?
一声惊叫后,孟苗苗迅速在心里计算时间:走到山下要11点多,再找到合适的地方,用手机给周春宝拍下照,传回分局情报科,然后转至立案地派出所,与卷宗比对确认后,拿到撤案密码,少说也要12点钟。而完成百分之七十追逃指标的最后期限就是今夜12点!想到这里,孟苗苗捂在破迷彩服里的一身汗霎时干了、冷了,他情不自禁地嚷道:完了,完了,糟了,糟了。说着,拖住周春宝的衣领,不顾一切地朝山下跑去。
两个人踉踉跄跄跑下了山,已是筋疲力尽。孟苗苗看了看手机,信号源仅哆哆嗦嗦勉强显示出一个最矮的小格。周春宝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孟苗苗又拖又拽,也不站起来,像条老狗般赖在那里:你枪毙我吧,死也走不动了。
孟苗苗心急如焚,可拖着两腿如灌了铅的周春宝,也走不动了。他抬起头,居然看见了月亮下的红色轿车,好像离自己不足二十米,心里一急一乐,放开周春宝,就朝车子跑过去。
等他开着车子回来,却不见了周春宝。孟苗苗顿时傻了,环顾四周,只有荆棘丛生的山野树林,黑漆漆的阴影压下来,无情地包围了他。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孟苗苗的脸上。
谁批准你关手机的?马永力的脸又黑又紧,像枚隔年的山核桃,在孟苗苗的眼前晃动、咆哮。
我想亲手抓住周春宝,又担心你拖后腿,所以……
你混蛋!想显本事?想抢功?
师父,你误会了,我绝没有那样想。
可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马永力猛地揪住了孟苗苗的领口:我以为你喂了狼,喂了狗。说到这里,他哽咽了:混蛋玩意儿,知不知道,你爹妈只有你这一根苗,出了事,让我怎么交代。
听了他的话,孟苗苗却破涕为笑了:师父,我以为丢了周春宝让你生气了,原来是为了我。你放心,我属虎,猫科动物,有九条命。
去你的!马永力猛地推开了他,颓然蹲在了地上,喃喃道:什么时候你能明白这一行的厉害,难道非要见到棺材才落泪吗?
孟苗苗心里嘀咕:这老头也太脆弱。嘴上却不敢造次,只嗫嚅道:周春宝跑了,现在怎么办?
马永力缓缓站起身,看了看表,已是午夜12点10分,他机械地垂下了手腕,脸朝墙,默默地站着,投下了一个僵硬、绝望的身影。
孟苗苗也全然没有了美国大兵的风采,因为穿的是马永力的破迷彩服,短了半截的裤脚吊在小腿上,满身灰土,脑袋上歪着一顶破帽子,站在那里,不停地用手搓鼻子,努力将不断涌出的眼泪搓回去。
一阵歌声传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孟苗苗立即慌了:是局长吗?
马永力的眼睛却亮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刘所长,怎么样?
你们马上赶过来,周春宝到案了。
行,行,我这就赶过去。马永力抖着手合上手机,对孟苗苗道:快,我们出发。
孟苗苗却站在那里不动:还有什么用,黄花菜都凉了。
马永力照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黄花菜凉了,就不干活儿了?快走!
上了车,马永力掏出手机发短信,孟苗苗好奇,一边开车,一边小心地探头看了看:这么晚了,发啥短信?
还不是为了你,失踪了几个小时,我都急疯了,只好给局长打电话汇报。他还以为我们拿到了周春宝,哪知接到了这种消息。这家伙真是条汉子,只说,你沉住气,再等一等,有情况报我。
孟苗苗颓然道:完了,我在局长心目中的印象彻底完了,人抓不到,还惹了麻烦,没脸回英纳市了。
马永力刚按下发送键,就收到了回信:找到就好,注意安全。他看了半天,深叹了口气:这家伙真折磨人,说这种不疼不痒的话,不如打我骂我呢。
你就告诉他,拿到周春宝了。孟苗苗试探道。
马永力更深地叹了口气:已经过了规定时间,哪还有脸告诉他这件事。
孟苗苗狠砸了方向盘一拳:师父,我现在死的心都有!
两个人进了派出所,就见周春宝坐在长椅上。孟苗苗见到他,就像一截导火索,噼里啪啦冒着火星直逼过去。所长刘三亮手疾眼快,一步跨到了周春宝前面,拦住孟苗苗道:你们去我办公室坐。
上了楼,进了屋,女治保主任迎了上来,迫不及待道:我把周春宝带来了。
孟苗苗嘴里仿佛含了枪子:有什么用,我们已经砸锅了。
女治保主任愕然:这怎么说?
马永力连忙瞪了孟苗苗一眼,然后道:谢谢你。
刘三亮殷勤地泡了茶,又端到两个刑警面前:我们谈一谈吧。
孟苗苗依然含着枪子:还有什么废话,人带走就是,难道你想反悔?
刘三亮连忙摆手,然后转向马永力道:你看,周春宝自首了,这个情节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
马永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微微笑道:依刘所长的意思,应该如何?
刘三亮弯下身子,将胳膊支在桌子上,凑近马永力:我问了周春宝的案情,加上自首情节,可以办取保候审。
孟苗苗忽地站起身:你做梦!想把人留下,除非杀了我!
马永力拉住他,用力拽了拽,然后对刘三亮说:我也了解他的案情,你说得没错。只是,要想为周春宝办取保候审,还需做被害者的工作,取得谅解,提出赔偿方案,才更稳妥。
你就帮帮忙吧。还未等刘三亮说话,女治保主任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马永力皱了皱眉头,掏出一支烟点燃了,说:可以。我把人带回去,做好被害者工作,然后争取在英纳市为他办理取保候审,这样做,为以后法院起诉、开庭也提供了便利。
不行,不行。刘三亮和女治保主任异口同声道。
孟苗苗幸灾乐祸道:为啥不行,我师父说的完全符合法律规范,对周春宝和被害者都公平。
刘三亮急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脸也红起来:我们单独谈谈。然后,不由分说,拉起马永力就去了隔壁的房间。
关上房门,刘三亮就说:老哥,求你帮帮兄弟。周春宝连襟的儿子在县上主管财政工作,乡里、村里都需要钱,咱派出所不但需要钱,还需要各级政府的支持,如果你把周春宝留下,我的日子会好过些。
马永力看了看他,道:你好过了,我们可难过了。回去,要做被害者的工作;等到法院开庭的时候,还要派人来将周春宝带回英纳市。万一你们照应不够,他再逃了,我们的活儿就等于白干。
我保证看牢他,绝不会让他再逃!刘三亮情不自禁举起右手,发誓道。
马永力掏出了一支烟,在桌子上蹾了蹾,然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刘三亮见他不说话,又道:周春宝为他连襟养羊,不要工钱,只要羊羔,听说,已经有六十多只了,是为他的傻儿子攒彩礼钱。如果你将他带回英纳市,这生意也就完了,不但钱攒不够,这六十多只羊也未必保得住。
听了这些话,马永力手里的香烟停在了半空中:你咋知道的?
治保主任说的。
马永力愣了片刻,将手里的烟掐灭了,说:我答应你,留下周春宝。不过,你也要帮个忙。
行,你尽管吩咐。
截至晚上12点,我们分局必须完成百分之七十的追逃任务,就差了周春宝这一个。你写份材料,证明孟苗苗在晚上时抓住了他,请治保主任也签个字,然后传真到红旗分局指挥中心。
没问题,这本来就是事实。治保主任说,周春宝从山上直接跑到了于桂仙家,并没有逃走。
两个人回到办公室,孟苗苗一听说要给周春宝办理取保候审,抓下头上的破帽子就摔在桌子上:我不干了,这叫什么鬼刑警,成了居委会老妈子,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马永力看着狼狈不堪的孟苗苗,半天憋出了一句话:办了取保候审,我们也能完成指标。
真的?孟苗苗睁大了眼睛,旋即又嚷道:你别哄我了。现在已经过了午夜12点,即使撤了网也不算数,如何能完成指标?
马永力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有办法,给周春宝办手续吧。
已是夜里两点钟,红色轿车行驶在浓墨般的夜里。马永力驾车,孟苗苗蜷缩在旁边的座位上打着盹。忽然,他嚷起来:抓住了,抓住了!周春宝,你跟我回英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