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关——《红字》的前言(2)

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位严厉的不苟言笑的清教徒都应该想得到,他们犯下的罪过会得到足够的报应,悠悠岁月过去很久之后,这棵家族树的老树干,长满了太多的古老的青苔,会在它的末梢的枝儿上,生长出我本人这样一个现世报。我一贯珍爱的目标,没有一个是他们认为值得称道的;我取得的成功——如果我的生活,在家庭的圈子之外,曾经因为成功而风光一时的话——没有一点是他们看得上眼的,不认为是丢人败兴就算烧高香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我的先人们的一个灰色影子对另一个嘀咕说。“一个写故事的作家!人生什么样的正经事儿不好——不管活一个人还是活一辈人,为上帝争光或者为人类服务,这算什么方式——非要干这营生呢?哎呀,这个不求上进的家伙,到底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啦!”这样的恭维话,隔着时间的鸿沟,传递在我的远祖和我本人之间。但是,他们想挖苦我,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们本性里那些强壮的品质,已经和我的生性搅和在一块儿了。

这小镇子还处在婴儿和童年时期,这两个诚挚而精力充沛的男人便深深地扎了下来,这个家族从此以后在这里生存下去;还总是受人尊敬;就我所知道的,从来也没有一个不争气的家族成员丢过脸;不过,另一方面,最初的一两辈人过去后,也很少有人或者再也没有人做出过什么令人难忘的业绩,或者至少令公众刮目相看的壮举。一步步,他们差不多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如同老宅,街上这里那里还有几处,因为堆积了新的尘土,掩埋得离屋檐也就一半了。从父亲到儿子,一百多年来,他们都跟随大海活动;每一辈人,都有一位头发灰白的船长,从甲板上引退回老宅,同时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又会在桅杆前占据那个一代传一代的位置,面对咸涩的浪花和飓风,而这些都是他的先人和远祖饱尝过的。这男孩,熬到了年头,也会从水手舱过渡到驾驶舱,度过一个风风雨雨的男人岁月,从世界漫游的活动中荣归故里,衰老,死去,把自己的泥身和故乡的泥土掺和在一起。一个家族这种长长的联系,安居一地,既是出生地,也是葬身地,在人类和地理方位上创造出了一种亲情,相当独立,不为他周遭的景观和道德环境的魅力所动。这不是爱,只是本能。这种新的居民——或者本人来自异国他乡,或者其父辈或祖辈来自外域——几乎没有资格被称作塞勒姆人;他没有牡蛎那样蜗居一地的概念,一个响当当的老住户,第三个世纪正在悄悄向他走来,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点,自然老死也不肯离去的。这个地方对他没有欢乐,那没有关系;他厌烦老旧的木头房子、泥与土、位置和感情死气沉沉、凛冽的东风以及冰冷的社会氛围,那也没有关系——所有这些,还有他在身边所见所想的随便什么差错,和蜗居一地的目的没有任何关系。魔力长生不息,而且强大有力,好像那片故土就是人间天堂。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觉得把塞勒姆当作我的家,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所以呢,这里习以为常的那些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性——一个家族的代表躺进了坟墓,另一个代表便接着在大街上大步流星地走动——也许仍然存留在小时候在老镇上所见所闻的日子里。不管怎样,这种感情证明这样的联系变成不健康的东西时,最终应该被割断。人类本性不会一直葳蕤茂盛,好比一个土豆,在同一块种乏的土地上,种了又种,一茬又一茬,总归要断代的。我的孩子是在别的地方出生的,即便我能左右了他们的福祉,他们仍会在不熟悉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从这座“老宅”出头露面,正是我对故镇的这种奇怪的、呆滞的、没有快乐的依恋之情,让我到山姆大叔的砖建大厦里占据了一个位置,可我也许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谋生,没准儿活得更好也未可知。我起身离去,不是第一次,也不只第二次——看样子一去不复返——可还是返回来了,好似那种糟糕的半便士钢镚儿;或者好像塞勒姆于我就是宇宙的中心,怎么也转不出去。就这样,一个明朗的早上,我走上了那截儿花岗岩台阶,口袋里装着总统的委任状,被人引见给一伙绅士,而他们今后将协助我承担大任,也就是海关的总稽查。

我特别怀疑——或者换个说法,我毫不怀疑——美国的公职人员,不管文职还是行伍,都会像我本人管辖下有这样一个家族式的团体。我打量过他们,那种“最老的居民”的去向便确定下来。这个时代上溯二十年,“收税官”这种独立的地位,让塞勒姆海关远离了政治沉浮的漩涡,而这漩涡一般情况下会把官职的保有权冲击得不堪一击。一名军人——新英格兰大名鼎鼎的军人——坚定不移地守住了他勇担职责的基座;而且,他因为数届连任的明智磊落态度保全了自己,从而守住了这一职位,在许多危险和震撼的时刻才能让他的下属安然无恙。米勒将军[13]是激进的保守派;这个人生性善良,这一品质轻易不会受到影响;他自己对熟悉的面孔非常依恋,很难随变化而变化,哪怕变化已经带来了毫无疑问的改进。因此,我接手我的管辖范围时,发现了几个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差不多都是饱经沧桑的船长,在各大洋历尽颠簸之后,毫不退缩地顶住了生活的暴风雨的吹打,最后随波逐流漂进了这个安静的小港湾;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干扰他们,只有总统的定期选举带来一些恐惧,他们全都获得了崭新的生活节奏。尽管比起他们的同胞,他们也没有办法避开老迈年高,不过他们显然有这样那样的法宝延年益寿。他们中间的两三位,我可以肯定,得了痛风症和风湿病,或者也许就长卧病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从来没有梦想过在海关打个照面;不过,挨过一个冬眠的冬季后,他们还会慢腾腾地走进五六月的暖洋洋的太阳下,懒散地履行他们所认定的职责,而且,他们一有自己的悠闲和方便,就再次躺在床上安歇。我必须承担罪责,是我让这些共和国的老资格公务员缩短了公职寿命。他们全都获准,在我的请求下,摆脱繁重的操劳,休息下来,而且没有过多久——仿佛他们唯一的生活原则一直是为国效力的那种热情,我对这点非常相信——就到那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去了。这于我是一种虔诚的安慰,因为,由于我的干预,他们才有了足够的空间进行忏悔,反省那些邪恶的腐败的惯例,而且理所当然,每一个海关官员都会照例陷进去。海关的前门也好,后门也罢,都没有通往天堂的大道。

我手下的官员们大部分都是辉格党[14]。对他们由来已久的老哥儿们氛围,这位新来的总稽查不是政治家,真是三生有幸,而且尽管原则上是一个真诚的民主党,却公事公办,对政治服务的偏向既不接受也不迁就。如果做不到这点——倘若一个活跃的政治家受命担当这个有影响的岗位,轻而易举地和一个辉格党收税官处处作对,攻击他体弱多病难以履行本职工作——那么这群老伙计中就难有一个人能够呼吸公职生活的空气,铁腕天使踏上海关台阶一个月后便会纷纷离去。在这样的事务上若按照既定的准则办事,对一个政治家来说,把那些满头白发的官员逐一送到断头台的利刃下,一点算不上渎职。显而易见,那些老家伙们很害怕我手下无情,做出这样一些无礼的事情。看到他们一见我到来就诚惶诚恐的样子;看到饱经半个世纪暴风雨的吹打,一张沟壑分明的脸瞅见我本人这样一个好好先生竟会变得铁青;看到一个接一个官员和我交谈,声音瑟瑟发抖,而这声音曾经通过喇叭高门大嗓地发号施令,让北风之神丧胆;这些都让我感到心疼,同时也觉得好笑啊。这些杰出的老人,他们知道根据早已定下来的规定——而且,其中一些人因为自己缺乏办公能力而心事很重——他们应该把位置让给更年轻的人,年轻人政治上更热衷,比起他们自己更适合为我们共同的山姆大叔效力。我也明白这点,不过从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想到按照常识办事。因此,我自己的声誉理所当然地大受伤害,我担任公职的良心也相当难受,他们在我任职期间继续在码头上出出进进,在海关的台阶上上上下下。他们也花费了大量时间,在他们习惯的角落里,把他们的椅子倾靠在墙壁上,昏昏欲睡;不过,在中午以前他们也会清醒一两次,互相之间不烦打扰,成千上万次地唠叨那些老掉牙的海上故事和老套的笑话,这些已经成了他们中间的口令和暗号。

可以想见,他们很快发现,这个新来的总稽查不是一个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人。所以,心情轻松起来,意识到继续被起用倍感高兴——至少为了他们自身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可爱的国家的话——这些老迈的好好先生承办各种职务上的正式手续。感官敏锐,戴着眼镜,他们窥视船只里的货物!他们总是小题大做,咋咋唬唬,可有时候却异常呆钝,允许更大的纰漏从指间漏过!一旦这样的疏漏发生了——比如满载的贵重的货物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就在他们毫无疑虑的鼻子下边,偷运上岸——他们才倍加警惕,机敏异常,开始给货物上锁,而且上双道锁,为了保险还加上封条和封蜡,把那条失察的船只的通道统统封锁。这样的恶作剧发生后,他们先前的失察便无法严责,看情形对他们值得表扬的谨慎做法倒应该美言几句;既然任何补救的时刻不复存在,那么也只好对他们反应敏捷的热情加以认可,表示感激了。

只要人们不违反常情,不那么讨厌,我这方面便会屡犯糊涂,总看得见他们和睦的一面。我的伙伴的性格上这种更可取的一面,只要有更好的成分,通常总是我视野里最表层的东西,构成那种我据此认可的人品类型。由于这些海关老官员多数都有良好的品质,我的位置在他们看来具有家长式与保护性质,有利于增进友好的情感,我于是很快喜欢上了他们大家。夏天的上午,令人开心——酷热把多数人家的其他人几乎烤化了,却只是给他们半麻木的体质带来温吞的暖意——令人开心的事儿便是聆听他们在后门旁边瞎扯,一如往常,他们齐刷刷一排仰起椅子,靠在墙上;你就听吧,过去数代人冷冻起来的俏皮话被暖化了,伴着笑声从他们的嘴唇边淙淙流了出来。外表上看,老年人的欢乐和孩子们的快活颇有共同之处;智力呢,充其量也就是一种深沉的幽默感,很难称得上智力了;这两样东西都有了,那就是一缕在表面跳跃的光束,把阳光和欢快兼而有之的东西赋予绿色的树枝和灰色老残的树桩。但是,在一种情况里,那是真正的阳光;在另一种情况里,那就更像朽木的磷火了。

读者一定要理解,把我的一干杰出的老朋友老态龙钟的样儿讲出来,这不公道,让人难受。首先,我的下属并不是清一色的老人;其中一些人年富力强,能力出众,精力过人,和那种恶煞星笼罩的懒散而依赖的生活模式根本两码事儿。再说,年龄的缕缕白发,有时候就是一所维修良好的智慧屋的茅草屋顶呢。但是,就我这个团队的多数人来说,我要是把他们大体上说成一伙令人厌倦的老家伙,从他们多种多样的生活经历中没有积攒下什么值得保存的东西,这话也没有什么大错。他们好像把实践智慧的所有金谷子随手抛洒了,他们本来享有太多的收获机会,却存心视而不见,一味往记忆里储藏谷糠。他们兴趣盎然地谈论他们早上的早餐,或者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晚餐,却避而不谈四五十年前发生的船难,也避而不谈他们亲眼看见过的世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