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关——《红字》的前言(3)

这地方的海关之父——那位鼻祖,不仅是这一小群官员的头儿,而且,我敢说,也是全美国这个令人尊敬的海上稽查员团体的创始人——是一个常务的收税官。他完全称得上税收系统的嫡系儿子,在羊毛里浸染,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紫色中出生[15];因为他的先人,一位革命时期的上校,这个海港的前稽查官,已经为他专门谋下了一个职位,然后任命他填补这个空缺,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如今活着的人很难有谁还记得。这位稽查官,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已经是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了,而且毫无疑问是冬青树中最奇妙的标本之一,你一辈子苦苦寻找,能发现这样一个都心甘情愿。他面色红润,身板结实,穿着一件亮晶晶纽扣的蓝色外衣,干净利落,他步子敏捷而活泛,还有他那种老当益壮的开心样儿,横竖看上去——确实算不上年轻了——就是“母亲大地”孕育出来的一个崭新人胚儿,丝毫没有年老体衰的迹象。他的话语和笑声,在海关里回音袅袅,一点没有老年人说话时的那种瑟瑟颤抖和呼哧带喘的老态;它们都是从肺腔深处发出来的,如同雄鸡打鸣儿,或者好似号角吹起。把他仅仅看作一只动物——看作别的什么还不那么容易呢——那倒是一个百看不厌的目标呢,瞧他那一副无比健康和格外矫健的体格,瞧他到了如此高龄而能力不减,仍可享受十足的乐趣,或者说八九不离十的乐趣,都是他早已瞄准或者早已设计好的。对自己在海关的生活听之任之,领一份定期的薪水,多少有点担心撤职却不必时时挂在心上,这毫无疑问有利于他轻松地打发时光。但是,原始的更潜在的原因,还在于他的动物本性难得的完美,在于智力凑合够用,还在于道德和精神的成分很少掺合在一起;的确,后边这两项品性,勉强到达一定程度,使得老绅士不至于四肢着地行走。他没有思想的力量,没有感觉的深度,没有讨厌的感伤情调;一句话,什么都没有,只有为数不多的平凡的本能,再有就是强健的体格必然会产生的快乐的脾性,不用怎么费心,就把本职工作干得颇受人尊重,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他曾是三任妻子的丈夫,她们都早早去世了;他是二十个孩子的父亲,他们多数在童年或者成年的各个年龄段也同样回归尘土了。有人也许推测,这点会引起足够的忧愁,弥漫在那最灿烂的脾气里,层层渗入,弄出一种黑色来。我们的老稽查官却全然不是这样的!一声短暂的叹息,足以打发掉这些悲哀的回忆的全部重负。叹息声刚落,他立马会像光屁股的婴儿一样嬉戏玩闹起来;情绪转换之快,远胜于这位稽查官的下属职员,后者虽然只有十九岁,却是两个人中间更老成更庄重的。

我过去观察和捉摸过这位元老级人物,那种好奇心,我认为,比引起我的注意的任何其他人性表现都更强烈。一点没错,他是一种罕见的现象;从某一点审视,他完美无缺;从所有别的视点看,他则非常肤浅,非常易变,非常费解,一个全然可有可无的人物。我的结论是,他没有灵魂,没有心灵,没有脑子;如同我早说过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许本能;可是,同时呢,他性格的寥寥几样材料非常狡猾地拼凑在一起,缺陷应有的痛苦感觉竟然没有,不过,在我这方面,我所发现的东西已经让我感到十分满足了。也许很难的是——确实很难——想象他在来世会怎么生存,因他看样子太入世,太沉湎于声色享受了;但是他在这现世没有枉活,看得出他会寿终正寝,活到最后一口气;比起田地里的动物,他没有更高的道德责任感,但是比动物享受的范围却要广泛得多,可又有动物所具备的天生免疫力,不受老年带来的凄凉和灰暗。

在一点上,比他那些四条腿兄弟,他具有很大的优势,那就是他能够回味一顿顿美好的餐饭,这在他吃喝生活的幸福中占有不小比例呢。他的美食主义算得上一种令人愉快的高品位;听他谈论烤肉如同腌菜和牡蛎一样让人馋涎欲滴,胃口大开。由于他没有更高级的品性,他把全部精力和才智都用来促进他胃口的乐趣和益处,也不会牺牲和毁坏他的任何精神天赋,因此听他开口就谈吃鱼、吃鸡、吃肉铺的肉,谈论把这些美味摆上餐桌的各种最佳方法,对我来说总是十分开心,深感满足。他回忆起那种可口的美味,不管实际的宴席过去多少年了,都似乎能把猪或火鸡的香味带到你的鼻子底下。他味觉享受到的美味,六七十年过去了都迟迟不去,仍然活灵活现,如同他早餐刚刚吞食过的羊排一样新鲜。我听到过他在餐桌上咂嘴响舌地用餐,宴席上的每位客人,除他之外,都早已成为虫豸的美味了。想见那些已成虫豸美味的幽灵在他面前不停地站起来,真有些不可思议;它们在他面前不生气,不惩罚,倒好像在感激他过去对美味的鉴赏,设法把一层层没完没了的享受复制出来,既有虚无的,又有感官的。一块鲜嫩的牛排,一块牛犊的后腿,一块猪排骨,一块特色鸡肉,或者一只值得赞美的火鸡,也许在老亚当斯[16]的时代就成为他餐桌上的当家菜了,如今仍念念不忘;我们民族后来所有的经历,以及所有给他个人生涯带来的光明与黑暗,都与他擦肩而过,如同吹过的微风,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微小的长久的影响。这位老人一生的主要悲剧,就我所能判断的,是一只与他相处的大鹅带来的不幸,大鹅在二十或四十年前死掉;大鹅的样子令人嘴馋,可是到了餐桌上,却表现得坚不可摧,动刀动叉都没有撼动皮肉,最后动了斧和锯才分割开来。

不过,按说这篇速写是告一段落的时候了;可是,我又乐意接着再拉长一些篇幅,因为,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中,这位仁兄是最适合做海关官员的人。多数人,出于篇幅所限我不想再多说的种种原因,都会因为这种生活的特殊模式而遭受道德上的伤害。这位老稽查官却对此毫无反应,而且,如果他继续呆在他的岗位上直到最后时刻,那他也如当初一样感觉良好,坐在餐桌前照样有一副好胃口。

有一幅肖像,要是缺了,我的海关人物画像画廊就会不可思议地显得不完整;可是,对这幅肖像我相对少有机会观察,我因此只能勾勒出寥寥几笔轮廓。那就是对收税官的一些交代,我们威武的老将军,他的军旅生涯非常辉煌,他因此曾统治过西部一片蛮荒之地,二十年前来到这里,度过了他丰富而辉煌的生命的尾声阶段。这位勇敢的战士,已经打发走了差不多七十个年头,目前只是在继续完成他的世俗征程的剩余路途,年老体衰,不堪重负,就是他自己精神活跃的各种回忆的军旅乐章,也不能帮他轻松多少了。他那曾经冲锋陷阵的脚步如今颤颤巍巍。只有在一个仆人的搀扶下,而且用手吃力地扶着铁栏杆,他才能缓慢而痛苦地走上海关的台阶,而且,一步一挪地走过地板,好不容易坐到壁炉边他习惯的椅子上。他习惯坐在那里,带着几分蒙眬的宁静凝视着来来去去的人影;他身边的文件翻阅得沙沙作响,处理政务大呼小叫,讨论事情高一声低一声,说起职位多一句少一句;所有这些声响和环境都好像只是若有若无地触压他的感官,很难开通路线,到达他沉思的内心。他的脸,一派宁静,充满温和与善意。如果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的五官间便会闪现出礼貌的兴趣的表情;这表明他内心尚存光明,只是智慧灯的外部导体在传达过程中把那些光束阻隔了。你越深入他脑海的腹地,便越能感觉到它的健全。倘若没有什么东西引发他讲话,或者聆听,他的脸很快会恢复以前不乏愉悦的宁静,因为这两样活动显然会让他劳神费力。审视这种表情,倒也不觉痛苦;因为,尽管影影绰绰的,这种表情还没有风烛残年的那种痴呆样儿。他生就的身架,本来就强壮而魁伟,目前还没有溃散到散架子的地步。

但是,在这样不利的条件下,观察和界定他的性格,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如同凭借想象力寻迹并建造一座古堡,比如泰孔德罗加[17],看见的只是其灰色的破碎的废墟。这里那里,墙壁也许保留得基本完整,但是别的地方却仅仅是没有形状的土丘,一种使狠劲儿的笨样儿,经历长年累月的和平和荒废,上面长满了野草和少见的杂草。

然而,带着爱慕之心观看这位老武士——因为,我们两个之间交流虽然有限,可我对他怀有的情愫,如同所有认识他的两足动物和四足动物一样,说有感情也许没有什么不恰当的——我能够看出他肖像上的主要特点。他肖像上的那种高贵的英雄品质十分显眼,看得出那不是纯属偶然而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他已经因此赢得了赫赫名声。我认为,他的精神从来不是由一种不安的行动表明的;他的精神在他生活的任何时期都一定需要一种冲动,让他行动起来;不过,一旦活动起来,遇到障碍就能克服,树立的目标就要达到,放弃和失败都不属于这个人。以往在他本性中漫溢的热情,至今还没有熄灭,从来就不是那种在火焰中闪闪烁烁的东西;那根本就是一种燃烧得通红的烈焰,宛如炼铁炉里的铁水。沉重,坚固,实在;这就是描述他处于静态的措辞,即使在我所说的那个时期,这样的衰老过早地悄然侵蚀他也一样。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想象得出,一旦某种兴奋情绪深深地进入他的意识中——一种足够响亮的号角声把他没有死掉、只是沉睡的所有能量唤醒——那他还能够把他那病人袍子一样的老残躯甩掉,丢开老年的拐杖,握住一把战刀,又像一个武士那样上阵去。而且,就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他的样子还是不动声色。然而,这样一种表现,只是想象中描绘的情景;这不是预测的,也不是要求的。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显而易见,如同泰孔德罗加坚不可摧的古堡,前边已经作了再恰当不过的比喻——是他面相上那种执著的沉稳的耐力,这在他早年也许就积少成多,固定下来了;是那种凛然正气,如同多数天赋一样,沉稳阔大不可撼动,恰似一吨铁矿一样不易锻打和不好处置;是那种慈悲为怀,如同他在奇珀瓦河或者伊利堡率军打仗一样勇往直前,我认为这种仁慈和那个时代所有喜欢争吵的慈善家的爱心完全一样,堪称真正的印记。他曾亲手砍杀过人,不过我不大知道——敌人当然纷纷倒下,如同大弯镰刀扫过,野草叶子齐刷刷躺下一般,因为他的精神散发出了所向披靡的能量,冲锋的锐气势不可挡;然而,尽管在战场上这般杀气腾腾,可他内心从来没有那么多残忍,连一只蝴蝶翅膀都不忍心信手扯下。我还没有遇见第二个人,会像他的内在的慈悲一样,让我这般信心满怀地大声疾呼。

许多棱角分明的性格特征——还有那些在一幅素描中构成相同外表一点不可或缺的东西——在我见到这位将军之前,一定消失了,或者模糊了。所有纯粹的高雅的品质,一般说来都是极其短暂的,转眼即逝;造化对待人类的废墟没有格外垂怜,不曾栽种那些在败隙朽缝中扎根并汲取养分的崭新美丽的花卉,不像它在泰孔德罗加古堡遗址上播撒攀墙花那般慷慨。然而,就优雅和美丽而言,还是有些值得注意的看点。一缕幽默的光彩,时不时地,会穿过面纱隐隐约约的遮挡闪现出来,令人愉快地映射在我们的脸上。一样与生俱来的优雅,历经童年和少年之后,在成年男人性格中虽然少见,却在这位将军对花朵的亮丽和雅致喜爱情调中体现出来。一位老军人,在世人眼里也许只以头戴溅血的桂冠为荣耀;然而,这里这位老军人却像少女一样,对花簇格外偏爱。

在那边,这位英勇的老将军习惯坐在壁炉旁;而我这个总稽查呢——但凡可以避免,便很少主动和他交谈,招惹这种困难的差事——喜欢站在远处,从旁观看他安静甚至近乎麻木的面容。他似乎躲开了我们,尽管我们就在几码之外察看他;相距很远,尽管我们就从他的椅子旁边走过;遥不可及,尽管我们伸出手去就可以够到他。也许,他在自己的思想里过着真实的生活,比在收税官办公室这样不适宜的环境中真实得多。列队的队形变换啦;战斗的厮杀啦;三十年前响彻耳际的古老军乐的啸鸣声啦——这样的场景和声音,也许,仍旧活跃在他的智力世界里。与此同时,商人和船长,整洁的职员和粗鲁的水手,出出进进;这种商业的海关生活吵吵嚷嚷,在他周遭变成连续不断的窃窃私语;无论人与事,这位老将军看样子都维持了最疏远的关系。他在海关这地方,如同一柄老剑——眼下锈迹斑斑,可是在战场前线曾经寒光闪闪,剑刃儿上也仍然有光闪亮——置身副收税官办公桌的墨水台、文件夹和胡桃木尺之间,真是难以物尽其用啊。

在新写和重塑这位尼亚加拉前线的伟岸军人——能量真实而简单的人——的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帮了我的忙。那就是回味他那句难忘的话——“我来吧,长官!”这话总是在孤注一掷的英勇事业的危急关头脱口而出,一下子道出了新英格兰不畏艰险的灵魂和精神,千难万险不在话下,一切困苦迎刃而上。在我们国家,如果勇武精神可以报以授勋的荣耀,这句话——看似好像很容易说出口,却是他面临危险而光荣的任务时才会讲的——则是这位将军盾牌纹章上最恰当的最佳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