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细姑娘[1],劳驾帮个忙!”

从镜子里看到妙子从过道走进来,幸子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扑儿递了过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风姿——穿着长衬衣、后颈裸露着。同时询问道:“雪子妹妹在楼下干啥?”

“在守着小悦练钢琴吧。”

楼下果真有弹练习曲的声音,原来雪子一打扮好就让悦子拉去看她练钢琴了。悦子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她妈妈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可是今天她妈妈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块儿出去,她就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两点钟开始的音乐会一结束,雪子在晚饭前先单独回家陪她,她才勉强顺从了。

“哦!细姑娘,雪子妹妹的亲事又有一门了。”

“是吗?”

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幸子的背并不驼,由于长得丰满,双肩到背上隆起滑腻的肌肉,在秋阳下显得色泽丰润,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开外的人。

“井谷老板娘来说的亲。”

“是吗?”

“是个挣薪水的,据说是MB化学工业公司的职员。”

“收入有多少?”

“月薪一百七八十元,加上奖金大概有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MB化工是法国人开办的公司呀。”

“是呀,你什么都知道呢,细姑娘。”

“这点儿事情总知道吧。”

对于这类事情,两个姐姐都赶不上年纪最小的妙子那样精明。她几乎有点儿瞧不起两个姐姐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说起话来倒像自己是老大姐。

“这家公司的名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总公司在巴黎,资本很雄厚。”

“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滨海大街不是还有他们的大厦吗?”

“是呀。据说他就在那里上班。”

“他能讲法语吗?”

“能。大阪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在巴黎又呆过一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语,月薪大概是一百元,两项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

“财产呢?”

“没有什么财产。乡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娘住着,还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没什么大不了。”

“尽管这么说,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

“这门亲事对雪子究竟怎样?家累仅仅一个老娘,又住在乡下,来不了神户。本人四十一岁,据说还是第一次结婚。”

“四十一岁还没结过婚,为什么?”

“据说是挑长相耽误下来的。”

“嘿,靠不住!得仔细调查调查。”

“对方起劲得很呢。”

“雪姐的照片给人家了吗?”

幸子上面,长房还有一个姐姐鹤子。妙子从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听起来就成了“雪姐”。

“照片先前给过井谷老板娘一张,井谷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对方看了似乎很中意。”

“家里有对方的照片吗?”

楼下的钢琴声还没有停止,幸子估计雪子一时不会上楼。

“喏,就在最上面靠右边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吧。”幸子拿起口红,像要和镜子里的人亲嘴那样努努嘴。“在那里吧?”

“有了。这张照片给雪姐看过没有?”

“给她看了。”

“雪姐怎么说?”

“还不是从前那个老样子,不表态。只说了一句‘啊!这个人。’细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许有几分可取之处。不过,总的看来还是小职员类型的人。”

“那还用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对于雪姐倒有个好处,可以跟他学点法语。”

幸子脸部的妆容已大体就绪,她刚要解开印有“小槌屋绸缎庄”店号的纸包上的带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我是‘缺B’的。细姑娘,请你下楼去吩咐一声,让谁把注射器消消毒。”

脚气可以说是阪神地区[2]的一种地方病,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家人从当家的两口子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悦子,每年夏秋两季都闹脚气,注射维生素B就成了习惯。近来连医生那儿也不去了,家里常备有高效维生素注射剂,连没有什么毛病的时候也互相打针。只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舒服,就归之于缺少维生素B。也不知是谁先说开的,碰到这种情况,就称之为“缺B”。

钢琴声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屉,走到楼梯口,但没下楼,站在那里向楼下瞧了瞧,高声喊道:“喂!下面有人吗?太太要打针,把注射器消一下毒。”

井谷是神户东方饭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幸子姐妹是那里的老主顾。由于听说这位老板娘爱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为雪子找个对象,还给了她一张雪子的照片。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做完头发,井谷说:“太太,去喝杯茶好吗?”便抽空邀幸子去了东方饭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谈起这件事。她说:“一个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给男家看了,因为生恐磨磨蹭蹭会错过良缘,事前没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后来很久没有消息,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对方在那段时间里调查了府上的情况,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读书的那个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也都去调查了,对于府上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次报道有误一事,也特地去报馆作了调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我还劝对方莫如先见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种闹桃色新闻的小姐。对方却谦虚地说,一个靠低薪生活的人,本来高攀不上莳冈先生家那样的大家闺秀,何况嫁到穷人家来要操劳吃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万一天假之缘,能结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说合一下试试。据我所知,对方的祖父过去是北陆一个小诸侯的宰相,目前乡下还留着一所邸宅,门第上双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莳冈’,当初在大阪几乎是无人不晓。可是,请勿见怪,恕我说句直爽话,要是一味惦念着过去,到头来只能耽误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您觉得怎样?男方现在钱虽挣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岁,工资还有希望提高。再说,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较空闲,夜校教书的时间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无问题,所以结婚以后家里可以雇女佣。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学里的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他可以打保票。尽管如此,您最好还是亲自调查一下。至于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挑长相,这一点是可信的。对方到过巴黎,年纪又四十开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没近过女色。不过,据我上次见面的印象,确实是个正派的职员,丝毫也没有寻花问柳那种人的样子。类似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往往爱挑长相。对方又是到过巴黎的,正因为这样,反倒想挑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以上这些条件,对于雪子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井谷一边供养着因中风而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经营着美容院,还把她的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儿送到目白[3]去上学。她这个人脑筋动得比一般妇女快得多,万事都深得要领,没大有那种女商人的气质。说起话来开门见山,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无非是说出必要的实情,所以听的人也没什么反感。幸子最初听到井谷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心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那个,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出她那气质胜似男子的大老板派头的谈吐,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她的话不仅条理井然,无懈可击,而且把听话的人说得服服帖帖。最后分别的时候,她还叮嘱幸子赶快和长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负责调查。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纪已经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家怀疑其中说不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们姐妹三个——长房的大姐鹤子、幸子、连同雪子本人,都执着于她们父亲晚年那种豪奢的生活,以及过去莳冈家的名望地位,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攀亲。最初来做媒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们总觉得不满意而谢绝了,从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后来渐渐地没有人登门求婚了,同时她们的家运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说的“千万不要老惦念过去”,确实是为她们着想的金玉良言。莳冈家的全盛时代,至多不过持续到大正末年,现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记得他家当初的情况。更坦率点说,即使在大正末年他们家门鼎盛的年代,由于她们父亲生活和营业上没有节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渐露出破绽。不久父亲一死,营业规模缩小,接着就把开设在船场[4]的百年老铺拱手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永远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姐妹俩走过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附设有仓库的老铺——现在已经改建成洋楼的门口,总要恋恋不舍地向暗沉沉的门帘里觑上几眼。

她们的父亲没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后就把家业交给赘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个女婿独立居住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则因为当时她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终于未能由父亲给物色个美满的婚姻,再则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见不合。辰雄是银行家的儿子,入赘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银行里工作。尽管名义上继承了岳家的产业,实际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柜在干。岳父一死,他不顾小姨和亲戚们的反对,把一爿加把劲也许就可以支撑下去的店铺拱手让给莳冈家的一个伙计,他自己却回银行去干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讲究排场的岳父不同,他作风稳健,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要他克服经营上的困难,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业,他觉得很不在行,出于赘婿的责任感,他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却一味留恋过去,对姐夫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已故的父亲一定和自己同样想法,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怨姐夫没有魄力。正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刚死不久,姐夫非常热心地为雪子物色到一个对象,竭力怂恿她结婚。男家是丰桥市的大财主,本人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是那家银行的后台老板。由于这样一种关系,对方的人品和财产,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丰桥市的三枝家,气派也着实不小,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简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据说中学毕业时害了一场病,从此就没有升学,看来读书一定不聪明。雪子这方面呢,从女子中学到英专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即使嫁了过去,只怕将来也很难相敬如宾。再说有产家庭的后代,生活上尽管有保障,可是在丰桥那样的小城市过日子,将会寂寞不堪。幸子特别同情雪子,说什么决不能让她去受那个罪。姐夫这方面呢,觉得小姨子尽管学习上很不错,为人却考虑太多,过分因循守旧,耽于日本趣味;所以让她到刺激较少的小城市去过悠闲岁月,是比较合适的,想必本人也不至于反对。哪里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为人,看上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谈锋又不健,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是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从这桩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了解雪子的性格。

不过,雪子既然内心决不同意这桩亲事,早该坦率声明,不该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使人误解,直到最后还不对她大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表了态。那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当面拒绝难以启齿;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误认为本人内心并不反对。男家相亲以后,忽然变得积极起来,派人来表示求婚的诚意,事情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时,雪子才断然拒绝。一旦表示拒绝后,任凭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始终不答应。最初,她姐夫以为这桩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哪里知道结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难堪的是他无话可以应付男家以及为这桩婚事说合的他银行里的上司。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举出拒婚的正当理由倒也罢了。现在吹毛求疵,说人家长得不秀气,把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缘一口回绝,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恶意猜测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进退两难。

从此以后,她姐夫吃一堑,长一智,对于雪子的亲事,人家要是来做媒,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倾听,至于主动插手或者提什么具体意见,能避免他就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