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仲夏夜之梦(6)

从这个雅典乡下佬的头上拿下来吧;

到天亮了,人家醒来,他也醒来,

大伙儿就好一起回雅典城去;

想起了今天这一夜里这一场热闹,

只当在林子中做了一场恶梦。

可是先让我给仙后破了魔法吧。

[以仙草抹她的眼睛]

就像你从前一样做人;

就像你从前一样看人——

用月姐的芽,解爱神的花,[42]

恢复你的本性全靠着它。

喂,我的蒂妲尼霞!醒醒吧,好女王。

蒂妲尼霞

[醒来]

我的奥伯朗!我做了一场梦,真荒唐!

我觉得我方才爱上了一头驴子。

奥伯朗

那儿就躺着你的“情人”。

蒂妲尼霞

怎么回事?

哎呀,现在我看他一眼就生气!

奥伯朗

别作声。罗宾,给他把这驴头拿去吧。

蒂妲尼霞,吩咐奏乐吧;叫这五个男女

格外地好睡,就像死去一般。

蒂妲尼霞

奏乐!奏一支曲子让人睡得更熟吧!

[传来柔和的音乐]

蒲克

[向睡熟的线团儿]

等你醒来,把一对蠢眼睛眯着看吧。

[替他拿下驴头]

奥伯朗

演奏吧,音乐!来,搀着手,我的女王;

叫他们躺着的地面轻轻摇荡。

[跳舞]

如今我们俩已经言归于好,

明天半夜,就要去到大公的府邸,

兴高采烈,参加那隆重的典礼,

祝福他们万事如意,白头偕老。

这两对忠心的情人也将在那里,

和大公同时举行婚礼,共庆良宵。

蒲克

仙中之王,你留心,你听——

我听见了云雀的歌声。

奥伯朗

那么,我的女王,无声无息,

悄悄跟随着黑夜的踪迹。

一眨眼,我们绕地球一周,

追上那东升西落的月球。

蒂妲尼霞

来吧,夫君,我们一边飞行,

你一边告诉我今夜的事情。

我睡了一觉,在我的近旁,

怎会有这些凡人躺在地上。

[隐去]

[五人仍熟睡]

[远处号角声。马蹄声。希修斯,喜波丽妲上。

伊吉斯,侍从等随上]

希修斯

去一个人,把那看守林子的找来;

五月节的仪式我们已经举行过了;

趁现在还是大清早,正好让新娘

欣赏欣赏我那些猎狗的好嗓子。

把它们牵到西山的山谷,放开它们。

快去吧,把那看守林子的给找来。

[一侍从下]

美丽的王后,我们就登上山头,

听猎狗引吭高歌,山谷里传来

阵阵回声——响起一片热闹的音乐。

喜波丽妲

有一次,我跟赫克莱斯和卡麦斯在一起,[43]

在克里特岛的一座森林里打猎,

他们放出斯巴达猎狗去围攻大熊。

那样雄壮的吠声我还第一次听到;

不光是森林,连天空、山泉、四面八方

全都在助威呐喊。我从没听到过

那样和谐的喧闹,动听的雷鸣。

希修斯

我那些猎狗也是斯巴达名种;

下垂的肉腮,沙黄的毛色,两边挂着

长长的耳朵,正好挥去清晨的露水;

弯弯的腿,像纯种的公牛,挂着垂肉;[44]

追赶起来不快,但是他们吠起来

一声应和一声,就像钟乐齐鸣。

无论在克里特、斯巴达、西萨利,[45]听不到

有哪一队猎狗,跟猎人的号角和鸣,

应着他的呼召,吠叫得这样入调。

你听了之后再判断吧。

[发现赫蜜雅她们]但是,且慢!

这几位可是什么仙女?

伊吉斯

[认出赫蜜雅]

殿下,是我的女儿!躺在这儿,睡熟了。

这一个,莱珊德;这是第米特律;

这一个,海伦娜——老奈达的海伦娜。

我不懂,他们怎么都赶到这儿来了。

希修斯

不用问,他们为了庆祝五月节,

一早起身,又听说我们要行乐,

就赶到这儿来参加我们的仪式。

可是伊吉斯,赫蜜雅不是应该

在今天拿定主意给你个答复吗?

伊吉斯

是在今天,殿下。

希修斯

去吩咐猎人,吹起号角来唤醒他们。

[一侍从下]

[号角声。呐喊声。欢呼声]

[两对青年男女惊醒,跳起]

早安,朋友们。“情人节”[46]早已过去了;

这里的林鸟却到现在才成双配对吗?

莱珊德

请殿下恕罪。[跪下]

[赫蜜雅等一起跪下]

希修斯

请你们都站起来吧。

我知道你们两个本是冤家和对头;

这个世界怎会变得这样友好和爱?——

“仇恨”会抛掉了一肚子“妒忌”,

去睡在“仇敌”的身边,再不怕“报复”呢?

莱珊德

殿下,我将要回答——可有些稀里糊涂——

半醒着,半睡着——可是说起来,我起誓——

我闹不清楚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可是,让我想——我要把事情交代清楚;

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事情是这样的——

[用爱慕的目光望着赫蜜雅]

我跟赫蜜雅一起来到这儿,本打算

逃出雅典城,逃避到另一个地方,

再不怕雅典的法律,我们就好——

伊吉斯

够了,够了,殿下!您已经听够了。

我要求法律——法律——把他惩办。

他们打算好私奔;他们打算好了——

第米特律!叫你我眼睁睁无法可想;

叫你的老婆,我的许诺都落了空——

我许下这句话:要把她做你的老婆。

第米特律

[拿起海伦娜的手]

殿下,好海伦娜告诉我:他们要出奔,

约定在林子里碰头——和私下的打算;

我气疯了,一路追踪着赶到这儿;

好海伦娜一片痴情,又追踪着我。

可是,好殿下,不知道是什么力量——

可是一定有一种力量在支配,

使得我对于赫蜜雅的爱,冰消雪溶,

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想起了我小时候

把一样玩物当宝贝般痴心喜爱。

如今,我的忠信,我充满爱情的心灵,

我眼中的光辉和欢乐,整个儿都属于

海伦娜一个人。殿下,我本来跟她

订了盟约,后来才遇见赫蜜雅;

就像害了一场病,看见好吃的东西,

反而摇头。一旦复元了,胃口也就正常——

我现在只要她,只爱她,只追求她,

我要捧出一片真心,永远献给她。

希修斯

四位有情人,也是巧机缘,碰到你们;

回头再请你们给大家往下说吧。

伊吉斯,我要叫你屈从我的意志了;

等会儿跟我们一起,这两对情人

要在神殿中缔结那终身的良缘。

现在,早晨已经不早,我们出来

本是为了打猎,看来只好作罢了。

就此跟我们一起回雅典吧!

三个新郎,三个新娘,举办一个

盛大豪华的酒会。来吧,喜波丽妲。

[希修斯挽喜波丽妲下。伊吉斯及侍从等随下]

第米特律

这种种事情仿佛渺茫、不可捉摸,

就像远处的青山变做过眼烟云。

赫蜜雅

我好比雾中看花,醉眼朦胧,

一样东西,两重影儿。

海伦娜

我有同感;

我又找回了第米特律,我的宝贝,

他是我的——他又不是我的。

第米特律

你能说

我们当真醒着?对我说来,倒像是

我们还睡着,还在做梦呢。你可认为

方才大公在这儿,叫我们跟他走吗?

赫蜜雅

对,我的父亲也在。

海伦娜

还有喜波丽妲。

莱珊德

他当真叫我们跟他到神殿里去。

第米特律

哎哟,这么说,我们醒着呢。快跟他走;

让我们一路上各人讲各人的梦。

[两对情人下]

[线团儿醒来]

线团儿

轮到该是我的“接口”,提醒我一声,我就会答应上来。我底下一句“接口”是:

好一个俊俏的皮拉摩!

嗨,嘿!彼得·昆斯!笛管儿,修风箱的!喷嘴儿,补锅子水壶的!瘦鬼儿!——我的老天爷哪!全都一声不响地溜走啦,却丢下我一个儿在这儿睡大觉!——我啊,看见了一个谁也不曾看见过的幻象——我做了一个梦哪,哪怕你再聪明些也说不上来我这个梦是个什么样儿的梦。人,只是一头蠢驴罢了,别想来解释我这个梦。我记得我是——没有哪个能说得出那是什么。我记得我是——我记得我有——可是人哪,你只是一个穿花花绿绿衣裳的傻子罢了,[47]假使你想站出来说:我记得的是啥。人的眼睛听都还没听见过,人的耳朵看都还没看见过呢;人的一双手可别想尝得出来——他的一条舌头想也想不出来——他的一颗心怎么也回报不出来:我这个梦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我要找彼得·昆斯给我写一首讲这个梦的歌谣,就叫它做《线团儿的梦》吧——只是这个线团儿、这个梦啊,再理不出个头绪来。等我们这场戏快演到末了的时候,我就当着大公的面,唱起这支歌儿来。为了可以更讨好卖俏些,说不定放到她死了之后[48]再唱吧。

[下]

第二景 雅典。昆斯家中

[昆斯,笛管儿,喷嘴儿,瘦鬼儿同上]

昆斯

你们打发人到线团儿家里去过没有?他还没回家吗?

瘦鬼儿

打听不到他的下落。还用说,他准是变驴变马变掉啦。

笛管儿

要是他不回来,咱们这出戏算吹了,演不下去了,是不是?

昆斯

就是不行。缺了他,你跑遍雅典城,再挑不出第二个可以演皮拉摩的。

笛管儿

可不,在雅典的手艺人中间,要说聪明伶俐,还得数他呢。

昆斯

说得对,而且还是最好的好人。就凭他那一条甜嗓子,他就是个天生的情夫。

笛管儿

你该说“情哥儿”。一个“情夫”,老天保佑,多不好听!

[合缝儿上]

合缝儿

各位大师傅,大公正从神殿出来,还有两三对大贵人和大小姐也一起结了婚。假使咱们的玩意儿顶得下去,那咱们可是有造化的人啦。

笛管儿

啊,线团儿,这可爱的好小子!他就此一辈子断送了六便士一天的恩俸——六便士一天,少不了他的。假使大公看了他扮演皮拉摩,不赏给他六便士一天,随你把我怎样都行!他领这份赏赐也尽可以领得。扮的是皮拉摩,拿的是六便士一天,少一个子儿,不行!

[线团儿上]

线团儿

这班孩儿们到哪儿去了?我的心肝儿都到哪儿去了?

昆斯

线团儿!哎呀,今天可真叫人乐坏了!哎哟,这个时辰还真吉利哪!

线团儿

各位师傅,我要给你们讲个挺希奇的事儿——可别来问我是什么希奇事儿。要是我这会儿就告诉了你们,别把我当做道地的雅典人。有一天,机会碰巧,我自会原原本本、什么都说给你们听。

昆斯

说给我们听听吧,好线团儿!

线团儿

关于我的事儿,我一字不提。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一句话:大公已经用过饭了。快把你们的行头收拾起来吧;把你们的胡须扎扎牢;在靴子上换一副新缎带;马上就到大公府门口碰头。各人都把自己的一份儿台词背背熟——总之一句话,反正宫里已经点了咱们这一出戏啦。怎么也得让瑟丝贝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有,谁扮演狮子,留心别把指甲儿剪了,他要把指甲儿露出来,当作狮子的脚爪儿呢。还有,各位好角儿,洋葱、大蒜可吃不得,我们说句话、吐口气,也得香喷喷的;我相信准能听到他们夸奖一声:“真是一出香喷喷的喜剧!”不用多说了;去吧!去,走吧!

[同下]

【第五幕】

第一景 雅典;宫中

[希修斯挽喜波丽妲上。菲罗特莱,

大臣,侍从等随上]

喜波丽妲

这些情姐儿情哥儿,说的话可真怪,

我的希修斯。

希修斯

这样的怪事哪儿有呢。

我从来也不信什么神话和山海经。

情人,疯子,他们那发热的头脑、

有声有色的幻想,一下子就理会的,

冷静的“理智”可一辈子别想弄明白。

那疯疯癫癫的,谈情说爱的,写诗歌的,

从头到脚,一身全都是想象。

这一个看见的魔鬼连无边的地狱

都容纳不了,那是疯子;那情人呢,

同样是痴的,一张埃及人的脸,

落到他眼里,变成了美貌的海伦。[49]

诗人的眼睛,充满着狂热,一下子

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直望到天上;

在他的“想象”中孕育了形形色色

无可名状的东西,诗人的笔头一转,

它们便成了形,“虚无缥缈”便有了

落脚的场所,还捞到一个名称。

奔放的“幻想”真会来那套玩意儿,

只要心里一高兴,就当真以为

有了什么高兴的事、高兴的原因;

或者黑夜里,让恐惧浮现在心中,

就把一丛荆树当作了一头熊!

喜波丽妲

可是听完了他们的那一夜故事,

再看他们心灵上都起了变化,

就可以证明,该不是无中生有的幻想;

让人相信,莫非那是真情实况——

尽管这回事可真希奇、太荒唐了。

希修斯

瞧,两对情人,喜气洋洋地来啦。

[莱珊德挽赫蜜雅,第米特律挽海伦娜上]

祝贺你们,好朋友!愿爱情的青春

长驻于你们的心灵!

莱珊德

愿更大的幸福

追随着殿下的步履、饮食和起居!

希修斯

来吧,有什么舞蹈和假面剧,好让我们

打发这长得要命的三个钟点——

吃罢晚饭到进入洞房那一段时辰?

一向替我们掌管娱乐的大臣在哪里?

手边有些什么玩意儿?有戏文没有?——

也好消磨这难熬难挨的时刻。

传菲罗特莱来。

菲罗特莱

有。伟大的希修斯。

希修斯

你说,可有办法缩短今天这一晚?

有什么假面剧?音乐?不来点儿什么

开开心,这辰光啊,就懒得推都推不动。

菲罗特莱

有单子在这儿,准备的节目都写上了;

请殿下挑选,喜欢先看哪一个。

[呈上一纸]

希修斯

《人妖之战》,雅典太监独唱,

由一架竖琴伴奏。

这个我不爱听,我已跟我的未婚妻

讲过这赞美内亲赫克莱斯的故事。

《酒神的女信徒,如疯如狂,

把绝世的歌手,扯得四分五裂》

那是老调;上次我征服底比斯,[50]

凯旋回来,这戏就已经演过了。

《缪司女神,三三见九,齐声痛悼,

一代学者,病贫交迫,死得好惨》

好利害的讽刺,十分尖刻的批评,

可跟今天这良辰吉日,并不相称。

《情郎皮拉摩和情妹瑟丝贝——

长得要命、苦得要死的短小喜剧》

“喜剧”,又苦得要死!“短小”,又长得要命!

那是说,热烘烘的冰,沸烫的雪,

这个矛盾的结子该怎样解开呢?

菲罗特莱

殿下,这出戏总共只有十来个字,

比这更短的戏文我还没看见过;

可是,殿下,这十个字却已经太长,

叫人听得不耐烦了。原来这本戏

没有一个字是合拍的,没有一个角色

是称当的。它是本苦戏,好殿下,

因为皮拉摩在戏里杀死了自己。

可是我看了他们的排练,只好承认,

我眼里全是泪水——任凭你放声大笑,

也不能流下比我更开心的泪水。

希修斯

演这出戏的人都是干什么的?

菲罗特莱

都是在这儿雅典干活卖力气的人。

他们向来用不到脑子,这次为了

庆贺殿下的婚礼,硬逼着他们的

糊涂脑袋,把这出戏背了出来。

希修斯

我就点这出戏吧。

菲罗特莱

不行,高贵的殿下;

这种戏不配让你听。我听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