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仲夏夜之梦(4)

他们干吗要逃跑啊?一定是存心要捉弄我,好叫我吓一跳。

[喷嘴儿偷偷上][27]

喷嘴儿

哎哟,线团儿——你变啦!——你叫我看见了什么呀?

线团儿

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你两个肩上长了一个驴头,是不是?

[喷嘴儿逃下]

[昆斯偷偷上]

昆斯

老天保佑你吧,线团儿!保佑你吧!你换了一个样儿啦!

[转身逃下]

线团儿

我看穿他们搞的鬼把戏。想要叫我做一头蠢驴,想要吓唬我——假使他们做得到的话。可是我偏不离开这儿,瞧他们把我怎么办。我要在这儿走来又走去,我要唱个歌儿,让他们听听,我才不怕呢。

[唱]

秧鸡秧鸡,黑黑身体,

一张嘴巴,又黄又尖,

画眉唱歌,不高不低,

鹪鹩歌唱,又颤又尖。

蒂妲尼霞

[醒来,起身]

是哪一位天使把我从花床上唱醒?

线团儿

[唱]

山雀、麻雀、百灵鸟,

灰溜溜杜鹃唱老调——

咕咕咕,人人都听到,

答应一声就糟糕![28]

可不是,谁耐烦跟这么一只笨鸟犯口舌呢?咕咕咕,笨鸟嘴里出不了聪明话,还跟它计较什么呢。

蒂妲尼霞

[轻步近前]

我求你,可爱的凡人,唱下去吧,

你的歌声打动了我的心弦;

你的容貌牵引着我的视线;我一眼看到你,俊俏的模样儿,

就迷住了,只想说,只想发誓:我爱你!

线团儿

依我说,娘娘,您这番话可算不得太有头脑。可是说真情实话,这年头儿“有头脑”跟“谈爱情”难得碰到一块儿。可惜又可惜的是,没有哪位好邻居肯来给他们两个拉拢,交个朋友。可不,我有时候还会说句笑话儿呢。

蒂妲尼霞

你不止漂亮,原来还这样聪明啊。

线团儿

不见得,没有的事。我要是够聪明的话,我就能跑出这片森林,帮自己这一回忙了。

蒂妲尼霞

跑出这一片森林?那怎么可以!

给我留在此地,不管你愿不愿意。

要知道我不是平常的天仙,

在我的手里掌管着这个夏天。

我爱的是你。所以,请你跟我走。

我吩咐一群仙子在你身边伺候;

他们会给你从海底捞起珍宝,

为你歌唱,当你在花床上睡觉。

我还要给你洗涤凡人身上的粗俗,

好叫你像仙子一般在空中飘浮。

“豆花”!“蛛网”!“飞蛾”!“芥子”!

[四精灵上]

豆花

来啦。

蛛网

还有我。

飞蛾

还有我。

芥子

还有我。

四精灵

有何吩咐?

蒂妲尼霞

你们可得尽心款待这位大哥;

绕着他的身边,一起跳舞唱歌。

用杏子喂他,给他端上浆果,

还有紫葡萄,桑葚,青青的无花果。

到野蜂的窝里盗来芬芳的蜜饯;

括下蜂腿上的蜜蜡当蜡炬燃点;

向流萤的小小灯笼借一个火,

好照着我的情郎安睡与起坐。

从蝴蝶儿身上摘下花花的翅膀,

为他合拢的眼皮,拂去那月光。

向他点点头,精灵们,给他行个礼。

豆花

您好,凡人!

蛛网

您好!

飞蛾

您好!

芥子

您好!

线团儿

不瞒诸位,还得请各位多多包涵些才好。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蛛网

“蛛网”。

线团儿

好“蛛网”大哥,希望今后咱们多来往来往。要是我割破了指头儿,我可要来打扰你呢。[29]您的大名呢,好大爷?

豆花

“豆花”。

线团儿

令堂“豆荚”师娘、令尊“豆壳”师傅跟前一定得请您多多问好。好“豆花”大哥,希望今后咱们也要多来往来往。请教您尊姓大名,大哥?

芥子

“芥子”。

线团儿

好“芥子”大哥,我早知道您抱着一肚子的委曲——都是为了那像山一座似的菜公牛,仗势欺人、蛮不讲理,把府上好端端一家人也不知吞下了多少。

不瞒您说,您那些堂兄表弟刚才还害得我热辣辣地掉下几滴眼泪呢。希望今后咱们多来往来往,好“芥子”大哥。

蒂妲尼霞

来,侍候他;把他送进我的绣房。

月亮姐姐,我看她眼里挂着珠泪;

她哭了,朵朵小花陪着她眼泪汪汪,

这样伤心:为了失去童贞的姊妹。

别让情哥开口,把他轻轻抬过来。

[同下]

第二景 森林中

[奥伯朗上]

奥伯朗

不知道这会儿蒂妲尼霞醒来没有;

也不知她一醒来看见的会是谁——

她看见谁,就要把他没命地爱。

我派去的人来啦。

[蒲克上]

怎么了,疯狂的精灵!

在这座仙林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蒲克

谁想娘娘爱上了一头毛驴子。

正当她做着美梦,睡得好香;

就在她隐蔽、洁净的闺房的近旁,

闯来了一伙儿粗手笨脚的傻子——

都是雅典的工匠,凭手艺换饭吃,

一起来到那儿,把戏文排练,

好在那天庆祝希修斯的结婚大典。

在那群蠢货里有一个最蠢的蠢货,

在他们那出戏文里扮了一个情哥。

他退下场来,走到树丛的背后,

我趁他不防——这机会最好没有,

给他的头上套上了一个驴脑袋;

一会儿,他就得去回答他的情妹妹。

我那活宝贝上场了,大家还没看清,

就像雁鹅只见猎人在偷偷走近,

又好比一群乌鸦,聚在一起,

听见砰的枪声,向四面八方飞起,

乱叫乱扑,掠过天空;正是这光景,

一看见他,他的伙伴拔脚就逃,就奔,

在绊脚的地方,一个接一个滚倒——

有的喊快来救命,有的把爹娘乱叫,

他们本来糊涂,这一吓,更没了命,

连无知的草木也要把他们欺凌。

那枝杈、荆棘抓住了亡命者的衣服,

叫他们丢了帽、丢了鞋,什么都不顾;

我赶,他们逃;一路上,把胆都吓破;

单留下那情哥哥,变成了怪物一个。

就在那个当儿——且把话说下去——

仙后醒来了,一下子爱上了这头驴。

奥伯朗

会有这样的事,比我想的还要妙。

我还吩咐过你,去把雅典人找,

在他的眼皮上涂上了爱情的仙浆。

蒲克

我趁他睡着了,也把事儿办妥当。

那个雅典姑娘就睡在他身边,

因此,他一醒,准会让他看见。

[赫蜜雅上,第米特律随上]

奥伯朗

站过来些,正是这个雅典人。

蒲克

正是这个女人,可不是那个男人。

[二人隐身]

第米特律

噢!这样爱你的人,你却这样痛骂,

把恶毒的话,去送给你的恶冤家吧。

赫蜜雅

我这会儿骂你,那还算对你客气;

只怕把你诅咒一番,我也有理。

要是你趁莱珊德睡熟了,把他杀死了,

双手沾满鲜血,那你也不用顾忌了——

把我也杀了吧。

太阳离不开白天,他少不了赫蜜雅;

赫蜜雅睡熟了,莱珊德怎会把她抛下,

一走就走啦?你还不如叫我相信:

地球会张开口,月亮会穿过地心,

从对面钻出来,跟那边的白天捣乱。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看穿,

你暗中杀了他,做了杀人的凶犯——

只有凶手的脸,才这样可怕、阴惨。

第米特律

被凶杀的脸上阴惨惨,我就这样;

我的心给刺碎了——都为你这狠心肠。

凶手就是你,瞧你的眼睛却这样晶莹,

就像那在天边闪闪烁烁的金星。

赫蜜雅

这对我的莱珊德有什么关系?他在哪里?

好第米特律啊,快把他交还我手里!

第米特律

我宁可把他的尸体丢给一条狗。

赫蜜雅

滚开些,恶狗!你逼得我骂出口,

再不顾姑娘说话该轻柔。你已经

把他杀了?从此你别把自己算作人!

这一回,说句真话吧,算给我个情面——

在他醒着的当儿,你敢多看他一眼?

趁他睡着的当儿,你就把他杀死?

多勇敢,跟一条毒蛇不分彼此!

毒蛇虽然比你多生了一条舌头,

可是它决不敢来把你咬一口。

第米特律

你发这一阵脾气,真把人错怪,

我并没下毒手,把莱珊德谋害;

他并没死,这句话我能跟你说。

赫蜜雅

那么,求求你,快对我讲明:他活着。

第米特律

我这么讲明了,你给我些什么方便?

赫蜜雅

给你方便:从此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我最不要看你这张脸,我这就走了;

别来找我——不管他活着还是没救了。

[下]

第米特律

她脾气发得好凶,跟她走也没用。

我暂且留下,耽搁在这儿树林中。

苦苦的相思像越压越重的石块,

破产的睡眠,欠下相思一大笔债;

眼前它要把旧账稍为清理清理,

我也乐得在这儿休息休息。

[在树边躺下,入睡]

奥伯朗

你看你干的事!真是大错特错,

把仙液涂上了有情人的眼窝。

你把差使办糟了,结果将会证明:

有情的变做无情,薄情的仍旧薄情。

蒲克

那是命运的支配,一个人保持忠心,

千万人变了心,毁了盟誓数不清。

奥伯朗

走遍这一座林子!比风还要快,

去把雅典的姑娘海伦娜给找来。

可怜她,为着失恋,失却了容色,

一声声叹息,耗尽了她宝贵的鲜血。[30]

你用幻象去把她引诱到此地;

我就趁机把仙水涂上他的眼皮。

蒲克

我去,我去,我说去就去像阵风;

赛过那飞箭离开鞑靼人的弓!

[下]

奥伯朗

这里有紫色的花朵,

爱神的金箭曾经射过;

[以花拭第米特律的眼]

花液滴进他的眼星!

当他看见他的情人,

让她顿时容光焕发,

像女神从星座里降下。

等你醒来,她在你身边,

跪下去求她宽恕你。

[蒲克上]

蒲克

向神仙的首领报告,

海伦娜已快来到。

那个被我弄错的青年,

正在苦苦乞求爱怜。

可要瞧瞧他们的把戏?

世上的人真傻得可以!

奥伯朗

站过来些。他们的声音

会把第米特律吵醒。

蒲克

那时候两男同爱一女,

那玩意儿好不有趣!

事情越是来得荒谬,

我越看越有劲头。

[隐去]

[海伦娜上。莱珊德随上]

莱珊德

你怎么能说,我向你求爱,是把你取笑?

取笑,讥嘲,从来不叫人掉泪;

瞧,我赌咒,我就哭了;一眼知道,

这样起的誓,绝没有半点虚伪。

分明是真心诚意,证据确凿,

你怎么会当做嘲弄,偏不肯信我?

海伦娜

你的手段倒是越来越高明,

用“真心”杀死真心,多卑鄙的“崇高”!

去向赫蜜雅发誓吧,你把她忘个干净?

拿誓言和誓言比较,马上就分晓;

你向她赌咒,向我起誓,两面的话,

两边称一称:同样轻浮,不分高下!

莱珊德

当初向她赌咒,我眼睛还没睁开。

海伦娜

照我看,你还是这样——现在把她扔开。

莱珊德

第米特律爱的是她;对你,可并不爱。

[海伦娜转身,走向树边,撞在第米特律身上]

第米特律

[醒来]

啊,海伦娜!女神!——仙子!——美极了!——神圣!

我的心肝,叫我用什么来比你的眼睛?

水晶还嫌肮脏。啊,这红透的樱桃,

你两片嘴唇,多么甜蜜,把人逗挑。

东风吹过那高高的陶勒斯山头,[31]

山头的积雪像白银世界;你举起素手,

白银就变成乌鸦。啊,给我一个吻!

你是洁白的女王,幸福的象征!

海伦娜

可恶哪!该死!你们都是存心

来捉弄我,有意要寻我的开心;

你们两个,要是有教养、懂礼貌,

那就不会把人这样挖苦取笑。

我早知道你们恨我,那就恨好了,

干吗要一起串通了,把我讥嘲?

你们都是男子汉——看样子也真是,

那就不该这样欺侮有身分的女子;

又发誓、又赌咒,把我捧得比天还高,

而心里却在恨我——这我敢担保。

你们俩本是情敌,都爱着赫蜜雅;

现在又成了对手,来戏弄海伦娜。

真是大丈夫的行为,干得好不漂亮!

冷讥热嘲,定要叫可怜的姑娘,

把泪珠掉下!一个人,有点儿德性,

决不会穷凶极恶,把闺女欺凌,

逼得她走投无路,为了寻点儿开心。

莱珊德

你太狠心了,第米特律!别这样,好好的;

你爱赫蜜雅,这你是知道我知道的;

我这儿就卖个交情,全心全意,

把赫蜜雅让给你;她的爱情,我放弃。

你也得把海伦娜的柔情转让给我;

我爱的是她,直到熄灭了生命之火。

海伦娜

专爱嚼舌根的人,废话也没那么多。

第米特律

莱珊德,留下你的赫蜜雅,我才不要。

就算我爱过她,这爱情早抛向九霄,

我把我的心献给她,只是逢场作戏,

海伦娜的怀抱才是我归宿的圣地。

莱珊德

海伦娜,别信他,他的话全是虚假。

第米特律

说话当心些,可要付出重大的代价;

你不懂得我的真情,不许来胡乱插嘴。

瞧!你的情人来了——来了你那宝贝。

[赫蜜雅上][32]

赫蜜雅

黑夜剥夺了一双眼睛的功能,

耳朵却因之变得格外灵敏。

它虽然蒙蔽了人们的眼光,

却给予那听觉加倍的补偿。

莱珊德,不是我用眼睛把你找到,

多谢我的耳朵抓住了你的音调。

可是为什么你这样狠心,撇下我不顾?

莱珊德

为什么要守着?爱情指点我另一条路。

赫蜜雅

难道爱情能把莱珊德从我身边拉走?

莱珊德

莱珊德的爱情可不许他停留。

美丽的海伦娜叫黑夜放出光明,

胜过天上那许多闪烁的星星。

你干吗要来找我?难道你还不明了:

我恨你,才从你的身边跑掉?

赫蜜雅

这不是你心里的话;不会有这样的事。

海伦娜

你听!她也是这伙人里的一分子。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三个一起串通,

布置了一场骗局好把我捉弄。

赫蜜雅,你太欺人!无情无义的丫头!

你可是跟他们一起想出这坏主意,

摆下了圈套,存心叫我出丑?

我们俩从小交换了多少知心话,

结拜成姊妹的盟誓,同出同游,

不觉得半天过去了,却埋怨时光,

催促我们分手——难道这些全忘了吗?

做同学时的友谊,孩子时代的天真?

我们两个,赫蜜雅,像精巧的手艺神,

一起用针线合绣出一朵好花,

合描一个花样,合坐着一个软垫,

异口同音,合唱着一支歌儿,

仿佛我们的手、身子、声音、思想,

连结在一起。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

好比一条树枝上结着一双樱桃,

看似两个,这两个可不能分家。

好像两朵鲜花开在一个枝头;

外表上两个个体,却连着一条心;

就像两个名门互通婚姻,

男家和女家的徽章合而为一。[33]

难道从前的交情你就一笔勾销,

跟男人们一伙来欺侮你可怜的朋友?

这不是朋友的行为,哪像少女的样子!——

我,和我们女性,全都要责骂你——

尽管受气受侮辱的,只是我。

赫蜜雅

你这番气呼呼的话叫我莫名其妙。

我并没讥笑你;你倒像在把我讥笑。

海伦娜

难道你没有支使莱珊德缠住我,

假意儿赞美我的眼、我的脸?——

还派你另外一个情人,第米特律,

他不多一会儿还一脚把我踢开了——

来叫我“女神”“仙子”什么珠容玉貌,

超尘绝俗?为什么他会说这些话

对着他所讨厌的姑娘?为什么莱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