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今早晨,郭春海从地里防霜回来,因为王连生把他父亲昨晚上扛回高粱秆的事告诉了他,他就对他父亲窝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天已大亮了,还不见他父亲起来。在参加农业社前,他父亲是村里有名的起得最早的人。不论春夏秋冬,鸡叫头遍,就起来喂了牲口,又到村道上拾粪;入社以后,他却睡开懒觉了。郭春海走到他父亲住的房门口叫了几声,他父亲也不应声,他就先到牲口圈里给老黄牛喂了些草料。年轻人一有火气,手足就不稳了,不是摔筛子,就是撂簸箕。这一来,反倒惊醒了他的老父亲,郭守成真心疼他的家具啊!他一面嚷着“做活计,手足稳重点啊”,一面就穿了衣服走出院里来。

郭春海见父亲出来,就气冲冲地问道:

“爹,夜晚上你怎么不往地里送高粱秆?”

郭守成出了屋门,被早上的凉风一吹,两眼又流起泪来。他揉揉眼睛,看见儿子把筛子、簸箕都摔在地下,正想训儿子一顿,儿子反倒问起他昨晚上的事。他就没好气地说:

“怎么?人家都是一人送一捆高粱秆,你为甚驮去四捆?我要再送一捆,咱家就多出三捆了!”

昨天晚上往地里送高粱秆时,郭春海要驮四捆高粱秆,郭守成说什么也不应许。郭春海说:“多送几捆高粱秆,保住麦苗,多打下麦子,咱家不是一样多分!”郭守成却说:“社里人多,轮到个人名下,能多分多少!眼下咱倒先吃了三捆高粱秆的亏。”

郭春海就劝他:

“爹,吃不了亏,大河涨水小河满,锅里有了碗里也就有了。你也快扛一捆高粱秆防霜去吧!”

郭守成仍是不依:

“哼!你倒说得好听,他们都是一人出一捆,咱家也只能出一捆。”

春海妈听着父子俩争得不可开交,便出来叫道:

“他爹,还不赶紧吃了饭防霜去,看花猫扑到你饭碗里啦!”

郭守成又怕花猫搅了他的饭,只好跑回屋里。吃罢饭,队长张虎蛮又来催他,他只得扛了一小捆高粱秆出去。一路上,他越想越觉得吃了亏,竟把那一小捆高粱秆又扛回家来。

如今,郭春海批评他,他不但不认错,还一直埋怨儿子多驮走两捆高粱秆。郭春海又只好忍住满肚的火气,劝他父亲道:

“爹,夜晚上那事情不好。要不是王连生补了两堆烟火,那块麦子遭了霜冻,社里受了损失,咱家还不是少分麦子!再说眼下对你的名誉也不好呀!”

郭守成却反问道:

“你摔烂我的筛子、簸箕就不是损失!那一疙瘩麦地就是全冻死,轮到咱个人名下才损失几颗?你要把我的筛子、簸箕摔坏,一斗麦子也买不来!你算过这个账没有?心眼怎么长的!”

郭春海对他这位不说理的父亲,真觉得比对外人还难办。软不得,硬不得,轻不得,重不得。当他正想着再怎样劝说他爹时,他妈妈从屋里出来了。他妈是一个心善面和、通情说理的好妈妈。

便帮着儿子劝老头子道:

“你就知道心疼那两捆高粱秆,你就不知道众人搂柴火焰高!多出两捆高粱秆吧,多给了谁啦,还不是给了自家的农业社。你儿还是农业社的头前人。你也不替你儿想想,他连亲老子都说不醒,还怎么教育别人,怎么再往那台台上站,怎么往人头前走!”

郭守成早听够他老伴那没完的唠叨了,就顶了她一句:

“他要有本事,就靠他的本事朝头前走,我概不拦挡他。他不能多拿上家里的高粱秆去充积极啊!”

老伴对她这不说理的老头子也有点生气了:

“一辈子就活你个孤人!你不为你儿想算,你也不光顾一下自家的脸面?因为一捆高粱秆,耽误了社里的大事,还落个自私的名誉。”

说到“自私”两字,郭守成更不耐烦了。自从入社以后,他母子俩说过他多少遍自私!“哼!说上三句不自私吧,能顶住两捆高粱秆!”说着,他便独自钻进牲口圈里,喂老牛去了。

郭春海母子知道和他一时说不下个长短,郭春海又急着要走,便安咐了他妈几句,让他妈再劝说一下他那不通情理的老爹,而后就走出去了。

郭春海走后,郭守成又抽了几袋烟,才想起昨天后晌生产队分派给他的活计。生产队长张虎蛮让他今上午给农业社地里送粪。

郭守成却觉得把自家的牛粪卖给农业社不合算。他觉得给粪价不过是一句空话,不如把粪上到自留地里,多打几颗粮食,多结一些瓜菜,怎么也比几个粪价强。于是,他就套上老牛破车,瞒着老伴,往自留地里送开粪了。一连送了几趟,不大的一块自留地里,就像一笼窝窝头一样,满满密密地摆下一地。

郭守成铲起最后一车粪,眼见圈底的粪少土多,这才决定把这最后一车粪土送到农业社的地里。

这时,已是半前晌了。人、牲口都乏了。他就坐在破车上,无精打采地吆喝着老牛,慢腾腾地往村外走去。

郭守成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不大一会工夫,他的两只眼睛就觉得有些迷迷糊糊,又走了一会儿,他的两只眼睛就完全闭起来,身子和脑袋也摇晃得更厉害了。他正想美美睡一觉,忽然车子一歪,他从车上溜下来了。他心慌地爬起来睁眼一看,才见是一个车轮滑下路边去,陷到一洼泥滩里。他一股火起,便骂了一声:“死爬牛瞎了眼啦!”随手又狠狠地打了黄牛一鞭,让牛把车拉上路去。可是,老黄牛伸长脖子,把眼睛都快努出来了,那陷在泥滩里的车轮还是一动不动。他只好一面吆喝牛,一面咬牙憋气地用肩膀扛着车,两手也使劲地推着车,直到把他憋得满脸通红,把最后的一点力气也都用尽,那车轮还是一动不动。推不动车,他只好叹了口气,向四外看看,想找个什么人帮帮忙。但看了半天,四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隐约地听到哪里有唱歌的声音,他就擦了擦眼睛,仔细往远处看去,只见在河畔的一块地堰上,农业社的一群妇女正坐在阴凉地里唱歌哪!“真会享福!”郭守成心里这样念叨着,扭回头来又看看他那老黄牛,老黄牛已累得浑身淌汗,嘴里一直大口地喘气。他心里又冒火了:“我在这里死气败力地给社里送粪,你们倒在那里歇凉凉、唱歌。呸!”

他自言自语地骂了一顿,心里又犯疑道:“眼前农业社的人们是不是都像自己这样出力给农业社干活呢?”也许是郭守成以前吃惯亏了,所以他事事只怕自己吃亏,只怕自己比别人多出一点力气。眼下他也确实疲累了,就靠着一株柳树坐下来,背风划着一根火柴,抽起烟来。看那老黄牛,它正伸长脖子,探出头去,吐出舌头,想吃路边的青草。因为探不到,两只眼珠子又急得突了出来。一见这情景,他自然有些可怜那老牛。于是干脆卸了车、让老黄牛到路边吃起草来。

郭守成正坐在柳树下歇凉,忽然一阵风吹过来,他的两只眼又流开泪了,他就把头上那顶烂草帽往下拉了一拉,让帽檐遮住他的眼睛。一面又用他那粗笨的大手揉了揉眼窝,可是,越是使劲揉,眼睛就越是发痒发涩,眼泪也就越发流开了。唉!提起这一双风泪眼,他就不由得一阵伤心。那是因为他年轻时害过眼病,村里没有医生,他又舍不得进城看病,他怕治不好病反而白花钱。有一回,从城里来了一个买卖人,用自行车带着两包杂货,见郭守成打听眼药,那买卖人就说他有好眼药,当下就见效。郭守成因为受过买卖人的骗,自然不敢轻易相信,那买卖人就说可以先试一下,对试一下倒还合他的心思:如果真灵,再花钱,要是不灵,也用不着白花钱。这样,那买卖人就在他眼边上抹了一点点药,当下他就觉得眼睛凉爽爽的,浑身也好像有了精神似的。他就高兴地说:“果真灵验。”不料一问价钱,他又心跳了半天,那么一小盒盒药,竟要一斗麦子。为了这灵药能治好眼睛,他好容易才下了狠心,用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一斗麦子,买回那一小盒盒眼药。回到家里,他又让他女人给他往眼睛上擦抹了一点,怎么这一回他觉得有点发麻呢?而且眼睛还是照常发红,照常流泪。他就急忙跑到街上找那卖药的,那买卖人早就无影无踪了。后来他才听到别人说:“那不是眼药,是万金油,顶多值二升麦子。”这一下可把郭守成气炸了,他最怕别人捉弄他,最怕自己吃亏,偏偏地就让别人捉弄了,让自己吃了大亏。为了那买卖人狠骗了他一斗麦子,他竟伤心地哭了两夜。以后,他下死心再也不看眼病了。

郭守成自从当家主事以后,就从他父亲那里承继下二亩土地,两间破房。后来又用嫁女儿的钱买下一头牛犊。靠了他的勤劳经营、省吃俭用,光景虽穷,但也总算是过下来了。说起俭省,他真是连盐、油都舍不得吃,更不用说穿戴了。村里人们从来没有见他穿过一条新棉裤。他穿上新棉裤,总要套上一条破单裤,他怕脏了、磨了新棉裤。直到新棉裤在破单裤里磨上几年,磨破以后,他才补上补丁穿出来,以后就是每年往上加补丁,直到烂得没法再补,他才肯再做一条新棉裤。所以,除过他娶亲时人们见他穿过几天新棉裤以外,杏园堡村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他穿新棉裤。

郭守成就靠了这样俭省,才算没有饿死,而且还成过家,生了儿,养下女。土地改革时,又给他分了五亩地,分了一辆破车。他又靠了早起搭黑,勤勤恳恳的劳动,靠了他的小心谨慎,怕吃亏上当被别人捉弄,才算守住了他这一份小小的家业。由于他常怕吃亏,又常是吃亏,所以他对家业的想法是保本为上、步步登高。人常说:“想得狠,失了本。”何况自己想发财想了多半辈子,到头来还是没有发了财呢!所以他以为发大财怕没有那天分,只要守住这份家当,常存上几布袋粮食,粗茶淡饭断不了,也就对了。闹得好呢,那就先给儿子成个家,把老牛换成一头顶用的大牛,把破车修理得耐实些,轮子上再包上一层铁皮圈,要是儿子有出息呢,就盼着再添一头骡子,再置二亩水地,再盖三间房子。

可是,去年秋天村里成立农业社时,把他这多少年来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他自然怕入社吃亏,他儿子郭春海给他算了几天账,说了几夜道理也不行。他总说是没见过,心不跌底,怕吃亏,怕连老本也丢掉。但他儿子却是好说歹说一定要入社,而且竟敢私自做主报了名。黑字写到白纸上那是耍笑的?他真是心慌了。他赶紧到社里去。他先看见张虎蛮几户贫农,那都是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进来吃社的,这些人自然进社是占便宜来的。有人占便宜,自然就有人吃亏。他又可怜自己那套老牛破车,怕散到社里。到后来又看见有几户厚实中农也入了社,他才稍微安心了:要吃亏的话,暂先还轮不上自己。以后又打听了一些办社的规程,特别是老伴对他说起:“儿子是共产党员,是办社的头前人,不会留在家里了。”

他也反来折去地盘算了一下儿子入社不入社的利害。他儿子是党员、干部,村里不论有什么事,儿子总是往头前跑。春季宁先给公村栽树,也不怕误了自家耕种。正月里家里水瓮里空得当当响,他却满头大汗给村剧团担水。还有什么办民校、讲卫生呀、修渠呀,还有那开不完的会呀!当民兵、领导互助组就更不用说了。老汉一想起以前在这些细小事情上吃了不少亏,听说要是入了社,都给记工分,这才勉强同意了儿子入社的主张。

郭守成虽然入了社,可是时时事事总要盘算一下吃亏、便宜。夜晚上防霜,儿子比别人多送了两捆高粱秆,他自然觉得吃了亏。眼前呢,妇女们坐在地堰上歇凉凉,自己却死气败力地给社里送粪,他能明吃这种亏吗?

郭守成坐在柳树底下抽起烟来了。一休息下来,浑身只觉得一阵乏困,他就背靠住柳树,软麻麻的身子也就再也不想动弹了。不知不觉的,他的两眼也粘合起来。

忽然间,他怎么看见他的自留地里长起那么老大的南瓜?他就用劲扛起一颗南瓜,那南瓜怎么竟像石头一样重呢?他正要放到他的破车上,一失手,那南瓜掉到他的大腿上了,他只觉得大腿上一阵疼痛,心慌地睁眼看时,才知道是烟袋里的烟火掉到棉裤上了。他急忙大口地往着火的地方吐唾沫,可是棉裤上已经烧了一个小洞,套在外面的破单裤就更不用说了。年时冬天入社时才狠心做的新棉裤,今日刚给社里动弹就烧了一个窟窿!气得他拿起烟袋来就使劲在一块石头上磕打,把烟火磕尽,又用那烂鞋底踏了几次,这才又背靠着柳树坐下来。后来,他看见老黄牛在那里一劲儿吃青草,心想又省下晌午回去吃草,这才又欢喜地看着他那宝贝老牛伸出舌头来,像镰刀一样,一卷草一卷草地卷进嘴里。看了一会儿,两眼也看乏了,沉重地闭了几下,他又强睁了几下。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看见老黄牛的舌头怎么探到麦地边沿去了。他心里还说:“可不敢吃了人家的麦子啊!”而他那两眼却不由自主地紧闭起来……

郭守成就这样一手握着牛缰绳,一手拿着烟袋,靠着柳树睡着了。直到牛缰绳从他手里滑脱,他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