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一个难得一遇的好人,连生性惮恐人类的我也彻底放松了戒心,甚至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不错的东京向导。其实我这个人,独自一人搭乘电车时,会莫名地对售票员产生畏怯;想看歌舞伎表演,但是一看见剧场大门口铺着红地毯的台阶旁站成两排的领座小姐,便望而却步;走进餐馆用餐,轻手轻脚站在身后等候我吃完收拾空盘子的服务生会令我心中忐忑;尤其是买东西结账,当我以僵硬的动作付款的时候,不是因为心疼,纯粹是因为紧张,因为害羞,因为不安和恐惧,我会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仿佛世界一片黑暗,几乎陷于半疯狂的状态,别说杀价了,不仅找零忘记收下,常常连买的东西也忘记带回。我独自一人根本没法在东京街头瞎逛,所以才不得不整日窝在家中。
而我将钱包交给堀木,随他一同游逛时,他非但杀价够狠,而且很会玩,他总是能发挥出以少许花销赢取最满意结果的本事,他不坐车费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善用电车、巴士和蒸汽小艇,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从而展现他的厉害本事。早上从妓院返家途中,他也不忘进行实战辅导,带我顺道至某家高级饭庄,泡个热水澡,然后点份汤豆腐,佐以一盅日本酒,所费不多,感觉却很奢华。此外他向我传授说,路边摊档卖的牛肉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营养,还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让人最快入醉乡的非电气白兰地[8]莫属。总之,交给他埋单,我从未觉得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与堀木交往的另一个好处是,堀木可以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心思,一味任凭自己的激情喷涌而出(也许,所谓“激情”便是无视对方的立场吧),一天二十四小时聒聒不休地谈鬼说禅,完全不必担心两人走累了,会陷入令人不堪的沉默中。和人交往时,我时刻担心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因此,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才会抢在头里拼命地说怪话逗谑,而现在堀木这个傻瓜无意识地自动接过逗谑的角色,我则不必认真应答,只当它风吹马耳就是了,顶多间或附和一声:“怎么会哩?真没想到。”
不久,我逐渐明白,烟、酒、娼妇都是转移和排遣对人间恐惧的绝好手段,纵使只能一时转移和排遣。而为了寻求这种手段,即使倾尽所有家当我也会不顾不惜。
对我来说,娼妇既不是女人,也不算人类,感觉倒像是白痴或是狂人,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倒头便能进入沉沉的黑甜乡。事实上,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从我身上感受到一种或许是同类的亲近感,娼妇们总是向我展示出不加虚饰的极其自然的善意——没有任何算计的善意,没有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一个兴许下次再也不会光顾的客人的善意。有几个夜晚,我甚至从这些犹如白痴或狂人的娼妇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圣母马利亚的光晕。
然而,在我为了逃避对人间的恐惧而寻求幽沉的一夜晏眠,前往妓院与“同类”的娼妇们狎玩之时,不知什么时候起一种不祥的氛围无意识中萦绕在我周遭,完全出乎我意料,可说是如影随形的“附赠品”,而且这“附赠品”越来越鲜明地浮出于表面,当堀木一语道破时,我自己也不禁愕然,接下来便心生厌烦了。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套用句低俗的说法,我是在娼妇身上修炼自己男女之道的本领,近来更是精进神速。都说这种修炼唯借由娼妇才来得最严苛,并且最有效果,我已然发散出猎艳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限于娼妇)凭借本能嗅到这种气息,从而主动投怀送抱。我得到的“附赠品”就是这样一种卑猥而又不光彩的讨厌气息,并且它变得十分显眼,盖过了我原本只想放松休逸的初衷。
堀木这样说,可能一半是出于恭维我的意思,然而我倒觉得是巧发奇中,因此心情甚是怫悒郁闷。举例来说,曾经有位咖啡馆的女孩给我写过幼稚的情书;樱木町的邻居将军家二十来岁的女儿每天早上在我上学时,明明没事情,却化着淡妆从自家门口进进出出;在餐馆吃牛肉饭,我没张口说一句话,店里的女服务员却……;我常去买烟的那家烟纸店老板的女儿,在递给我的香烟内竟然夹着……;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女人……;深夜的电车上,我喝醉了正呼呼大睡……;老家亲戚的女儿莫名其妙地寄来一封情痴意绵的信……;还有,不知道哪个女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送来一个亲手缝制的人偶……由于我生性极度消极,每件事情最后都不曾有下文,唯剩几个片断,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看来我身上发散着某种令女人梦云襟期的气息,这不是炫耀,也不是捕风捉影的玩笑话,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经堀木这样的人一语道破,我感到近乎屈辱的痛苦,并且就此对寻花问柳之事感到兴味索然了。
某天,堀木在爱慕虚荣的新潮思想驱使下(这事发生在堀木身上,除此我至今也想象不出还有其他理由),带我参加了一个共产主义读书会(好像叫R·S,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秘密集会。或许就堀木这样的人而言,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也是东京的游玩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买了一本小册子,然后听一名坐在上座、面貌奇丑的青年讲解了一通马克思的经济学。其实对我来说,他所讲解的内容我好像比他更加明白,理论上没错,但是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加复杂难懂、令人骇愕的东西,说是欲,稍嫌浮浅,说是虚荣,也不够准确,即使将色与欲两者并提仍然不足以贴切地将它表述出来。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但我总觉得人类世界的深层不光是经济,还有像是鬼怪故事般的奇思异行,而向来对鬼怪恐惧不已的我,对于所谓的唯物论自然持肯定态度,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天经地义,但依旧无法借此使我摆脱对人类的恐惧,面对充满生机的新绿我还是无法欣然惬望,感受希望的喜悦。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次也不落坚持参加R·S的集会。那些“同志”仿佛从事某件神圣的大事般,神情凝重,沉醉于几乎仅相当于“一加一等于二”初级算术般的理论研究,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我借着自己搞笑戏谑的本事,尽力使集会变得轻松些,大概由于这个缘故,研究会沉闷的氛围渐渐一扫而光,我也成为其中极受欢迎、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些思想单纯的人,可能以为我也像他们一样,是个单纯、乐天而又滑稽有趣的“同志”。假使真是如此,那我便成功地将他们彻彻底底蒙骗住了。我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每次集会我还是积极到场,为众人献上戏谑服务。
因为我喜欢。我喜欢这群人,但未必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促成的这种亲近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种感觉——不如说,它令我心情欣愉。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有一种强势莫测的预感),其神机奇谲巧作、复杂难解,与其坐在没有窗户的冰冷彻骨的屋子里,我宁愿纵身跃入窗外非法的汪洋,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那样更能够令我感觉舒畅。
有句话叫“隐遁避世”,指的是那些见不得光,只好躲避别人耳目隐居于市井的凄凉的失意者、悖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从出生起就是一个注定见不得光的人,假如遇到被人指为这样的人的同类,我必定会变得柔肠慈心,连我自己都会陶醉于我那菩萨般的温柔心肠。
还有一个词叫“犯罪意识”,尽管我在人世饱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一生的良伴,我与它顾影对怜,一同寂寞地玩乐嬉戏,或许这也算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此外,俗话说“腿上有伤怕人知,心中有鬼怕门叫”,我从小一条腿便落下这伤,长大后非但没有痊愈,而且越蚀越深,直达筋骨,夜夜承受的痛苦宛如置身于千汇万状的地狱之中,然而这伤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伤口的痛楚也就是伤口所寓寄的感情,就像充满了爱意的情人的低语(这种比喻或许有些古怪吧)。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地下组织中的氛围让我感觉莫名安心和惬意,换句话说,较之运动的本身目的,倒是那种氛围反而与我更加投契。堀木则像是矮子看场图热闹似的,参加一次集会将我做过介绍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他和我开了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说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还必须着重考察消费,因而一个劲地邀我去进行所谓的消费考察。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者应有尽有,既有堀木那样出于新潮的虚荣心而以此自居的,也有像我这样,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种非法的气息才置身其中的。倘使我们的本来面目被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徒识破,想必堀木和我都会遭到烈火轰雷般的批斗,随即被当作卑劣的叛徒逐出门外。但堀木和我都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置身于那非法的世界,却较置身于合法的绅士的世界中还要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故而被视为大有前途的“同志”,被委派了许多极为重要的秘密工作。事实上,我对这类任务从不推辞,从容地照单接受,也不曾因为举止不够自然而引起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查,每次都笑着或逗着人发笑而准确无误地完成了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那些地下活动者总是如临大敌般紧张,极度戒备,有时甚至蹩脚地仿效侦探小说中的桥段。交付给我的任务其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儿科事情,可他们却夸大其词竭力渲染如何如何危险。我当时的想法是,即使成为一名党员而锒铛入狱,在牢城里终老一生,也毫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与其咀嚼着人世间真实生活的恐惧,夜夜痛苦呻吟在不眠的地狱,铁窗内的生活或许来得更加自在吧。
父亲要么接待来客,要么外出访友,尽管我们住在樱木町别墅同一片屋檐下,但是有时候一连三四天互相都不照面。虽然觉得父亲难以亲近、令人发怵,我很想在外面租间房子住,但终究没能说出口。不承想,却听管家老头说起父亲有意要出售这栋别墅。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准是出于各种缘由,他这次看上去斗志挫失,无意再参选了;并且,他还在老家盖了一栋隐居之所,对东京似乎已经毫无留恋,更别指望他为了只是一名高中生的我,会特意留下宅邸和下人供我使用,他一定会觉得是浪费(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令我难以理解)。总之,这栋房子很快就要转手别人,我于是搬往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公寓,房间陈旧昏暗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我旋即陷入了囊中羞涩的窘境。
在这之前,父亲每月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虽然要不了两三天便花完,但是,香烟、酒、奶酪、水果之类日常用品,家中一应俱全,至于书籍、文具和衣服等物则是从附近的店里赊账购买,就算我请堀木吃荞麦面或天妇罗盖饭,只要是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我都可以吃完后一声不吭地抬脚走人。
如今突然间不得不孤身借宿在外,一切都得靠每月的固定汇款应付,我顿时担心起来。汇款照例没过两三天便告用罄,我不禁惶急不安,慌忙发疯似的先后给父亲、哥哥、姐姐们又是发电报,又是写信,信中还洋洋洒洒叙说了详情(当然信中所说全都是虚构的,因为我觉得要开口求人,必须装腔作势将人糊弄得晕头转向方为上策),同时还依堀木所传授的,开始频繁出入当铺。尽管如此,最终仍是入不敷出。
我终究没有能力独自在这无亲无故的出租公寓生活。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公寓房间里,总觉得有人想要袭击我,给我致命一击,于是我冲出屋子逃到街上,有时帮忙做些地下活动,有时则与堀木一起四下闲逛找廉价的酒灌肚,总之课业和学画几乎统统被我怠弃。就在我入读高中第二年的十一月,甚至还与一名比我年长的有夫之妇发生了殉情事件,我的人生境遇也从此急转直下。
学校缺席旷课,功课也不用心学,但每次考试答题我都似有神助,因而长期以来我成功地瞒过家乡的亲人们。谁料,似乎是校方将我严重缺课的情况暗中通报给了家里人,于是长兄代父亲写了封措辞严厉的长信来对我一通叱责。不过,我最直接的痛苦却是来自经济拮据以及地下学生运动,后者越发忙碌和激进,令我再也无法以半游戏的心态对待。我当时已担任中央地区(又或是叫其他什么地区)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队长,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的学生全归我领导,根据上级武装起义的指示,我还买了把刀(如今回想起来,那不过是把华而不实的小刀,连削铅笔都不顶用),藏在雨衣口袋里,东奔西走,到处进行所谓的串联活动。我真想每天喝个醺醉,然后蒙头大睡,一觉酣梦,可是手头拮据不容我这样。P(记得我们都以这个隐语来称呼党组织,也可能我记错了)又接连不断地派给我任务,几乎忙得我无暇喘息,我本就羸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活动。原本只是因为非法而对之产生兴趣,参与做些事而已,没想到如今却假戏真做,令我忙到无暇应付。我不禁对P暗生埋怨:有没有搞错呀,怎么不叫你们自己的人干呢?最后实在气恼不过,干脆抽身脱逃了。不过脱逃后毕竟很不是滋味,最终促使我做出殉情的蠢事。
当时有三位女性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意。一位是我租住的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每次我忙完组织交给的任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公寓,顾不上吃饭倒头便睡时,她总会拿着纸笔来到我房间对我说道:“不好意思,楼下弟弟妹妹们吵得要命,害我信都没法写。”然后伏在我书桌上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