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含苦再留守

桂东北的万宝镇宝和村地处偏僻,村民分得的田土少山地多,长期以来以种植一些成材时间长经济效益低的树木为主,没有什么特色农产品,村民的生活状况普遍困难,所以这里的成年男人为了养家糊口绝大部分都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打工,把妻子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和耕种田地。这些留守妇女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

蓝湘燕、陈菲老家都在湖南湘西,十年前到广东打工认识了万宝镇宝和村的刘家平,刘家安兄弟俩,继而先后嫁给这刘家两兄弟,成了妯娌。

刘家平、刘家安兄弟俩家有老父亲老母亲和八十几岁的老祖母,由于没有读什么书,又没一技之长,兄弟俩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长年在广东打工。

湘燕和陈菲呢,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没有到广东打工了,在家带孩子、照顾老人,平时种些田土,近两年又到附近的一个民办砖厂打工。

湘燕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大今年八岁,叫晨霞;儿子小今年五岁,叫志杰;陈菲生有一女,今年也是五岁,叫雨虹。由于家庭人口多,老祖母又体弱多病,家平家安又没有多少钱寄回家,妯娌俩虽在砖厂打工,但是计件工,僧多粥少,一个月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

过年了,家平家安兄弟俩回家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日子,一年也就只有这么十天八天的,大家都格外的珍惜,然而,家安和陈菲夫妻俩却有点不大对劲。

广东人做事爱图吉利,喜欢选初八开工,所以家平家安初七就坐晚班车南下了,又留给湘燕和陈菲无尽的思念和寂寞,甚至是幽怨。

生活又回到往日的平静与无奈中。

小河慢悠悠地流淌,河柳还未开眼,光秃秃没有颜色的枝条随风有气无力地摆动着,让人感觉有点儿凄凉。

湘燕和陈菲顶着寒冷的风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提着一大桶衣服到小河边洗。

见陈菲情绪低落,愁眉苦脸的,湘燕问道:“陈菲,你怎么啦?”

妯娌俩年龄相仿,又是同乡,一起打工,已习惯直呼其名了。

陈菲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叹息道:“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湘燕莫名其妙的笑道:“嘿,怎么还吟诵起诗来了呢!”

陈菲嗔怪道:“看你,还笑得出来,人家的心啊都比这河水还冷了!”

湘燕认真起来,又问:“到底怎么了?你别绕圈子了好吗?”

陈菲没有马上回答湘燕的问题,而是反问起湘燕来:“湘燕,你发现家平变了吗?”

湘燕摇摇头说:“没有啊!”

陈菲冷笑一声说:“也许他比家安藏得更深些。”

湘燕急了,问道:“陈菲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折磨人了好吗?”

陈菲放低声调说:“好,那我就直说了!家安有外遇了,我想家平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湘燕吃了一惊,“啊”的一声,直愣愣的望着陈菲,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她所担心的。

陈菲继续说:“今年家安回来没往年亲热劲了,冷冷淡淡的,夫妻一年才见这么一回啊,正常吗?更令我心寒的是,他回来这几天,天天有人打电话给他,我在身边清楚的听得见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总是躲开我到外面接电话,我虽笨,但是女人的直觉总是有的。湘燕啊,后院都已起火了,我们却还在这里燕雀处堂!”

陈菲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在家带孩子,照顾公婆,还要死命的干活,值吗?他们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就寄那么几千块钱回来,有啥子用啊,孩子没事倒不要紧,要是有个发热肚子疼的,去一趟医院就要花一两百块钱,他们不但不体谅我们的苦,还在外面打情骂俏,拈花惹草。现在我们才二十几三十岁的人哪,就对我们如此冷淡,如再熬十年八年的,孩子帮他带大了,老人帮他养老送终了,岁月无情地在我们脸上刻上一道道皱纹,我们真正人老珠黄了,到时他们一脚把我们踢出去,谁会同情你?即使有人同情你也帮不了你。那时才叫惨哩!”

陈菲又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唉”地长叹一声,说道:“我们是人呐,不是只会干活生娃的工具,长拉拉的一年啊才能见上一回面,却对我们没个好脸色!”陈菲再叹了一口气:“唉!看来要得到别人的体贴关心是没法子喽,我们只能自个学会自个善待自个了。”

陈菲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湘燕也伤感起来,她一边捶打衣服一边望着东去的河水,有些无奈的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命啊!”

“梆”的一声,陈菲将捶衣棒摔在了地上,站了起来对湘燕说道:“不,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趁现在还年轻。”

湘燕抬起头,望着陈菲,等待她说出改变命运的办法。

“走,离开这里。”陈菲挥着手说。

湘燕一听又吃了一惊,“咚”的一声,手中的捶衣棒滑落到水里,随水流走了。她嘴唇颤抖着说:“那孩子怎么办?老人肯定不会让我们带走的。”

陈菲责怪道:“你傻啊,我们本来就是二手货了,还拖儿带女的,哪个男人会愿意娶我们啊?湘燕,俗语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像我们现在这种状况,舍不得孩子是追求不到幸福的!长痛不如短痛。”

湘燕觉得陈菲说的虽然绝情一点,但也不无道理。

湘燕来到这个家,虽然有些清苦贫寒,但生活过得还算平静安宁,老人慈祥、孩子听话。她觉得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孝敬好公婆、抚养好孩子、种好家里那点田土,就可以心安理得了,至于以后的日子,就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就像俗语说的:“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今天,陈菲的话,就像一块冲击力很强的石头,砰地一声砸进了她犹如平静湖水般的心里,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本来心静如水的她开始有些心猿意马、犹豫不定起来了。

她想起自己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的本村或隔离村子有些夫妻因丈夫出去打工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回家逼妻子离婚的事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陈菲不说则已,一说她也觉得丈夫对自己的爱真的远不如开始几年那么黏糊和狂热了。

夫妻俩长期这样两地分居,耗下去的话,最终吃亏的还是女方。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一个女人三十岁以前还是可以找到婆家的,三十岁以后可以说就像豆腐渣一样没值钱喽!而自己现在就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也许真的该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了。

陈菲见湘燕有些动摇了,就趁热打铁说:“我打算这几天就走,离开刘家,离开这贫穷的鬼地方,准备准备吧!”

几天来,湘燕的心情特别沉重,也十分矛盾,不走吧,什么时候才熬到头,走吧,孩子又太可怜。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和家平结婚快十年了,虽然谈不上爱得你死我活,但也称得上情投意合,怎能说分就分呢?此刻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中午,湘燕到厂食堂里打饭菜,然后在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当她用筷子夹菜的时候,发现碟子里尽是肥肉,“唉”的一声皱起了眉头。

这时在她对面坐着的小伙子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你不喜欢吃肥肉?”

湘燕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伙子说:“都写在脸上呢,我没猜错吧?”

湘燕问:“你爱吃是吧?”

小伙子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湘燕立即把自己碟子里的肥肉全部扒到他的碟子里,小伙子也义不容辞的把自己碟子里屈指可数的瘦肉扒给了她。

小伙子夹了一块肥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风趣地说:“啧啧,太好吃了,还不塞牙,这叫变废为宝。”

湘燕“扑哧”一声笑了。就这样她认识了家平,而且第一感觉挺好的:五官端正,眼疾手快,也许谈不上能说会道,但言语中会时常透着风趣,是个开朗率直又不失热情的男孩子。

一天,他俩又在打饭的时候相见了,两人又聊了起来,家平说:“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厂里放假,我们去公园逛逛怎样?”

湘燕高兴地说:“好哇!说真的,来这里打工都一年了,还没出去玩过哩。我还有一个老乡,也叫上她一起去。”

家平更高兴地说:“好哇!我也有个弟弟也带上他。”

第二天,四个人在厂门口相见,因为都同在一个厂里打工,大家挺面熟的,只是彼此不大了解。

来到公园,四个人一边游玩一边交谈着,突然家平想起,虽然交往过几次,但对方的真实姓名还不知道,就问湘燕道:“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湘燕说:“我小姓蓝,蓝天的蓝,名叫湘燕。”

家平又问:“湘?湖南的简称?那你们是湖南人喽?”

湘燕点了点头。

家平反复念着“蓝湘燕、蓝湘燕”,然后说道:“名字真好听,蓝天里飞翔着的湖南小燕子。哎呀,湖南的小燕子啊,你怎么也飞到这里打工呢?”

大家听着家平对“蓝湘燕”这个名字的解读,都笑了起来。

湘燕也问家平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我们也还不知道哩。”

家平爽快地回答道:“我姓刘,名叫家平;我弟弟叫家安。从广西来的。”

家平话音刚落,湘燕身边的老乡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家平家安,平平安安,土里土气的,一听名字就知道你们是乡巴佬!”

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家安忍不住了,反驳道:“平安有什么不好的,都说‘平安’二字值千金呐!”

湘燕笑了,指着老乡介绍道:“她叫陈菲。”

家安撇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地说道:“欸,名字还挺洋气,可惜啊,别说叫陈菲就是叫‘王妃’也奈何不了要出来打工!”

陈菲一听被气得撅起了老长的嘴。

家安和陈菲此后见着面也总是这样相互掐来掐去,不知为什么后来却相爱了并结了婚。

可是湘燕和家平的关系是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去公园玩了回来以后,家平和湘燕就经常联系了,家平虽然只大湘燕一岁,但却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和关心着湘燕,让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感受到亲人的温暖,她渐渐地对家平产生了爱慕之情。

可这时家平却说:“湘燕,我家很穷,又住在山区,跟了我以后会让你吃苦的!”当时湘燕听到这话不仅没有顾虑,反而觉得家平是多么的坦诚直率,她对家平说:“我家也很穷,所以才出来打工的。”同样,湘燕的话也让家平感到那么的纯真和善良。

两人从彼此的爱慕之情慢慢升华到相互的信任和相互的依赖,以至最后心心相印、无法分开。湘燕还冲破了父母的极力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家平。

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快乐啊!而它永远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如今的湘燕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她真希望此时此刻一切都凝固了,不再变化不再发展。

陈菲开始行动了,她向老人撒了个谎,说要回娘家一趟。

刘老汉和老伴问:“湘燕也回吗?不带孩子们一起回吗?”

陈菲说:“嗯!一起回。天气太冷,路又远,孩子们下次再回吧!”

湘燕提着旅行袋,全身在发抖。空气十分沉闷,令人透不过气来,她仍在迟疑不决。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罪恶的事,失魂落魄的。

昨天晚上她基本没睡,只闭了一下眼睛就做了个恶梦。

她梦见自己划着一只小船在海上漂泊,船上坐着家人——孩子和老人,突然暴风雨来袭,电闪雷鸣的,把她给吓坏了,她一时不知所措,一头栽进水里游到了岸上,自己安然无恙了,可那艘小船却被打翻,老人和孩子们全都被海水吞噬了。她趴在岸上大声的哭喊,责备自己太自私,没有竭尽全力,只要把好舵拼命使劲地划,使劲地划,船是可以靠岸的,家人就不会遭此劫难了。虽然这只是一个梦,可直到梦醒了好久,她还很伤心,泪水止不住往下淌。

刘老汉和老伴以为她不舒服,就说:“湘燕啊不舒服就不回先,过阵子再回吧!”

孩子们也在一旁摇着妈妈的手说:“妈妈你要快点回来哦!”

晨霞又说:“妈妈,我快要开学了,你要陪我去报名哦!”

孩子们多么乖巧,没有吵着要跟着妈妈去,只是要妈妈早点回来。是啊,他们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晨霞就快开学了,这孩子很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努力,每个学期都能拿“三好学生”奖状,志杰到明年夏天也要上一年级了,我走了他们还能好好地读书吗?湘燕想着想着心都快要碎了。

陈菲拉了一下湘燕的手,示意她快走。

湘燕觉得自己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每挪动一步都非常沉重,刚走出十来步,她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的公公婆婆和孩子们,心里想,自己一走这家子就剩下这群老老小小了,他们怎么生活啊!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急忙跑回老人和孩子身边,将旅行包往地上一扔,抱住一对儿女嚎啕大哭起来:“妈妈不走了,不走了!”

陈菲眼含泪水,毅然转身而去。

小雨虹看到晨霞和志杰与妈妈紧紧拥抱在一起,突然间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袭击她幼小的心灵,她希望妈妈也能转身回来抱抱自己,可是她失望了,因为妈妈更加快了步伐,小雨虹像明白了什么,挣脱阿公阿婆的手,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发疯似的向陈菲冲了过去。突然她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小雨虹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趴倒在了地上。

陈菲悲痛欲绝,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湘燕跑了过去,抱起小雨虹,然后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望着渐渐远去的陈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陈菲就这样走了,她想:湘燕不走也好,至少这个家还有个年轻人关照,女儿交给她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