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屋内碳火烧得正旺。我这一病身子分外畏寒,便每日都围炉熏暖才上床歇息。今日亦同。
忽闻屋外风雨声起,凄凄厉厉地呼啸,惹窗边轻幔一阵乱舞。
夜月因是精灵戌时起便化原形。此时四下静谧,我便也在脑海将夜月之前的话翻来覆去的思索一遍又一遍,当日之事似乎不能以双眼所视、两耳所闻为真,那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闷声微响,门向两旁推开,葏冒着风雨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合上,发衣微湿,满身萧瑟。
我心中之前建造的城墙不知不觉已渐渐倾塌瓦解。这些时日他并不好过,夜晚几乎整夜无眠,埋头于卓案,似有看不完的简册帛书,写不完的批注。白日里他不在家,我便打开一些来看,竟多是奏疏谏议,内容多是关于战事。
他走到窗前关上雕花窗子,道:“夜寒,尽量不要开窗,你身子刚好些。”又顺手从藤椅上拿来碧色披风落在我肩上,将我裹好后才满意般浮出一抹淡笑。
我微垂下头去,心中酸涩,眼已盈了满眶泪。
他伸手挑起我下颔,淡笑道:“爱哭鬼。”
我拿开他手,问:“那日石桥上同我讲话之人是你吗?”
“不是。”
“这么多日为何不解释。”
他眸光若明若暗,望着我道:“你迟早会懂得不是吗?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我对你真心假意你难道感知不到,需要一个外人的评说?又经不起丁点的挑拨?”
眼眶里的泪悄无声息地淌,似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脱线,一颗颗坠落。我思忖着若是没有夜月的一番话,我会如何想他?是否可以凭借我们的情份义无反顾来相信他?如他始终相信我这般?
泪水淌的越加汹涌,我闭眸低头,心内一片惶然失措。我无法想明白为何会忽然跑出一名以他未婚妻自称的女子,拿着一副画,说我只是个“赝品”,而后毁我容貌,置我于死地。我怎么能想的明白?而纵使想明白了,理通顺了,也为时已晚,为时已晚不是吗……
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将我没入他温暖宽厚的怀里,无声无言间,我清晰地听见了哽咽声。“对不起,青青,我该如何做才好?”
我踮起脚尖,一仰头咬入他肩头,带着沉沉恨意,心直沉入一个无底的深渊。他便一动不动,任由之。我累了,松口,他低头欺身吻过来,辗转深入,我呼吸渐难,双手不禁拥住他,在一片苦咸泪水间柔柔回应他。
屋外风雨渐渐势大,只听得千千万万脆生生的雨珠子凌乱坠落大地。他缓缓放开我,双眸凝视面前人儿,似要将面前这一张面容记个仔细,我侧头避开他灼人目光,眼前只浮现面容上那狰狞可怖的伤痕,他忽而将我横抱起,直往浴池方向行去。
泡好药浴,身子异常困乏,昏昏欲睡,便也任由他将我裹严实抱起回房。红罗纱帐,清香袅袅,我手挽住他脖颈未松,道:“陪我说会儿话吧。”
他不置可否,躺下身来。一双人儿窝入软绵被褥间。
我声如细丝,缓缓道:“这几日同夜月逛了逛这里,亭亭园园里都种了几株梨树,现下冬日,梨树是春夏季节的,熬不过苦寒。若有几株梅花,届时迎雪盛放,定是极好看。”
他道:“有的,在西侧依华园满园皆是,明日你去瞧瞧,待花开我们一起去观赏。”
“好。”
“青青。”
“我在。”
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离开我。”
我心下一黯,继而道:“你我人妖本就殊途,又何必为难我呢。”
“我不管!”他望着我。借着昏黄灯火,我见到一双执着的眸子,又生起了熟悉的桀骜感,他伸手摩挲我面庞,道:“据说人死后会去九幽冥府领一瓢忘尘水,以解轮回苦,将来你若去了,不要喝,记住有我这一世,待我来寻你,可好?”
“原来还有这样东西,哪有不喝的道理?”
“你——”他神色半急半怒。
孤生孤死,是所有生灵殊途同归的。谁离开谁依旧可以好好活下去,一世牵扯已然足够,又谈什么来世呢?我不禁抚摸胸口,这里,竟一片寒凉了?还是这一场突变的爱恨,容毁心碎,便解悟此生,尘封此心……
他蓦然挑起我下颔,逼迫我望向他惊慌又万分不甘的神色,我心隐隐泛疼,心上坚冰也裂了条罅隙。他凑唇带几分粗暴的吻来,而后继续攻城略般一路撕咬啃噬下去,无昨日柔情蜜意,可是我们却在这如火似冰间,一热一寒,疏泄彼此心间深埋的苦痛,至于某些鸿沟,无法逾越终究只能横亘于此罢了……
再过几日身子依旧未见多好,似乎恢复成这一副病殃殃模样已然是最好状态,深夜咳嗽不止时丝帕之上也会染一片猩红。我想着出府去回家看望父母亲,奈何夜月以我身子现下虚弱为由就是不让出门,我若恼了来吓唬她,她便搬出葏来,言是他下了死令,若我出府有半点不适便收回他给予她的灵力,她便只能成为一株苍松,泣泪不已。我无奈,便静默下来,按时吃饭,睡觉,喝药,泡药浴,希望快些将身子养好些。
这日,那位夜月口中唠叨许久的风貊神医前来。银发玄衣,生了一张刚毅俊朗的容貌,行动之间自携了一股风华。
在依华园内,他一只手搭于我手腕处,一面道:“姑娘比之上次见面好许多了。”
我放下手中竹简,朝他望去,直言道:“还剩多少时日。”
他收回手,垂眸整理案上那麻色针灸包,唇畔沾上抹笑意:“这亭内寒气袭人,姑娘每日还是少坐,寒气浸体,可大可小。”
我拿起温烫于碳火上的茶壶给他杯里添些热茶,含笑道:“你叫风貊?和葏同姓,你是他兄弟吗?”
他将针灸包束好,道:“叔伯兄弟,他父亲为我父亲长兄。”
我微微颔首,便朝灰暗的天空望去,只见两只孤鸟高空盘旋,凄厉哀鸣。转过头来,他正在夜月拿来的木简上写新开的药方。我拿起丝帕低低压抑咳几声,一拿开,又是几滴刺目猩红,反手紧紧拽入手心。
微风携寒,浸体入心。依华园梅树枝梢生了零星花苞,不禁思忖这梅花,选择在深冬时绽放,不知生了怎样的傲骨冰心。
我忽而握住风貊仍在握笔之手,倔强望着他道:“我喜欢真实,无论多么不堪,也比所谓善意掩盖起来的虚幻更让人安然。”
他楞了楞,沉思片刻,方道:“姑娘体质特殊,抵抗了蚀骨虫的毒害,却因此耗费大量心血,由此导致身子气血两虚。又五脏受损,因此会有咳嗽咳血症。本是以兄长之灵力修复你身子不是难事,奈何你体质与妖灵力相抗衡,进入你体内的灵力,尽数逆流,反成其害。是以,才让我来,以药石灵草来疗愈。”他眸色沉下几分,却灼灼迫人,又道:“兄长对姑娘情深意重,我只忧无喜,若是个常人,我们便是费些心血灵力使你成个半妖,带回异界,脱离天界掌控的九幽冥府,从此与兄长相守也不无可能,奈何你天生抵抗妖灵,便无此可能。兄长重情重义,上万年来的动情,因你一个人类,只是害苦了自身……”
我胸口气血一阵翻涌,再压抑不住,猛然咳嗽起来,嘴里涌入腥甜,一侧头,一口血水猝然喷吐在地上。
风貊急走上前来,几根银针尖已没入了手腕,又言:“得罪了。”衣服向下一扯,露出双肩,又是几根银针浅浅深深落下。
我抬袖抹一把嘴角血水,道:“我死了就都该结束了。”
“……又奈何风家多情种。”
“……”
乌云聚散翻涌,又起潇潇寒雨。
风貊留不住,冒着暮色寒雨驭云而去。临走时细细嘱咐夜月一番,才行至我身畔,手中幻出一只五彩蝴蝶,落入我手心化为虚无,道是遇见紧急事就将这五彩蝴蝶放出,他便会赶来。在我耳畔念了遍召唤诀语,又听我念一遍才放心离去。
暮色苍茫,漫天风雨,夜月已经哈欠连天,我便让她先去休息,自己一人回了屋,见她化为苍松,心念一动,又自朝屋外行去。
这几日同夜月逛下来,已经摸熟了出府之路,有东南两门,只是以南面为正门,东侧门皆是终日上锁,好处是无人看守。我一路朝东门行去,约摸一刻多钟行至门前。取下头上银簪朝钥洞插入。解了锁,轻呼口气,推门而出。
这府邸建在镇边,要去梨树村需要穿过镇上,再走一条河石路过半个时辰便能到家。
今夜落霞镇立落于潇潇寒雨,苍茫暮色间,却生生透出一股哀婉气息,比之漫天寒雨更凉人心。原本此时长街上该是华灯初上,车马往来,商贩吆喝叫卖,行人往复之景。现下呢?长街深巷,一片灰暗死寂,了无生气,遥望只见几座高楼挂出一串灯火,再走近一看,街边草木皆枯。一只花猫惊恐逃窜间一头撞上一棵枯树,枯树应声而倒,更惊吓的那花猫凄厉一叫后往深巷间箭般蹿走。
我拖着虚乏步子,手捂住胸口以压抑那股刺痛携着气血逆流感,走进一家店肆,想去借买盏灯火,顺便打听一些事情。
入内,只见三方各燃着两盏油灯,比之外面是亮堂多了的。店主是位中年男子,见着我亲迎上来,问:“姑娘是吃东西还是住店?”
“一碗热粥即可。”店内无一客人,我便就近寻了座位安坐下。
“稍等。”他道,又转身对里面喊一声:“翠翠,热粥一碗。”
里面也回一句妇人声:“好嘞。”
他待要转身,我道:“掌柜,现下不过酉时,为何街上这般冷清?”
他愣愕打量我片刻,道:“姑娘是本地人吧?这几月来发生的事情难道不知道吗?”我轻咳几声,微摇头,他便坐下来,长叹口气,眼光飘向屋外,似在回忆,开口道:“八月十六那日,我和我家内人起床推开门,眼见竟然下雪,树木草地开奇花,惊出一身冷汗。这可是落霞镇百年来从没有过的怪异现象!我家内人当时就说是天降奇观,不是大灾就是大祥,岂料第二日落霞就瘟疫横行,一月上下,死了一半人。后来死剩下的,有的举家搬迁,像我们家这样的不忍离开祖辈生活之地,唯有死守下来……”店主满面阴霾。
“生了瘟疫之人是什么症状?怎么死的?”我随着他口中话出口,只觉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全身发紫、水肿,痛苦而死。”他望着我,目光如炬,似要焚烧对面之人。
我心“嘭嘭”直跳,撇过头去,恰好一名妇人将一碗红白相间的粥放在我面前。
我拿出丝帕捂嘴,咳嗽不已。
那妇人抚拍我背,口中边道:“你跟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大晚上吓人……”
店主喃喃自语着,“是啊,都过去了,多亏了镇上那位新来的风公子,知道这瘟疫的解法,施药医人,不然我们这老命也是要搭进去的。”
“只可怜梨树村那夏家二老,可怜呦,风公子说他们是瘟疫之源,被杀死之后,又以火焚化,可怜哦……”
“夏家?那家夏家!?”我揪住妇人衣袖,失了魂了。
“就……就是镇上卖了半辈子糕点的……夏家。”
“咳咳咳咳咳……”手帕已然全数浸红,我将卓案那碗粥推扫于地,摔个破碎。垂眸恨声道:“不,你们骗人,我不会信的……”也不再管他们,撑起身子,喃喃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边踉踉跄跄,直冲出门。
一路上。父亲母亲音容笑貌从未如此清晰的浮现于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