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错付

在这世上我以为那两人会永远在我身后等待守候,无论我是痛苦欢喜、是被人喜爱憎恨、是貌美还是丑陋,那里才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家啊!

生养我的至亲,夏小青回来了,你们一定是在等我的,在那青山翠林驻立的屋宇间,今夜,一定还留着属于尚未归家女儿的灯火。

潇潇寒雨冷意浸骨,无边恐惧和沉痛却似在吞噬心肺。

我不知自己哪里忽生的气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片黑魆夜色里回的梨树村,只是在推开院门之前倏忽驻步,闭眼沉思间感觉天地间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今夜苍穹无星月,漆黑如墨,辽阔深远,好似张开了大口正无声吞食大地。

我长长舒口气,望着院内左屋子从纸窗间透出的昏黄光线,一个人影起身渡步,整颗悬起的心蓦然落地。所有的疲惫疼痛散去,身心只似随同这天地静谧一同沉静下去,像要融为一体。人死之后,魂魄飞散,散落大地山河,不可謂好坏,只是觉得是幸事,是否有此意呢。

我推开院门,行至纸窗边站定,发衣半湿,裹着冬日寒意,却因心暖而淡薄了外寒。站着站着,越加不敢入门,好似不愿意去惊扰一个梦。

屋里屋外皆是梦的,只是现下魂魄立在屋外畏寒,心神流连屋内取暖,若惊破了屋内好梦,谁处可取暖?所以我不敢动了。窗内人影渐近却是先发现了屋外的几缕魂魄。人影走进纸窗撑开窗子,半开的窗子里缓缓探出张人面来。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啊,我在他开口前含笑道:“嶄,你怎么在这儿?”

他将窗子撑得全开,仿似确定是我,才道:“你面色怎么这般差,快些进来!”

我没动,又问:“父亲母亲在做什么?睡了?”

他面色苍白,道:“你进来再说,外面冷。”

“你先回答我。”

“都在里面……”

我便又笑着颔首,转身向右侧行几步,一扇门推开,东郭嶄立在身前伸手将我扶入内。我借了他身上力道入了屋,放眼寻视一遍屋内,并无其他身影,又向前行几步,只见龛内新立起两面神椟,竟赫然写着父母亲名讳!

我眼前一黑,跪倒于地,只觉天昏地暗,要死过去,便是死咬着唇,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双手扶过来,我无力推开,只低声乞求道:“让我自己过去吧。”

便是半跪半爬过去,才撑着墙壁,将那两面神椟拿起来护在怀里又缓缓蹲坐而下。

“我今日刚回,听村子里人说了最近发生之事……伯父伯母是因风子葏而死,而你,却嫁给了他。这是真的吗?”

“你若信便是真的了。”我抚摸着怀中之物,这毫无温度的东西,如今是要代替我的至亲吗?我将它们丢开,只觉心神恍惚,朝嶄望去,他蹲坐在我面前也望着我。我讷讷低语,“走了就不该回来。”

他伸手过来抚摸我右面颊,有些恨意,“我该带你一起走的。”

屋内人泪水忽而无声无息涌落。我仰头靠在墙上,闭眸问:“你有杀死妖的法子吗?”

“你又下的了手?”

我半撑起眼帘,问:“你早知道?”

“之前自修了一些道法,识得。第一次见他,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丝毫妖气,只是至你身上我可以感觉到一股强盛妖气,很是怀疑,后来跟你们一路,才确定了。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何不劝阻你吧。还记得李公子去世后我在河边同你所言吗?”

我轻吐道:“记得。”

“我此前为你卜筮,早知你情缘偏离常轨,结于异界,所以他出现,而你动情,我并不意外。且他对你,也是真情,因此就随你去了。若是知道他会给落霞带来这滔天大祸,又伤你家人,还将你弄成这副模样,我当初……”他清冷神色间蒙了水雾尘埃,我并不喜见。

“嶄,不娶孙燕你后悔吗?”便打断他。

“无悔!”他望向窗外,又回望着我。

我也柔柔注视着他,道:“这一路走来,我也无悔。甚至这一生,也都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有些路走了既回不了头,就不必言悔字。父母亲已去,是非对错评判无意义,而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再帮我最后一件事,算我欠你一大恩情,日后有机会,我可以命相报。”

他神情一滞,眉头深蹙未语,沉寂良久,伸手将我手握住,“你之事就是我东郭嶄之事,然此次我要你允诺于我,待你完成所有事便让我带你走,离开这里,我们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

我困乏极了,遂闭上眸子,回道:“好啊。”

昏昏欲睡间,我被人搂入怀里,坠入一片温暖空间。一瞬间只好似春夏大地复苏,万物生机勃勃,鸟语花香。屋外院落间嶄指着竹简上一行字,问:“怎么念?”

我便拿起竹简先闲闲觑他一眼,而后摇头晃脑朗声念到:“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哼哼,一字未差吧?”

他也闲闲觑过来,一派风轻云淡着:“识字倒是不差,诗意呢?”

我挠挠脑袋,“哈哈”干笑两声,忽闻院门那边传来吱呀声,循声望去见母亲提篮入门来,父亲笑颜随后。母亲朝我们这边道:“嶄儿辛苦了,快进屋来喝碗糖水,吃点点心。”

我赶紧接口道:“真是好辛苦呢,我这就来了母亲。”

嶄起身按住我即将立起的身子,道:“把这诗意琢磨通透了再来吃。”竟是自己大摇大摆进屋喝糖水去了!

我便一手撑着腮帮子,眯眼望着前方翠竹林在一片夕阳金灿光线间随风如浪涌。一群雀鸟自苍穹某处而来,留歇在木栏上,起一片聒噪声。我便又望着雀鸟,想着屋里的糖水。那可是从糖宝斋打包而来呢!熬至糜烂的绿豆、莲子、小麦加入冰心糖、梨花、桃花真是色香味俱全……

口胃不得意,哪来的心思想着诗中意呢?“他东郭嶄枉为人师,哼哼。”

“我听见了。”嶄负手而来,携着深笑。

我“哈哈”一笑,道:“东郭嶄是落霞镇最棒最好的人师,我说的您认同吧?”

他笑觑我一眼,背后那只手擎着一只木碗,置于案上,碗里可不是盛着半碗糖水吗?我一喜,扑身去拿,只见那碗又被带走。抬眸,嗔怒道:“我要喝!”

“诗意!”

我卷竹简做筒状朝屋内方向嚷去:“母亲,你家女儿被人欺负了!”

……

那般清爽又洒满阳光的日子一去不返,现下弥留之际极似快干涸的血液和漫天冰寒凛凛……

落霞东郊有一处平地,平地处生了一小片桃林,桃林间有一颗上百年的桃木,由于那场“瘟疫”,现下已俱成枯木。

嶄在我耳边细细嘱咐,我望着眼前枯树频频颔首。他扳过我身子面对着他,神情有几丝慌乱,道:“青儿,要不我们再想其它办法,我怕。”

我轻扬唇角,笃定道:“他不会伤害我。”又拿出袖中一柄桃木剑。三四寸长的一把短剑,泛着隐隐灵光,一看便非俗物。将剑于袖间收好,抬眸望向眼前男子,“况且,你还在周围布下阵法,届时你也藏在不远处,待我用剑将他封印于这桃木之上,就成功一半了。”

“你越是这般冷静,只会令我越恐惧!”

我举起一壶酒,低语道:“他害我父母,这件事你替代不了我。”又擎酒壶在他眼前摇了摇,“天气寒,喝点酒暖身子吧。”

他伸手接过,扯开壶盖一口气饮了小半壶。

我轻笑,“嶄,好好活下去,子雅我便托付于你了,你须护她一世周全。”

“你……竟下了药……”话未完便晕靠于我身上。

我将他隐入几米外的枯草丛中,便又回到那株桃木下。疲累至极间,扶着桃木蹲身坐下,斜倚在桃木上,眼见空中飘起银白细沫来,微仰头放眼望去,原来是下雪了。

痴迷般望着苍茫天际,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尽是春日里一树又一树的莹莹梨花。

今年春日。一个星月朗朗之夜,他从一树梨花间掉落我跟前。雪衣银发,丰神俊朗,还以为是梨树成精才生化了如此男儿呢。

细碎雪沫成了鹅毛大雪,我伸手接雪花,一片一片,晶莹剔透,于凉薄掌心化为寒水,恰似花易谢,红颜易逝。莫是世间好物天也妒之?还是世间好物为了一刹芳华,而耗尽一生气力,才于芳华时落得个朝生暮死……

我收回目光,嘲笑自己何时变得顾影自怜起来。闭上眸子,打算歇息一会儿。

他会来的。

他不来也是好事。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时长。只是睡得极轻,什么东西罩在身上,我睁眸,他便来了,身上罩的是他外袍。雪白的衣袍上,留有一道刺目血印。

他将我拥在怀里,哑声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吓死我了……”他呼吸沉沉。

我道:“葏,你爱我什么?”

他似楞了楞,坦然道:“我未想过。”

我轻轻一笑,道:“那我换个问法,若没有这张皮相,我们便不会有今日,对吗?”

他不置可否,呼吸也滞了般,只是心跳声“咚咚”如雷鸣。

我立起身子,一个反身将他背顶于桃木之上,眸中恨意流露。这才看清,他身上染了半身猩红,只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面色风尘仆仆,是入门还没来得及洗漱,知晓府中人出了府便急寻出来吧……

他满面痛苦,湛蓝眸子望着我,深深问来,“你恨我?”是不可置信,是绝不容忍,更是如剜人心!他将我揉入怀中,恨恨吻上我的唇瓣。

我死命捶打他胸膛,用尽所有力气,双手沾染满手猩红,那是他未愈合的伤口又被触动而流出来的血液!他却不知痛,只是继续惩戒——惩戒怀中人对他生起的恨意。我不再挣扎,只是睁着眸子,冷眼觑着他眉眼。他放开我,两行清泪滑落,望着我道:“青青,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回家,我将前因后果都说于你听……”

我忽而恸哭大笑。斜眼瞅着没入他心口的桃木剑。那剑不愧为斩妖灵器,轻轻一扎便没入了他的血肉!我就那么觑着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他的雪衣,觉得比那日盛开的妖花还怪异。这是我刺入他胸口之剑呀!

心痛已不可遏制……

“……你要我死?”他嘴角血液溢出,清泪未干,只愈加汹涌。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却只未触伤心处。

我咬紧下唇,强打起精神,冷然道:“从我因你毁了容貌、中了毒毁了这副身子开始便已然恨你入骨,试问有那个女儿家不在乎自己容颜,可是你毁了它!”

他无助轻摇头,满面不可置信。雪花在我们周身飞舞,他看起来似濒临死亡。

“昨日又知你害我父母,你教我如何不恨你?我只恨未能早日杀了你……”

我伸手自头上取出一根细细银簪,反手对准自己心口狠狠扎下去!

“不——”

“风子葏,我们相遇本身就是错事……”我将一手负于身后,口中喃喃低语,放出那只五彩蝴蝶。

面前人痛苦不堪,一声嘶吼,周身光华流转间生生将胸口短剑逼出!一口血水喷涌而出,他将我即将倒地的身子接住,只道:“不、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

他深深凝视着怀中人,神色几近崩溃,干涩唇瓣轻启,眸色却缓缓透出死寂,“错事吗?”

“是……”我听见自己轻声低语。

“我懂了……是我一厢情愿高估了你对我的情。我错了。错在对你用情至深,这前世今生的追逐,到如今换一场刻骨之伤,便在今日了结罢。”他一手置于额心,口中喃喃,取出一团剔透晶莹之光。面色是大痛大悲弥留之际余下的灰暗凄冷,他道:“这是对你的记忆,由千佛山始至此时此刻。”

我望向那一小团光泽,似懂非懂,又深深凝视于他,见他神情一片死寂冰寒,倏忽间自问心扉已不知对错。然生命流逝已尽,再发不出一字。

闭眸瞬间,见他掌心光团被他用力一握,好似四散而去,湮灭于无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