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体重塑,登临天界那一刻,五识俱明,身体是自人间以来从未有过的轻盈。
灵台间只一片狼藉不堪。
枯木林里,茫茫雪色。泛灵光的短剑一遍又一遍刺入那妖心口,他的面色一时苍白,一时神色哀恸欲绝的画面,一遍又一遍重演。像一只小虫子,时不时啃噬心肉一番,痛痒难耐,偏生捉它不得。
灵台间不断有声音质问着:你凭什么?凭什么那般去伤害他?
他忘了你。
忘了你。
忘了千佛的青离,人间的夏小青……
午夜梦回时被恶梦惊醒,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便任由回忆烧灼罢……
“异界现下如何?”天母安坐于锦华宫正殿之上以五色晶石雕凿而成的巍峨宝座之上。我同天舞姐姐随侍左右。
从人间回来已是一月。我神色日日颓废,天母许是再看不下去,今日便宣我参与此次天界日日例行的朝会。到此时已经举行了一会儿,我恍惚立着,却被她刚刚那一问给揪回神思。
玉真仙人步入殿央躬身道:“禀天母。异界瘴气是一难事,此前紫阳上神筑起了结界,几十万年过去,时日久远,加之异界瘴气只增不减,怕是撑不了多久,现下请紫阳上神再筑一道更强结界方可保天界与人间安宁。”
天母沉思未语,眉头蹙起。
又一仙君踏步而出,乃是元始天君,“启禀天母!异界瘴气日愈严重,此时若只图天界一时安详而加固结界恐非长久之策。”
“那以天君之意当如何?”天母眸光觑下去。
元始天君未理玉真仙人微冷面色,抬眸回望天母,“现下异界妖魔两族战况激烈,已是水火不容之境。以小而言,是妖族胜为佳。如此才不至于那一片洲地全数沦为邪魔。以大而言,魔族若胜,凭他们的嗜血疯魔,必将祸害这六合八荒其它之地,人间首当其冲。依臣愚见,莫如此时助妖族一臂之力,彻底击败魔族,助其掌控异界。一来可以解决邪魔这一大隐患,二来也是妖族欠天界一份情份。”他掷地有声道。
我惊愕当场。侧头觑了眼天母,她似也有意望我一眼,而后收回眸光,垂眸仍不语。
一时之间朝堂寂静无声,众仙暗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元始天尊轻唤了声:“天母?”
天母这才抬眸,沉声道:“九十九万八千七百九十九年前,天界同异界于天外天无尘涯立了誓言,一百万年以内,双方兵马不得踏入彼此界门,若违此誓,天崩地裂!”
天母言毕,朝堂霎时一片哗然躁动!似是无仙神知晓天界同异界竟立了此等誓言,只有几位朝堂元老,岿然不动,神色自若,想来早已知晓。
那无尘涯居于天外天,是一块绝壁,绝壁之上刻有上古繁文,金光灼灼。终年一股强盛灵气缠绕。灵气似邪非邪,似正非正,却是无人可以近其身,于此立誓者,六合八荒神人妖魔无敢违誓,因为誓言皆成实事!
我如坠冰窖,双手紧攥成拳。
“还有一千零一年,这期间便要看妖族自身造化……也是这整个天下之造化!”朝堂之上,响起的是司命之声。
天母颔首,又道:“魔即是妖,妖即是魔。妖起了邪念,加之邪瘴之气常年浸染,终为魔。众仙卿不妨仔细研究如何对抗异界邪瘴,若有谁提出好法子,朕必有重赏。此外,战神元捷何在?”
殿堂之下大步跨出一位身着铠甲的神君至殿央,行了一礼。
“朕即刻封你为御魔元帅,领兵马四十万,明日前往异界同天界交界之地驻守,随时汇报妖魔战况,同时做好攻防之责,以防不测!”
“……”
异界妖族,以九尾狐为尊。九尾狐风姓氏族,建立青麒国数百万年,若无魔族四起便是整个异界也该是他九尾狐之天下!
风子葏。九尾银狐。如此凑巧吗?
文心阁内,我搜来关于异界书简。一边看,一边冷汗涔涔而下。
仔仔细细回忆风子葏说过的每一句话,关于他的每一件事,得出一个我最难以接受的结论——他与妖族君王家脱不了干系。便是人间府邸之时那堆积如小山的折子也就无需多费神思了……
“离儿。”一声低沉呼唤。我抬眸见是天母,亟亟起身,叩拜行礼。天母将我扶起,叹道:“不是同你说毋要对我行此大礼吗?”
我垂头未语。
天母打量一遍文心阁,遂道:“此地已经上万年不曾来,记得当初初上天界在这阁内可是一踏入便是半年未出门呢。”
我微愣。
她笑道:“怎么?不信?”
我摇摇头。
“那时嗜书如命,又性子好强。初登天界诸事不熟,也羞于同仙神启齿,便是抱着这满阁书简日夜不离手。花了十年时间,看个熟。若是书简位置未变,我还能记得哪本书放哪里呢。”天母安坐下来,又示意我于她对面坐下。
我端坐好,道:“原来天母还有这样一面。”
“终于开口了?你可知至人间登临天宫,足有一月,你一语不发,让我好生心疼。”天母清姿容颜,美丽非常,只是声音透出一股时间打磨之下的岁月感,耐人寻味。
我未想到她会如此说,瞅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做答。酝酿半晌,讷讷道:“青离错了。”
她笑叹口气,道:“早知那只小狐狸害你这般伤情,我就该早些掐断你们的情缘!”又是几分认真。
我不禁泪涌,“不,是我不好。伤他害他,青离无颜见他了。”
“你做错了什么,就无颜见他了?当时你知自己命不久矣。又知父母亡故,起了死心。你信他绝非害你父母凶手,那瘟疫也不能推在他身上,你便演了出戏,使他恨你怨你,是因为你要死了,而他将活着,你要给他一份新生。你是傻,却无错。唯一错处是自残!至于那瘟疫同你人间父母都是魔君一手所为,这笔账还得你自己讨回。”
原来人间一言一行都落入了天母心间。压抑许久的情绪,似洪流,因为有人懂得,而决堤长泻。
天母擦拭我泪花,清冷道:“离儿,从此以后你要坚强,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擦干眼泪,鼓起勇气直面困境,方显我天界儿女本色。异界之事,我亦全指望你……”
“我?”
“当初同天舞路遇千佛,我一眼便知晓,你是携天命而生,也是为异界这场弥天大祸而临!”天母神色高远,眸色深邃辽阔,我再看不清明。
她字字敲打我心上某个隐秘角落,令人不寒而栗!
文心阁一时寂静异常。我这才察觉,至天母进来,此处便只剩下我二人。我望着天母,泪意全无,胸腔“咚咚咚”跳动,是雀跃欣喜?还是恐惧骇人?
天母不急着我的回复,神色若水,一派安详从容,稳如泰山。
天地静谧非常,我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同心跳声,“我该如何做?”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定定道。
“我将除你仙籍,剔你仙骨。从此天界再不容许你踏入半步!”
“然后呢?”
“你将去到异界,找寻法子解除瘴气。瘴气解除,你会成为六合八荒的英雄;瘴气未解,一千年后群魔肆虐,届时便是天界倾尽全力也未必能镇压,天地沦落为邪魔巢穴……”
我攥紧拳,收起繁杂思绪,望着面前这天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收起敬畏,只迫切寻求一份真相。“朝堂之上,还有多少隐情?还请天母明示!”
天母神情悠悠然如水荡开,神思似落入了一片前尘之事,“一百万年之期至,狄魔复活,将是全天地之灾祸。狄魔为上古魔兽,专食万物生灵邪念。百万年前,妖族前帝君同我费了半身修为才将那狄魔封在了异界南海。不出几年,南海海水成死水,海洋生灵几近灭绝;又孕瘴气而生,终年毒害异界万物。我心怀愧疚也是对异界一份承诺,便同帝君于无尘涯立下誓言。那时神妖本非和睦,本意是保异界一份安然,岂料瘴气导致魔四生,到如今成为天下大祸。而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道:“既然能封印,为何不杀了它?”
“若能杀,也就不会不杀!”她眸色透出寒意和莫名茫然。
“狄魔封印南海,若毁之呢?”
“傻离儿,南海海域,无边无垠,如何毁?”
一时寂静,我心直沉而下。两人沉默下来。只文心阁的夜明珠子发出皎洁光亮,柔和安详。
不一会儿,天舞姐姐趋步前来,附身于天母耳畔低语,天母站起身子。
我便也起身,道:“青离谨听天母之意。”
天母神色不明,朝我望来,一语未发,化作一束光华,同天舞姐姐一同消失原地。
两日之后,我被囚禁。
北极拿来两瓶白玉瓷盛着的好酒,前来探望我。
天牢位于一重天一处常年阴暗之地,阴暗潮湿。一株万年古木,枝干伸至天外天去了。我此时便被捆绑在这株古木之上。
北极见着我老眼一红,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值得吗?”
我含笑颔首。
北极也不再多言,冲外面看守的天兵叫唤,要他给我松绑,他要同我吃酒。
一老一少在古木畔寻了块岩石,席地而坐。我饮口玉瓶酒水,只觉清冽醇香,淡浓适宜,直浸肺腑,笑道:“何以解忧,幸有忘忧。”又晃了晃玉瓶,“好酒,好友。”
“这瓶酒藏了好些年了,喝吧喝吧。喝醉了,明日三十三重天上剔仙骨时,少疼些!”他掠把胡须,半气半怒的模样似个老小孩。
“你怎知道?”
“怎的?你还想瞒着我这老头,不声不响地离开天界?”他怒瞪我,是真气了。
我扯扯他衣袍,笑道:“岂敢岂敢。”又疑惑道:“可是你去追问天母的?”
“天母发下四海檄文,言明你凡间结了妖族情缘,如今为了那妖要剔仙骨,除仙籍,沦为妖!明日午时,天母近侍天舞将亲自行这剔骨刑。你为的那妖又是妖族大殿下,便是异界也已经无人不知,天界的石头也该知晓了!你这可是天界为了情爱而剔仙骨的第一仙,现下已然是众仙神茶余饭后最佳谈资!你青离小仙,名声大噪!”北极几乎是边吼边道。只差气的翘起白花花的胡须。
如此大张旗鼓,天母是要诱他现身?
如此去异界就也名正言顺了……
我不禁思忖,这一趟人间之行,真是由我自主择的吗?
我抬眸觑了觑北极,淡笑道:“老头儿,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看不开?”
他瞪我一眼,“剔了仙骨犹如凡人,异界可是豺狼虎豹之地,我是不忍见你枉送性命!”北极满面认真。忽而眼光遥望出去,“情情爱爱,来之时刻骨铭心,死去活来,去之时一场云烟,说散便散。不由己心,难以掌控,实则都是执念。谁人不孤生孤死,落入一个‘情’字就都看不明了了。”
前方若明若暗的云团,一阵风过,散开无影。我涩然摇了摇头,道:“北极,我已逃脱不得,更不愿逃脱。这些日子回想下来,我觉得爱他是我的宿命。”
“若他明日不来呢?”
“北极,他一定会来的。”我笑道。心上却有个声音响起:若他在那片枯木林间于最后当真毁了我们之间的记忆,你又能如何?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加身,以你的修为……”他没说下去,手中莹光泛起,现出一墨色小瓶,“我有护心丹一粒,可保你留口气息。”
我伸手接过,道:“大恩不言谢。”
他喟叹一声,终是生起一片怅然无奈貌,“明日我便不来了。老了,最厌烦血腥场面,也憎恨离别。”
我心内蓦然酸涩不已,只觉凄冷冷一片。双眸水雾朦胧,目送君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