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探

我们一同坐下。一面听歌,一面吃些东西。

现下,比不得之前可以吸纳天地之气,一年也吃不了多少食物。今日一日未进食,又经过刚刚一折腾,便觉饿得慌。葏的食案比之刚刚我坐下的那方食案宽大繁复且不论,光是各色精致食物、点心、水果便是各种各样,我便先从一盘米黄色的糕点吃起来,再依次浅尝。葏在一旁不动声色吩咐侍从再添些吃食。

歌声仍在唱着: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

众人唱完歌,便继续未完的宴会。推杯换盏间,欢声笑语一片。畅谈行军打仗遇到的惊险,几名壮汉也会粗言粗语;也有女子聚在一处,喝得面色酡红,洒脱英气,芳华毕现……

我望向修吟那边,人已离去。

又于蓦然之间,伴随一声爆破声响,空中绽放朵朵五彩绚烂的火花。我吃个小饱,便欣赏起漫天烟火来。葏忽然握起我手。我回过头。他道:“不如我们逃跑吧?”面上生起几分夺目的鲜活色泽。

“好啊。”我含笑颔首。

遂两人在众人还沉浸于笙箫烟火间,悄然退离。

清风徐来,天边悬一轮孤月。两人在寂静无人处,他召来云,携着我乘风踏云而起,很快便出了这偌大府邸,也出了城。

问他要带我去哪儿也不肯言明,只道是好地方。还要我闭起了眸子,我便痴痴笑,全他意。

再过一盏茶时间,他便拥着我缓缓而落。

脚下软绵,像踏在极柔软的绸缎之上、有些虚晃,像是在船上、又有花香入鼻,沁人心脾。

“猜猜看。”他柔声道。

“我们在水上、有花、有好多烛火,因为闻到了烛火燃烧味儿,还透着暖意。可以睁开眼了吧?”

“嗯。”

我睁开眸子,见果然是在船上。遥望出去见四周群山连绵,环抱着这片碧水湖,夜月间,似一幅朦胧不清意韵深远的山水画卷,一双人置身其中,天地间再无旁人,可以永相厮守……

船身是非常精巧的。四周帷幔飞扬,源源不绝飞涌而出发光的萤虫。烛火燎燎,随处点燃,脚下铺了一层粉红花瓣,我低身拾起几瓣来看,是桃花,而香气便也是这桃花香味儿了。又站起身捻起葏的袖子轻嗅,疑道:“你身上有桃花香?”一时半惊喜半不解,“像三月桃花初开,沾染着晨露,携着清凉水汽浸透出桃花香气,清雅而沁人心脾。好生厉害的制香手法,是哪位高人炼制成的,能介绍给我认识吗?”

“你喜欢吗?”

我瞅着他欢喜点头。

他将我半拥住,头缓缓凑过来,垂眸道:“你靠近些我就告诉你阿。”

我便靠近了些,他凑过来递给我一杯茶,要我吃掉。我捧起茶杯一口吃掉,只觉味道有些不对,“你放了什么?”

他道:“从此你身上便染了我这香,一辈子也抹不掉了。”

我不相信,退离他几步,抬手嗅自己的手,当真是刚刚他身上那清雅香气!不是外饰之物散发,倒像是体内血液自生的。我追问他原因,如何做到的,他却如何也不肯说,撒娇耍滑一阵也不见他有丝毫动摇,便佯装生气自掀帘入了船内。

船内置了几颗硕大夜明珠子,散去了黑暗。有一案置着七弦琴和一玉埙,再有一案,有茶有点心。这里所有的布置,恰合我心意不说,且面面俱到。葏细心至此,令我有些诧异。

行至琴前,见琴身是原木色,包了一层温润厚实的浆,定是年岁久远之物。我不禁伸手挑起一根细弦,清越古朴的音色,令人心清明如碧水轻漾洗涤,清爽明净。是把绝世好琴。

“有好琴,青青何不弹一曲。”葏自外面行来,边笑道。

我觑他一眼不语,表示还在生气。

他唇畔噙起抹清笑,自闲闲掀开船窗子。船已顺水而行。

我道:“船开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哪儿也去。”他行到我对面拿来坐垫同我相对而坐。

我笑觑他一眼,望向深深夜色。不禁思忖起天母为何还不派人来恢复我的灵力。也不知仙骨既剔,又如何能恢复呢?天母不肯明言,我也不好多问,现下只能是干着急。又望向面前正在手中玩弄玉埙之人,踌躇道:“葏,你没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他瞅我一眼,满不在乎道:“我信你,懂你,没什么好问的。倘若是你认为有必要或者想说与我听的,我也乐意听。”

我以手支颐,懒洋洋笑瞅着他,“以前不察,你竟如此会哄人开心。这倒让我想起来,刚刚那位修吟小姐同你是何关系?”

他放下玉埙,正从旁案拿来茶盏,仍是闲闲道:“好像是上面人打算要指给他的某位儿子的。她是狼族家的女子。”

“某位儿子?还是你大殿下呢?”

“我心中只有你。”他递给我一杯茶水。

我接过茶水,啜一口,只觉清甜,“葏。”

“嗯?”

“让我同你一起一清这异界邪瘴之患吧。还有,我虽然剔了仙骨,但灵力却只是暂时失去,还会恢复,我……”该如何说呢?我自己也还没理清。

“好。日后青青喜欢什么便做什么。”他自饮着茶水,神色悠悠平和,还是闲闲模样,好似这一切本身就合情合理,又好似了然于胸般。

我惊疑不定,一时不知他心中所想。觉得他犹如窗外那片深湖,深不可测,而我,在他眼内犹如一汪清泉。不及深思,埙音自他唇边悠悠生起荡开,朴拙抱素,直透人心,感人肺腑。

葏眸光落在那古琴上,示意我以琴相和。我早已技痒,忍不住相和。双手轻抚丝弦,心神先浸入埙音之中,再抓紧时机,指尖一勾,引一清音跃出,而后再丝丝入扣浸入其中。

天籁和地籁之音似天然契合,埙音紧环琴音,缠绵悱恻,不死不休,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轻灵飘逸,自湖心荡开,散于四野……

两曲下来,我已睡意朦胧。埙音未歇,我便以手支着颐,瞅他一会儿,不觉然间深深睡去……

阳春三月,桃花吐妍。茫茫原野里漫天遍地的绯红桃花,云雾缭绕其间,似人间仙境。

我一路朝林间行去,很快便隐没桃林。

“阿离。”蓦然。一声呼唤自林间传来。

是叫我吗?

谁会唤我阿离呢?我望过去,除了蜂飞蝶舞,扶疏花影,哪里有人影?

“阿离,这里。”那声音又朗朗传来。

我沿着林中小径行去,边探头寻他,终于在一片绯红枝影间瞅见了一身影。我又惊又喜,轻提起裙摆,快步至他身边,喜道:“嶄?你怎么在这儿?”

嶄正倚靠于一株桃树枝干上,紫衣墨发之上落了些红白花瓣,容颜清朗至极,好似这林中桃花仙人。他未搭话先伸手揉弄我头发,继而道:“来助你恢复灵力。”

“你也是天界之仙吗?”人间那位教我各种义理的东郭嶄,竟然是天母口中帮我修复灵力者?我诧异不已。

“散仙。”他闲闲道。

我轻叹口气,自嘲道:“也是,连我这么个不成器之人都能被嶄你调教出来,我早该料到。”又不禁感慨,“人间之行,现下回想,当真似梦呢。我回天界之后因为内疚对葏的伤害,没能去见你,你跟子雅后来都好吧?”

他生起几分慵懒气,一撩衣摆,便席地而坐。我们的脚下是一片茂密翠绿的青草,柔软如丝绒毯子。他拍拍旁边位置,示意我也坐下。我便坐至他身畔。

“子雅上一世欠了今世那男子情债,今生总总,皆是还债,好在子雅心善,此后自有她更好的归途,因此你不也必太烦扰。”

“什么情债要用这种方式偿还?”我不解。只记得司命每次安排命格,确会遵照一定因果。情仇恨爱,这辈子未了,下辈子再继续纠缠,只不知循环往复,几时能休。

“前因后果,生生世世,哪里道的完,不提也罢。”

我唯有颔首。又想起孙燕来,那一张面容,同雪女七八分相似,只是还未去司命处证实。不禁问:“那你同孙燕呢?”

他面色微凉,明眸清清,如澄澈深湖,“她是因为一丝执念才找上我,执念不破,便生生世世都会认不清自己的心,寻不得她想要之情。你不必担心,也算我自惹的祸,我会助她了悟本心,不久后她会重回天宫。至于你的父母,本为西方净土无量相佛的一玉石子,不慎落入凡间,摔做两块,成了一男一女,染一世尘埃,精进修行。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成了你的父母,现下,已回到了无量相佛身边。”

绯红桃花纷飞,几只粉色蝴蝶在我们身边翩飞不去,我伸出手去,一只两只都争相歇落指尖……

心内感慨不已。嶄之言,令我生起了浓重寂寥之气。人世间这一遭,看似有生有死,实则大梦一场,虚无缥缈,生死往复,皆是镜花水月。龟爷爷只言我是海孕而生,我倒觉得许是自个儿被父母遗弃入海罢了。前路漫漫,我的归途又在哪儿?

一时静默无言。两人身处这桃林间,时间只疑是深睡过去,不再往前。

我望向身畔男子,蓦然间好生熟稔。却不是人间对嶄的那种熟知……

他薄唇轻启,“阿离,你本是一千多万年前掌管海域之神的女儿。你父亲是神鸟青鸟一族的首领。因此你身上流着的是神的血脉。”嶄缓缓道。

我瞅着他,他说的话如此不可思议,可我却不加以反驳,甚而不会加以怀疑,只艰难启口问:“他们现在在哪儿?”

嶄清明眸子望着我,徐徐道来,“几百万年前,人间魔兽四起,自然灾害频发,你母神父神皆为此先后辞世。你母神辞世前你并未出生,还孕在她体内,后来是一小神路过,感知到你母神体内还有个小生命,才取出你的魂灵,为你重朔了身子,以灵力润养多年。后将你置于千佛深海灵渊间,由一条青龙守护。由于你灵体太过孱弱,直至几千年前你才出生。也因为这种特殊的诞生方式,你体内神灵被封存,因此导致你修行缓慢,一直未得精进。通天台天雷可以剔除修行而来的仙骨,对于本身便是神的你而言,只是假象。我此次,也只是开启你被封存的神灵。”

一席话毕,惹心内又惊又痛。嶄伸手将我轻拥住,道:“阿离。你唤青离,是取你父神之姓,你母神之名。”顿会儿又道:青鸟之音拥有净化人心,驱散邪气之力,要一清异界邪魔,你需以灵力引自身之音,为了节省气力可配以船中那把古琴,那是你父神当年所用。”

而后,一股强盛气流缓缓钻入我体内,周游全身……

不知时间逝去几何,场景忽而一换。又已身处云端。不知时辰年月。

嶄一袭紫衣,长身玉立,衣袂于疾风间翻飞,他遥指下方一座城池,道:“阿离。一旦拿下潇城,狄国将再无力量于青麒国抗衡,届时,直入狄国国都赤泽。那狄殇先前毁你容貌,伤你身子,害你父母,你可一并讨回来!”眸色森寒,在嶄的面容上极少见。

他为我而怒,我怎会不知?

“狄殇只是狄魔操纵的一粒棋子,因为对风子葏有一丝执念,因此才留了一份心智,不然早已只是一具傀儡。她中魔障日深,你救她不得,时机到时,也不必心软。阿离,可记下了?”他瞅着我眸色深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