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母之前言天界不得插手异界之事,你现下呢?”我问。
他嘲讽一笑,“活的太久,已不知自己是神是妖了,且我不属任何一界,只属于我自己,天界立下的誓言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你不必担心。”
我鼻头一酸,伸手拉住他袖子,微仰头笑瞅他道:“嶄,谢谢你。”
他垂眸将我望来,道:“总有一日,你会恨我。”眸子又盛下了浓郁哀愁。须臾间化作无尽空茫。
我心头微颤,好似什么东西压上心头,千钧之重。
嶄周身金光泛起,耀眼夺目。
我手中揪住的袖子已薄如蝉翼。
“嶄……”我不安唤他。
“阿离,幸福的活下去。”他身子已半透明,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心深邃似海无垠,朝我深深望来,好似要将身前之人镌刻入心……
“不走好吗?”我想挽留。伸手试图抓住他身影,入手却只余虚无。
再过一忽儿,他方才所站立之地,只剩下翻涌的云浪,纯净如洗……
“嶄!”我急声唤出。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是趴在案上睡着了。满身汗水润湿了衣裙。暗叹幸是梦境。
依旧是在船上,阳光正透过窗子洒落。夜色已散。天已明。我在船身内寻葏的身影,并不得见,便起身向外寻去。
一片碧湖,两岸青山,一只小船湖心踽踽独行。我独立船头,清风拂面,顿觉心神微动。朗声唤去:“葏,你在哪儿?”只闻得蝉鸣鸟啼。
莫是要同我玩闹?我冲着这山水更高声唤去,“风子葏——”惊起湖中游鱼奔逃,惊落树梢一只歇脚的雪鹭。我这才发觉自己五识清明异常,竟可眼观十里之外,耳闻林中叶落声响!跃跃欲试捻个诀,湖岸一朵百合花果不其然落入了掌心。灵力已恢复,且比之前不知深厚多少倍!
始知昨夜之梦半虚半实。嶄梦中之言便清晰记起……
我生生打了个冷颤。更急于寻葏。然而船头船尾船内,寻个来回,影子也不见。
我焦急掐指来算。之前自己灵力低微难以算出,现下灵力这般深厚算出个大致方位总该行的。然而,我错了,我甚至连葏的一丝一毫生息都未感知到,好似这六合八荒已经无他存在!不甘心般,又算近些的夜月——在赤泽城。
一定是葏修为高深,算不得他。我自我安慰。
山水仍在,清风阳光未变,可我却再没了兴致,入船内收好琴,又发现埙已不在。召来云,直往赤南城飞去。
不走城门,直冲结界进去,竟无人发现。我凭记忆寻得昨日府邸,门口守卫瞅我一番,认出我来便也无意外的进去了。刚入门,便见风貊穿一身玄甲同身后领着的一行人正要出去的模样。我们同时止了步子,风貊先道:“青姑娘回来了?”
我行几步至他跟前,问:“葏呢?”
风貊面露诧异,“王兄三日前回青麒,说是帝君宣召,怎么,他没告诉你?”
我拧眉,摇了摇头。又疑道:“三日前?你是说自庆功宴会那晚,已经过去三日了?”
风貊半笑半探问道:“是啊。青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日子都数不清了?”
我在船上睡了三日,葏走时为何不叫我,甚至片言只语也不留!我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扯出抹笑意,“没事,你先忙,我回房休息会儿。”
风貊也不多做停留,领着一行人向门口行去。我便也自寻我的房间去。
房中椅窗枯坐一日。眼瞅着日影西斜,再至月上树梢头。
“姐姐,你坐了一日了,在想什么?”夜月走过来疑问道。
“月儿,殿下临走前什么话都没留下吗?”我望着天边弯月,低语问。
夜月笑道:“姐姐原来是思念殿下了呀?”又道:“自夜宴后月儿就不曾见过殿下,是一曈告诉月儿说姐姐出去几日,让月儿不必寻姐姐。”
“一曈可言殿下何时回来?”
“不曾。”
我长叹口气,心内迷雾重重,一时无处可消弭。
他为何就这般离去,连招呼也不打,只言片语不留?我便是有些气,直想去青麒国都王宫寻他问个究竟……
正胡思乱想间,听见脚步声自院落传来,便道:“月儿,有客人到,去开门吧。”
话毕,扣门声起。夜月惊道:“咦?姐姐你怎么知道?”边去开了门。
那人跨步而入。我椅着窗,手中玩弄自己一缕长发。并不回头,已感知是风貊。他打发了夜月出门,渡步至我身畔,道:“青姑娘。”
“有什么事吗?”我侧头望着他。见他已经换下军服,着一袭灰白锦衣。
“上午匆匆一见,还没来得及同你好好说上话,这么晚前来,不会打扰你吧。”他浅笑道。
我站起身子,邀请他同坐下,又倒上两杯茶水。
“王兄临走之前已将攻打潇城的部署和计划安置妥当,姑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风貊一口气饮下整杯茶水,一面肃容道。
“如此说来,他已将攻打潇城之事全权托付于风将军了?”
“是!”
我心又沉下几分。问:“王宫什么大事,你可知道?”
“据我所知,并无。”他直直瞅着我,有些欲言又止。
我轻轻一笑,“风将军是不相信一个废了的仙能做什么是吧?可是一方面你又对葏深信不疑。”
他蓝眸浅笑,不置可否,道:“青姑娘不必瞒我,王兄已告知我说你已经恢复灵力,且你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不如今夜我们去试上一试,其实我也有许多疑惑。”我望向他怅然道。
他神色不明,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清茶,“青姑娘可知,我之前言潇城比之这赤南城难拿下,是难在何处吗?”
“还请风将军明示。”
“潇城城主乃是我二哥,也就是青麒二殿下!”他手心把玩那只碧色杯子,陷入沉思间。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听他继续道来。
“想必你也该知晓妖化魔是因为戾气过重,这样的身子在异界极易为瘴气所染,到达一定时刻,便会化魔。二哥与大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母亲是由婢女而得当今帝君临幸,封为容妃。大哥的母亲是曾经的帝后,早已逝世。帝尊同帝后情深缘浅,帝后逝世后大哥便被立为储君。只是二哥,向来不服,平日里处处同大哥针锋相对,大哥心内清如明镜,却处处退让,不愿计较。九百八十一年前,二哥同大哥一起出征,同魔君狄殇大战于青麒边境,那一场战役青麒惨败,大哥身受重伤,后来查知是二哥里通外敌欲置大哥于死地。帝君雷霆大怒,欲杀之!最后,容妃自杀,以命保全了二哥……”风貊眸色暗沉,唇角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苦涩而凉薄。
“后来呢?”
“二哥怨念愈深,最终被狄殇虏去。待青麒出兵寻去,他已经化魔,成了狄殇爪牙!自你重登临天界,大哥回来异界好似换了一个人般,他的每一场战役皆是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狄国打的节节败退,从未吃过败仗!”风貊剑眉微拧,“王兄的攻防之策,我竟是闻所未闻,还有他体内忽然爆发出的强盛灵力,在战场之上,方圆十尺,无人可近其身……若非他熟知曾发生过的一切事情,我将怀疑他是否是我的王兄。”
我身子忽而微寒,手心已是一片冰凉。自从天界与之重逢,好似有什么东西确实已经改变,在一片黑暗之间,我却什么也看不清,双眸似已被牢牢遮蔽……
人间之行最后,我更是不愿回想,那像是一个噩梦,午夜梦回便来缠我,直至葏伴在身边才好过些。而现在葏走了,那一日之事又成了不能触摸的隐伤,思起,便心神惧废,痛悔难抑……
“无论如何,青麒此次一统异界,已是势在必行。前面潇城一破,便是同魔君的正面较量。潇城城主,曾经的二殿下风子轩,帝君已下达旨意——杀!”他坚毅面容神情已然透出无垠冷寂。“王兄此时离开,不知是否是一种逃避?他可好,将这烂摊子丢给我……”
“不。”我蹙眉摇头道。
风貊望着我,淡淡反驳道:“帝君莫不知晓此时是关键时刻,怎么会传召让他回去?且他还将帅印交与我,后面部署他也同我演练一番,言是合你之力,潇城必得。他这般,便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除了他对二哥的于心不忍,我实在想不出他匆忙离去的缘由。”
我喟叹道:“你反过来一想,既是潇城易取,他又何必躲避?且照你这般说法,他应该也知道了我可以净化魔气,那位二殿下并不是非得杀之。”
风貊不可置信望着我,水蓝色的眸子已然光华流转。
我苦笑,“其实我也还不确定。”
风貊肃容起身,二话没说,拉着我便往外走。月夜在门外满面狐疑望着我们匆匆快步离去。
行至门口,风貊方才松手,撇眼见将我手已让他拽出一道红印,面色窘迫泛红,“对不起!我拽疼你了吧?”
我将袖子放下来,摇摇头。
他问:“我们现在看能否潜入潇城,抓来一魔,你试试看,需要带什么药草之类的吗?”
我再次摇头,“不需要。”
他便从怀里取出一碧色药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递给我。道是此药丸可以使身上散发邪魔味儿,这样入城便可混迹在魔群之中而不被察觉。一粒药丸可管十二时辰,为了以防万一又给了我一粒备用。
此去潇城,我第一次见着了风貊的坐骑,是一只火鸟。伴随他食指抵唇吹出一声响亮哨声,一只通体火红的大鸟冲破暮色云层而至,发出几声悠长啾鸣,飞至风貊身边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的面颜。他伸手抚摸火鸟优美脖颈,边冲我道:“我唤它云籁。一起走吧?”
“火鸟一族生来通灵,能让它心甘情愿为你坐骑怎么做到的?”
他唇边荡开一抹笑意,“很久之前在一处山谷采药,看见一只只余下半身毛发的它,奄奄一息,就捡回来了。后来它伤养好,死活赖着我不肯走,便让它留了下来。”
云籁似是不依,怒然啾鸣一声,轻啄他银发。风貊只笑意更深。
我不禁也笑起来,边道:“我灵力刚恢复,刚好一试,你同云籁前面引路,我随后。”
风貊笑瞅我一眼,“好,有事随时唤我。还记得人间那召唤彩蝶的诀语吧?那是我从小喂养到大的,那日送给你,你随时可用它来联系我。”
我微愕,茫然颔首。
遂,一人乘火鸟在前,一人驭云在后,赴潇城。
酉时出发,倒得潇城将近亥时。
潇城上方笼罩着一层结界,里面瘴气森森,不愧为邪魔巢穴。城门处有三三两两的魔进进出出。我第一次见着大家口中的邪魔,便同风貊隐在暗处观察一番,发现他们皆是眸内透着深深浅浅的猩红色,神情或呆滞或黑沉,毫无喜色可言。
风貊见我看得差不多了,便让我幻了番模样。自己先隐了银发,蓝眸透出暗红,神色佯装狠戾,“记住,魔一般不会笑的,他们神智多少有些受到侵害,加上瘴气日日腐坏身子,心中多是丑陋。也因此,我们遇魔便杀之。”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么爱闹的一面,不禁笑起。
他又正色道:“看见那些魔的眼睛了吗?越红就入魔越深。如果你不想进去,可在此处等我,我既然来了,便得去同故人打声招呼。”故人应是指风子轩。
我幻了幻眸子,又想起月夜言雪衣是妖族彰显身份的,便幻为浅蓝。而后自己先踏步负手行去,走几步回头来唤身后长身玉立,潇洒风流的男子,笑语嫣然,“本姑娘先行一步。”
“小离!”他冲口而出。
我微愕。
他一时窘迫,讷讷道:“先唤你小离,日后……你若当真嫁给王兄再改称呼罢。”
“好啊。貊。”我笑颜道,转头继续向城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