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17年4月末

伦敦

七周前,四月末的时候,朱尔在伦敦城郊的一家青年旅社中醒来。那里的每间客房里都有八张床:床垫很薄,上面盖着很普通的白床单,再上面放着睡袋。墙边堆满了背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狐臭和麝香味。

朱尔头天晚上是穿着运动服入睡的。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系好鞋带,穿过郊区,路过清晨的微光中还没开门的酒吧和肉铺,跑了八英里。回来时,她又在旅社的公共休息室做了平板、弓步蹲、俯卧撑和深蹲。

赶在室友们起床洗热水澡之前,朱尔就洗完了澡。她又爬上上层的床铺,拆了一根士力架。

卧室的光线仍然很暗。她打开那本《我们共同的朋友》,借着手机的照明读了几页。那是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很厚,讲了一个孤儿的故事,作者是查尔斯·狄更斯。书是她的朋友伊莫金送给她的。

伊莫金·索科洛夫是朱尔最好的朋友。她最喜欢的书都是讲孤儿的。小伊自己也是孤儿,她生在明尼苏达,妈妈生她时只有十几岁,而且在她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之后,她被一对居住在纽约上东区高级公寓的夫妇收养。

帕蒂和吉尔·索科洛夫那时候还不到四十。他们怀不上孩子,而吉尔一直以来从事的法律工作就包括为领养系统内的孩子提供法律援助。他很信任整个领养系统。所以在等候名单上等待了几年新生儿后,索科洛夫夫妇就决定,要对领养一个年龄更大的孩子也持开放的态度。

他们迅速爱上了两岁大的伊莫金那肉嘟嘟的小胳膊和皱巴巴的小鼻子。他们把她接回了家,给她改名伊莫金,并将她的旧名字扔进了文件柜。他们给她拍照,逗她笑。帕蒂还给她做黄油奶酪通心粉。小伊五岁的时候,索科洛夫夫妇送她去了绿石楠,那是一家位于曼哈顿的私立学校。在那里,她穿着白绿相间的校服,还学习说法语。周末的时候,小伊会玩乐高,烤蛋糕,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她最喜欢那里的爬行动物骨骼标本了。所有的犹太节日她都过,长大后,她还在北部森林举行了一场非正式的成人礼。

整个成人礼的情况非常复杂。帕蒂的母亲和吉尔的父母并不觉得伊莫金是犹太人,因为她的生母并不是。于是他们千方百计地施加正式影响,想要将仪式推迟至少一年,但帕蒂直接退出了家族的犹太会堂,加入了一个世俗化的犹太社区,那个社区通常在山上的静修所举行仪式。

经过这一番折腾,十三岁的伊莫金·索科洛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孤儿的身份,并对阅读那些日后将会成为她内心生活试金石的故事产生了兴趣。最先进入视野的是学校要求阅读的那些书中和孤儿有关的内容。那些书本来就不少。“我喜欢那些书里的衣服、布丁还有马车。”小伊告诉朱尔。

上一年六月时,她们俩还一起住在小伊在玛莎葡萄园岛租住的一所房子里。那天,二人开车前往一家可以自己采花的农家乐。“一开始我喜欢《小海蒂》,还有天知道什么垃圾玩意儿。”小伊告诉朱尔。她正拿着一把剪刀,弯腰面对着一丛大丽花。“不过没过多久,那些书就让我想吐了。女主角总是那么欢乐开朗。她们简直就是自我牺牲的女性典范。就好比,‘我就要饿死了!给,把我最后一块烤面包也吃了吧!’‘我走不了了,瘫痪了,不过生活还是充满了阳光的,好开心好开心!’《小公主》,还有《波莉安娜》,跟你说啊,里面贩卖的全都是丑陋的谎言。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跟那些书的缘分就算尽了。”

弄完自己的花束后,小伊站起身坐在了木篱笆上。朱尔还在继续采花。

“高中的时候我读过《简爱》《名利场》还有《远大前程》那些。”小伊继续道,“那些书里全都是,呃,全都是些易怒的孤儿。”

“就是你给我的那些书吧。”朱尔忽然明白了过来。

“对啊,比方说,《名利场》里面,蓓姬·夏普就是台野心机器,做起事来肆无忌惮。简·爱喜欢乱发脾气说炸就炸。《远大前程》里的皮普自欺欺人不说,还是个财迷。他们都想要更好的生活并为之而奋斗,但他们在道德上都存在瑕疵,这才是让他们变得有趣的地方。”

“我已经喜欢上他们了。”朱尔说。

小伊分析这些人物的论文让她进入了瓦萨学院。不过她也承认,除此之外她对学习并没有什么兴趣。她不喜欢别人告诉她该干什么。教授们让她去读希腊经典文学,她就没读。她的朋友布鲁克告诉她苏珊·柯林斯的书不错,她也没有理会。等到母亲对她说要加紧努力学习的时候,她干脆直接退了学。

压力当然不是她从瓦萨学院退学的唯一原因。当时的情况非常复杂。不过帕蒂·索科洛夫那过强的控制欲绝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我妈相信美国梦。”伊莫金说,“她也想让我相信。她的父母出生在白俄罗斯。他们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一套。你知道吗,就是‘在美利坚合众国,人人都有机会登上巅峰’那套。你的起点在哪里都无所谓,总有一天,你会掌管这个国家,变富,拥有自己的庄园。是吧?”

这次对话发生在玛莎葡萄园岛的那个夏天稍晚的时候。那时候朱尔和小伊正在摩夏海滩,坐在一张大大的棉毯子上。

“确实是个美梦。”说着,朱尔将一片薯片塞进嘴里。

“我爸家也信这一套。”小伊继续道,“他的爷爷奶奶是从波兰来的,住的也是以前那种大杂院。他父亲干得不错,开了家熟食店。我爸应该更进一步,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而他也确实做到了。他成了个,嗯,大律师。他的父母对此非常自豪。对他们来说这一切很简单:离开古老的祖国,重塑你的人生。就算你还没有实现美国梦,你的子孙也会为你实现的。”

朱尔喜欢听小伊说话。她还从没见过哪个人说起话来这么无拘无束。小伊的话并没有什么固定的主题,但其中却并不缺乏深刻的洞见。她说话时似乎并不会字斟句酌,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那延绵不绝的话语让她显得总是在质疑,总是需要被人倾听。

“希望的乐土。”这次开口的是朱尔,她想看看小伊会将话题引向何方。

“他们是这样相信的,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真的。”小伊回答,“比方说,你看看新闻,不用半个小时你就会明白,还是白人机会更多。还有那些会说英语的。”

“以及你这种口音的。”

“东海岸口音?”小伊说,“嗯,我想也是吧。还有不能是残疾人。哦,还得是男人!男人,男人,男人!他们在美利坚合众国昂首阔步,就好像这是间大蛋糕店,而所有的蛋糕都是他们的。你觉得呢?”

“我的蛋糕可不给他们。”朱尔说,“那该死的蛋糕可是我的,我得自己吃。”

“对,保护好你的蛋糕。”小伊说,“你有一块巧克力蛋糕,铺着巧克力糖霜,呃,比方说,五层吧。但我呢,问题在于——就算你说我傻,可我根本不想要蛋糕啊。说不定我根本就不饿呢。我就是想要这样,就这样享受眼前的一切。我知道这很奢侈,大概我也太混,根本不配享受这种奢侈,不过有时候我也想,我该欣赏这一切,这些人!我还在这海滩上,并不觉得自己应该要去奋斗些什么。我应该为此而感恩。”

“我觉得你对美国梦的理解不对。”朱尔说。

“是吗,我不觉得。为什么这么说?”

“美国梦应当是成为动作英雄。”

“你说真的?”

“美国人喜欢打仗。”朱尔说,“我们总是想要改变规则,或者打破规则。我们喜欢自力救济。这都是我们所热衷的,不是吗?超级英雄,《飓风营救》系列电影那种的。我们喜欢进军狂野西部,掠夺原住民手里的土地。杀戮所谓的坏人,与体制作斗争。这才是美国梦。”

“这话你跟我妈说去。”小伊说,“你就说,你好!小伊长大后不想当公司首脑,她想当个民团警官。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会和她谈谈的。”

“很好,这样所有麻烦就都解决了。”小伊咯咯咯地笑着在毯子上翻了个身。她摘下太阳镜,说:“她对我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方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我必须得有几个也是被收养的朋友,可我没有觉得孤单寂寞或者怎么样啊,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跟别人不同的呀。但是那时候,她张嘴闭嘴都是,小伊好着呢,小伊不需要那个,我们和其他家庭没什么不一样的!结果五百年后,在我九年级的时候,她在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收养的文章,然后就决定我得和一个叫朱莉的女孩子做朋友,那女孩儿那会儿刚转到绿石楠还没多久呢。”

朱尔想了起来,就是她在生日聚会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儿,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那个。

“我妈总幻想着我们俩成为好闺密。我努力了,可那丫头一点都不喜欢我。”小伊继续道,“她一头蓝头发。‘比汝等酷多了。’她笑话我撸流浪猫,笑话我读《小海蒂》,连我喜欢的音乐她都笑话。可我妈还是老给她老妈打电话,替我俩定行程。她们幻想中所谓的被收养的孩子之间的共同语言根本就不存在。”伊莫金叹了口气,“真是可悲。不过后来她搬到芝加哥去了,我妈只能放弃。”

“现在你有我了。”朱尔说。

小伊起身摸了摸朱尔的后颈,“我现在有你了,这明显降低了我的神经病指数。”

“神经病指数低是件好事。”

小伊打开冷藏箱,取出两瓶自制凉茶。每次来海边她都会准备饮品。朱尔并不喜欢漂在凉茶上的柠檬片,不过她还是喝了几口。

“你头发剪短了之后也挺好看的。”说着,小伊又摸了摸朱尔的脖子。

瓦萨学院的第一年寒假,伊莫金翻腾了吉尔·索科洛夫的文件柜,寻找自己的收养文件。文件并不难找。“可能我觉得看过那些文件之后就会对自己的身份有更深刻的认识吧。”她说,“比方说知道上面的那些名字后就能解释通为什么我在大学过得那么衰,或者让我产生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踏实感。但实际上并没有。”

那天,小伊和朱尔开车去了梅内沙,那是一个小渔村,距离小伊在葡萄园岛的房子不远。她们走上一座伸向海中的石头码头,海鸥在头顶上飞舞,海浪拍打着她们的脚面。小伊和朱尔差不多高,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伸直双腿晒着太阳,四条抹了防晒霜的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嗯,一点屁用都没有。”伊莫金说,“上面根本没有我爹的名字。”

“那你的原名是什么?”

伊莫金的脸红了,好一会儿,她都用连帽衫的帽子遮着脸。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牙齿也很整齐。她那剪得跟精灵一样的头发还做了漂白,更衬得她的耳朵小小的,其中一个耳朵上还打了三个孔。她的眉毛也拔过,修得细细长长的。

“我不想说。”她对朱尔说,声音是从兜帽的面料下传来的,“我都藏到帽子里了。”

“说吧,话头可是你起的。”

“我要说了你可不能笑。”小伊脱下兜帽看着朱尔说,“福瑞斯特就笑了,把我给气的。我两天都没跟他说话,后来他给我买了柠檬奶油巧克力道歉才算完事儿。”福瑞斯特是小伊的男朋友,和她们一起住在玛莎葡萄园岛的房子里。

“福瑞斯特需要学习一下礼貌。”朱尔说。

“他都没过脑子,直接就大笑出来了,事后又不好意思了半天。”每次说完福瑞斯特的坏话小伊都要再替他辩解。

“就把你的原名告诉我吧。”朱尔说,“我绝对不笑。”

“你保证?”

“我保证。”

小伊在朱尔的耳边低声道,“麦乐迪,姓培根。麦乐迪·培根[1]。”

“有中间名吗?”朱尔问。

“没。”

朱尔没有笑,嘴都没有咧一下。她用双臂搂着小伊,两个人一起看着海面的方向,“你觉得自己像个叫麦乐迪的吗?”

“不像。”小伊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也不觉得自己该叫伊莫金。”

眼前,两只海鸥刚刚落在距离她们不远的石头上。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朱尔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文件里有写吗?”

“看文件之前我就想出了个大概,不过里面确实有写。她吸冰过量。”

朱尔听懂了。她想象着朋友小时候的样子:一个不大的婴儿,裹着湿漉漉的尿布,在脏兮兮的被褥上爬行,而她的母亲就躺在那被褥之下,沉浸在毒品的自嗨之中。也有可能已经死了。

“我的右上臂上有两个疤。”小伊说,“搬到纽约生活前就有了。自打我有印象起那两个疤就在。我以前从没往深里想过,不过瓦萨学院的护士告诉我说那是烫伤的疤。用烟头之类的东西烫的。”

朱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为幼年的小伊做点什么,不过帕蒂和吉尔·索科洛夫肯定已经都做过,很久之前就做过了。

“我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她终于开口道。这是她第一次大声说出这个事实,尽管小伊早就知道她是由姨妈养大的。

“我猜到了。”小伊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确实不想。”朱尔说,“至少现在还不行。”她探出身子,与伊莫金分开,“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讲述这一切。这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没有小伊那种在絮絮叨叨中理清思路的能力,“怎么讲都没办法成型。”

确实如此。那时候,朱尔才刚刚开始构建那个后来为她所仰赖的原初故事,根本讲不出别的什么。

“没事啦。”伊莫金说。

她从背包中取出一大块牛奶巧克力,拆开半边包装纸,掰了一块给朱尔,一块给自己。朱尔靠回到石头上,享受着巧克力在口中融化的感觉和照在脸上的温暖阳光。小伊赶走了旁边乞食的海鸥,又咒骂了两句。

那时候,朱尔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伊莫金。她们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相通的,并且将一直相通下去。

***

此刻,在青年旅社,朱尔放下了那本《我们共同的朋友》。泰晤士河里有一具尸体,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她并不想读这种内容——对溺死的尸体的描写。朱尔感觉度日如年,据说伊莫金·索科洛夫就在那同一条河里自杀了,口袋里塞满石头,跳下了威斯敏斯特桥,只在她的面包盒里留了一封遗书。

朱尔每天都会想起小伊,每个小时都会。她还记得小伊用双手或者兜帽遮住脸的样子,每次感觉难为情时小伊都会这样;高亢的泡泡糖似的嗓音;小伊转动手指上戒指的样子;她右上臂那两个香烟烫出的疤,以及手上被一锅热奶油芝士布朗尼烫出的疤;她用特大号重刀使劲快速切洋葱的样子,据说那是从一个烹饪节目上学的;她身上那股茉莉花般的味道,有时候又像加了奶油和糖霜的咖啡;她喷在头发上的柠檬香喷雾。

伊莫金·索科洛夫就是老师们眼里那种永远都不会使出全力的姑娘,那种学习马马虎虎,但却会在自己最喜欢的书里贴满注释贴的姑娘。小伊拒绝为了所谓的伟大目标而奋斗,也不愿为别人认为的那种成功而努力。她一直都在尽力摆脱那些想要支配她的男人和想要获得她独家关注的女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不向任何一个个体奉献她的忠诚。她更愿意有个自己的家,按她的要求来构建,由她说了算。她接受父母的资助,但不接受他们对她身份的控制,同时还利用她的好运气重塑了自己,换了个活法。这是一种特殊的勇气,常会被人误解成自私或懒惰。她这种姑娘总会被人认为只是个私立学校的金发花瓶,不过要是不能再深看一层,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今天,当整个青年旅社渐渐苏醒,背包客们开始飘向盥洗室的时候,朱尔出了门。她把这一天都花在了自我提升上,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在大英博物馆的展厅间流连了几个小时,学到了不少画名,也喝掉了不少小瓶装的健怡可乐。她在一家书店待了一个小时,将一副墨西哥地图装入了脑中,然后又背会了《财富管理:八项核心原则》中的一章。

她想打电话给保罗,但她不能。

除了一直在等的那个电话,她谁的电话也不接。

***

电话铃响时,朱尔刚刚走出青年旅社附近的那个地铁站。是帕蒂·索科洛夫。看到号码,朱尔换上了标准美国口音。

结果帕蒂就在伦敦。

这倒是出乎朱尔的意料之外。

明天能在常春藤见个面吗?

当然可以。朱尔说她没想到帕蒂会打电话过来。小伊刚过世时她们曾通话过几次,那时候朱尔刚和警察谈过,并给帕蒂寄回了小伊伦敦住宅里的物品,而帕蒂则在忙着照顾还在纽约的吉尔。不过那段艰难时期的电话交流早在几周前就结束了。

平常,帕蒂说起话来总是语速很快喋喋不休,不过今天,她的调门很低,言语中也丧失了往日的活力,“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她说,“吉尔不在了。”

这可是个惊人的消息。朱尔想起了吉尔那圆嘟嘟的灰白色的脸,还有吉尔所迷恋的那些可爱的小狗狗。她很喜欢吉尔,不知道吉尔已经过世了。

帕蒂告诉她,吉尔是两周前因为心脏衰竭过世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肾透析,心脏也不行了。也有可能,帕蒂说,是因为小伊的自杀,让他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念头。

她们闲聊了一会儿,吉尔的病、吉尔是个多好的人,还有小伊。帕蒂说朱尔之前真是帮了他们大忙,在伦敦料理一切,那时候她和吉尔都没办法离开纽约。“我知道你听说我在旅行肯定觉得怪怪的。”帕蒂说,“不过照顾了吉尔这么多年,我实在是受不了一个人再待在那间公寓里了。那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小伊的东西。我当时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等再开口时,里面又充满了一种虚假的明快,“总之呢,我朋友丽贝卡就住在汉普郡,她把自己的客居别墅让了出来,让我在那里休养身心。她要我必须来。有些朋友就是这样。我已经好多年没和丽贝卡说过话了,可是一接到她的电话——就在她听说了小伊和吉尔的事之后——我们的友谊就又像以前一样了。根本不用先闲聊点什么,有话就直说。我们俩是一起在绿石楠上的学。我觉得,同窗好友总是有些共同的记忆和共同的经历可以将她们绑在一起吧。你和小伊就是。听声音,从上次分别以来你恢复得不错。”

“吉尔的事真的非常非常遗憾。”朱尔说,这话完全是真心实意的。

“他一直都有病,那么多药得吃。”帕蒂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小伊的事之后我就想过,他已经没有什么好继续奋斗的了。他和小伊,都是我的心头肉。”她又强迫自己用明快的语调说,“啊,说回到我打电话的原因,你会来吃午饭的吧,对吗?”

“我说过会来的,当然。”

“那就常春藤,明天中午一点。我想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在小伊死后为我、为吉尔所做的一切。我还为你准备了个惊喜。”帕蒂说,“一个应该能让我们俩都高兴起来的惊喜,可别迟到了。”

通话结束后,朱尔握着手机,在胸前捂了好久。

***

常春藤饭店坐落在伦敦一个狭窄的角落,看起来与周边地段完美和谐。店里的墙上是一排肖像画与彩色玻璃。烤羊肉和温室鲜花混合的气味闻起来就像钞票一样。朱尔穿着一身合体的礼服,搭配芭蕾平底鞋,并在她那大学女生似的妆容上特地添加了艳色的口红。

她在一张桌边找到了喝着杯中的白水正在等她的帕蒂。上次见到帕蒂还是十一个月前。那时候,小伊的母亲还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帕蒂是个皮肤科医生,五十多岁,除了腹部有些隆起外,身材保持得很好。那时候,她还留着染成了深褐色的长发,烫着松散的大卷儿,皮肤散发着一种粉嫩的光泽。如今,她已经剪成了短发,发根处的灰白也露了出来。没有涂口红的嘴唇有些肿胀,显得有些男性化。如同其他上东区女性一样,她穿着一条黑色窄腿裤,搭配长款羊绒开衫——不过没穿高跟鞋,她穿的是一双亮蓝色的跑鞋。朱尔差点没认出她。看到朱尔穿过房间走了过来,帕蒂站了起来,笑了笑,“我看起来很不一样了,我知道。”

“哪有。”朱尔撒了个谎,并在帕蒂的脸颊上亲了亲。

“我现在不再那样了。”帕蒂说,“每天一大早就站在镜子前,穿上不舒服的鞋子,整理好妆容。”

朱尔坐了下来。

“我以前都是为了吉尔。”帕蒂继续道,“还有小伊。在她小的时候,她总是说,‘妈咪,头发要卷起来!脸上要有光彩!’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了。我暂时离职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再也无所谓了。于是就什么都没做直接出了门,感觉真是松了口气,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不过我知道这会让别人感到困扰。我的朋友们就很担心。不过我想,且,我已经失去了伊莫金,失去了吉尔,现在的我就这样了。”

朱尔很想开口说两句适合这个场合的话,不过她不确定此刻是该表示同情,该转移话题还是该怎么办。“我在大学时读过一本这方面的书。”她说。

“哪方面?”

“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那个叫考夫曼的作者提出了一个观点:在不同的情境下,人们会表现出不同的自我。你的人格特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一种对环境的适应。”

“我已经不再呈现自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或者说是换了个呈现方式。自我有很多不同的版本。”

帕蒂拿起菜单,又伸手摸了摸朱尔的手,“你应该回大学去,亲爱的。你这么聪明。”

“谢谢。”

帕蒂直视着朱尔的眼睛,“嗯,我看人很准的。”她说,“你有那么大的潜力,饥渴而又富于冒险精神。你应该知道,只要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成为什么你都能做到。”

侍者过来记下了她们点的饮料,又有人过来放下了一篮面包。

“我把伊莫金的戒指带来了。”短暂的忙碌后,朱尔说,“之前就应该给你们寄回去的,不过我……”

“我知道。”帕蒂说,“很难放手。”

朱尔点点头,递过了一个纸巾包裹的小包。帕蒂撕下胶带,里面是八枚古董戒指,不是雕刻着动物的图案,就是戒指本身做成了动物的形状。这些都是小伊的收藏,很有意思,也很不寻常,每枚戒指的做工都很精美,风格各不相同。还有第九枚,就戴在朱尔的右手无名指上。那是一枚蛇形玉石戒指,是小伊之前送给她的。

帕蒂拿起手绢,轻声抽噎着。

朱尔低头看了看那几枚戒指。每枚戒指都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戴在小伊那纤细的手指上过。葡萄园岛上的烈日下,小伊曾在那家珠宝店内对店主说,“我要看你们这里出售的最不寻常的戒指。”不一会儿,她就把那枚蛇形的戒指递给了朱尔,“这个送给你。”从此之后,朱尔一直都戴着它,尽管此刻她已经不再配得上那枚戒指,也许从来就没有配得上过。

朱尔哽住了,一种情绪从她的心底升腾了起来,荡过她的喉咙。“抱歉。”她起身踉跄几步,冲向了女洗手间。整个饭店都在她的周围旋转起来,视野的四周也镶上了黑边。她抓住一把空椅子的椅背,稳住脚步。

她感觉自己快吐了,也可能是快要晕了过去,抑或二者兼有。在这家常春藤饭店,周围的人都很朴实,她根本配不上这个地方,简直是在让那位可怜的母亲蒙羞,那位她爱得不够——抑或是爱得太多的朋友的母亲。

朱尔来到盥洗室,弯腰站在水池前。

那种作呕的感觉怎么都止不住。她的喉咙收缩了一次又一次。

她把自己关进隔间,靠在墙上,双肩剧烈颤抖着。她干呕了几下,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一直等到那种作呕的感觉消退一些后,她才从隔间里走了出来,但整个人还在不住地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回到水槽旁,朱尔用纸巾蘸水擦了擦脸,然后又用手指蘸着冷水按了按肿胀的眼睛。

口红就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她又擦上那鲜艳的红色,就像武士穿戴好盔甲一样,然后重回帕蒂那里。

朱尔回到桌旁时,帕蒂已经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样子。她正在跟侍者点菜,“先上红菜头吧。”朱尔坐了下来,帕蒂继续道,“然后是旗鱼,应该吧。旗鱼怎么样?好的,OK。”

朱尔点了汉堡和蔬菜沙拉。

侍者走远后,帕蒂道歉道,“对不起,非常抱歉,你没事吧?”

“没事。”

“我先提前警告,过一会儿我可能还会哭的。说不定就在大街上!这段时间,谁说得准呢。我随时随地都能流出眼泪来。”戒指和包裹的纸巾已经不在桌上了。“你看,朱尔。”帕蒂说,“你以前曾说过,你的父母对不起你,还记得吗?”

朱尔不记得了。她已经很久都没想过自己的父母了,一点都没有,除非是透过她自己创造的那些英雄起源的透镜。就连姨妈她也都再没想过。

那个原初故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阿拉巴马的小镇,小路的尽头,漂亮的小屋。她的父母正趴在前院一片黑红的血泊中,血液渗入草坪,只有一盏街灯微弱的光亮。她的母亲被一枪爆头,父亲双臂上的弹孔鲜血汩汩。

她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安慰作用。故事很美,故事里的父母很英勇,作为主角的女孩也会获得很好的教育,成长为一个强大而出众的人。

但她知道这个故事不适合跟帕蒂分享。于是,她只是含混地回答,“我有说过吗?”

“说过的,听到你说这话时我就想,也许我也对不起伊莫金。在她小时候,我和吉尔几乎根本没谈过领养她的事,不论是当着她的面还是私下里。你知道吗,我想把小伊当成我的孩子。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就是我和吉尔的亲骨肉。而且这事也很难开口,她的生母是个瘾君子,亲戚里也没人愿意接手这个孩子。我一直在告诉自己,我是在保护她免受伤害,根本没想到我有多对不起她,直到她——”帕蒂说不下去了。

“伊莫金是爱你的。”朱尔说。

“有些事让她绝望了,而她并没有来找我。”

“也没有来找我。”

“我应该教会她对别人敞开心扉,教会她在遇到困难时向别人求助。”

“小伊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朱尔说,“她的秘密,她的不安,她对生活的期望。她连自己的本名都告诉我了。我们穿对方的衣服,读彼此喜欢的书。说实话,小伊过世时我们很亲近,我觉得她真的非常幸运,能有你。”

帕蒂的眼眶湿润了,她摸了摸朱尔的手,“能有你也是她的幸运。在绿石楠的第一年她开始和你交往时我就这么觉得。我知道她喜欢你胜过她所认识的任何人,因为,嗯——这也是我想和你见个面的原因。我们的家庭律师告诉我,小伊把她的钱都留给了你。”

朱尔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感到一阵晕眩。

小伊的钱,那得有几百万。

那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权力;意味着飞机票,意味着私家车钥匙;更重要的是,那意味着学费,意味着装满储藏室的食物,意味着医疗保险。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再拒绝她,没有人能够再阻止她,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从今往后,朱尔再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了。

“我对财务不太懂。”帕蒂继续道,“应该懂的,这我知道。但我信任吉尔,很高兴把这一切都交给他处理。那一类的事情让我无聊到发毛。不过小伊很懂,她写了遗嘱,在过世前寄给了律师。在她成年的时候,她从她父亲和我这里获得了很多钱。那些钱以前一直都在信托里,等她过完十八岁生日,吉尔就做了手续,把钱都转到了她的名下。”

“她还在高中的时候就有钱了?”

“上大学前的那个五月。也许那是个错误,不过木已成舟。”帕蒂继续道,“她对财务很在行,一直在靠红利生活。在买伦敦的公寓前,她从没动过本金,所以她才不用去工作。在遗嘱里,她把钱都留给了你。只有一小部分捐给国家肾脏基金会——因为吉尔的病——还有一小笔给北岸动物联盟。她在遗嘱中给你留了一大笔钱。她还给律师发了电子邮件,特别说明想帮你回大学上学。”

朱尔深受感动,尽管这毫无道理,但她确实深受感动。

帕蒂笑了笑,“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好让你能回去上学。我一直努力在从这个正面的角度来看待整件事。”

“她什么时候写的遗嘱?”

“过世前几个月吧。还在旧金山做了公证。你只需要签几个字而已。”帕蒂将一个信封推过桌子,“他们会把钱直接转到你的账户,等到九月份,你就是斯坦福的二年级学生了。”

收到那笔钱后,朱尔全部都取了出来,然后又另开了一个新支票账户。她办了几张新信用卡,并设置了按月自动还款。

然后她就去购物了。假睫毛、粉底、眼线笔、腮红、妆粉、粉刷、三种不同颜色的唇彩、两种眼影,还有一个虽然小但却很贵的化妆盒。一顶红色假发,一身黑色连衣短裙,一双高跟鞋。再多买些也不错,不过她需要轻装出行。

她用自己的电脑买了一张去洛杉矶的机票,定下了当地的旅店,并找好了拉斯维加斯周边的二手车经销商。伦敦飞洛杉矶,然后坐大巴到拉斯维加斯,再开车到墨西哥。这就是她的计划。

朱尔浏览着笔记本上的文件,确保自己记住了所有的银行账户,客服号码,密码,信用卡号和密码。之后的一天晚上,等到天彻底黑透后,她将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扔进了泰晤士河。

回到青年旅社,她给帕蒂·索科洛夫寄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写在一张老派的航空信纸上。然后她清空储物柜,打包好行李箱,再次确认所有身份证件和文件分类装好,所有的化妆品和护发用品都装进了旅行装的小瓶子,在塑料自封袋中密封完好。

***

朱尔从没来过维加斯。她在车站的盥洗室里换了衣服。水池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人妇女给占了,旁边还放着她的老年助力推车。那女人坐在洗手台上,吃着外面裹着油乎乎白包装纸的三明治。她的大腿纤细,上面绑着脏兮兮的黑色绑腿。夹杂着灰色的金发高高地梳在脑后,乱蓬蓬的。她的鞋子放在地上——一双淡粉色的乙烯塑料细高跟。那双光着的脚就在半空中晃荡着,后跟上还贴着创可贴。

朱尔找了间最大的隔间,翻出了行李箱中的衣物。她戴上大耳环,套上之前买的黑色短裙,穿上厚底高跟皮鞋,戴上红色的假发——这是她将近一年来第一次戴这么大的耳环,而且那假发光滑得有些不自然,不过假发的颜色很衬她的雀斑。朱尔拿出化妆盒,拉好手提袋,走向洗手台。

坐在洗手台上的老女人对她发色的改变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把三明治包装纸揉成一团,然后又点了一根烟。

朱尔的化妆技巧都是从在线教学视频上学的。过去差不多一年,她都把自己打扮成理想的大学女生的样子:自然色的肌肤,淡淡的腮红,清透的唇彩,一点睫毛膏。此刻,她拿出了假睫毛,绿色眼影,黑色眼线笔,粉底,轮廓刷,眉笔和珊瑚光泽的唇彩。

这些并不都是必需的。她并不需要这化妆品、外套和鞋子。一顶假发差不多就够了。不过,这次变装也是种不错的实践——她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她也很喜欢变成另一番模样。

“你是站街的?”朱尔画完眼线后,那个老女人问道。

纯粹是出于好玩,朱尔用她的苏格兰口音回答,“不是。”

“我是说,你是出来卖的吗?”

“不是。”

“可别卖,太可悲了,你们这些女孩子。”

“我不是的。”

“太丢人了,我就想说这些。”

朱尔没有回答,只是在颧骨上刷上了高亮。

“我以前干过。”老女人继续道。她蹭下洗手台,把脏兮兮的脚丫子塞进鞋子里,“失去了家人,也没有钱:我就是在那时候入行的。现在也还是没家人没钱。那可不是一条上升的路,即使遇上挥金如土的家伙也不行,你应该知道的。”

朱尔套上绿色的羊毛衫,拉起行李箱,“别担心我,我很好,真的。”说完,她提着手提袋朝门口走去——不过她的脚下有些不稳,那双新买的鞋子还没穿习惯。

“你真的很好?”老女人问。

“真的很好。”

“有时候做女人挺难的。”

“是啊,确实挺难的,还好还有化妆品。”说着,朱尔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把行李箱放进汽车站的储物柜后,朱尔挎着手提袋叫了辆出租车驶上拉斯维加斯大道。她很累——大巴上就没有睡着,而且伦敦的时差也还没倒过来。

霓虹灯、水晶吊灯和老虎机闪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赌场。朱尔穿过各色人群,穿运动衫的男人、退休的老年人、派对少女,还有一大群佩戴会议徽章的图书馆员。来回穿梭间,两个小时就过去了,还好她最后终于找到了要找的目标。

几个女子正围在一排蝙蝠侠老虎机前,似乎玩得非常开心。她们拿着冷冻饮料,是紫色的沙冰。其中两个看起来像是亚裔美国人,另外两个是白人。那是一场脱单派对,那新娘看起来完全符合要求,正是朱尔需要的那种:苍白而娇小,肩膀宽阔,雀斑微小,淡棕色的头发梳成一个马尾辫——最多不过二十三岁。新娘穿着粉色的迷你连衣裙,白色的饰带上用水钻镶嵌了几个字:候任新娘。她的左肩上挎着一个绿松石色的小包,包上满是拉链。新娘探着身子,看着朋友们边玩老虎机边高声谈笑,享受着周围人的万千宠爱。

朱尔走到那群人旁边,用阿拉巴马州那种南部低地口音说,“打扰啦,你们有没有——呃,我手机没电了,得给朋友发个信息。之前还看到她在寿司餐吧那儿呢,后来我就玩嗨啦,结果刚一看,妈呀,已经仨小时了,她早都没影儿了!”

脱单派对的各位成员全都转向了她。

朱尔笑了起来,“啊呀,你们这是在给新娘子开派对吗?”

“她周六就要结婚啦!”其中一个伴娘拉着新娘叫道。

“恭喜啦!”朱尔说,“你叫啥名字?”

“珊娜。”新娘说。她们俩一样高,不过珊娜穿的是平底鞋,所以朱尔看上去稍微高一些。

“珊娜·迪克西,马上就要变成珊娜·麦克费特里奇啦!”另一个伴娘叫道。

“哇哦。”朱尔说,“婚纱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了。”珊娜说。

“又不是维加斯式的婚礼。”一个伴娘说,“我们是要在教堂里办的。”

“你们都是哪儿人啊?”朱尔问。

“塔科马的,在华盛顿州。你听说过吗?我们刚来维加斯——”

“她们为我准备了整个周末的活动。”珊娜说,“我们今早刚飞过来就去了水疗中心,然后做了美甲,看见了吗?我做的凝胶式的。然后我们就来了赌场,明天我们打算去看白虎。”

“你的礼服是啥样儿的?我是说,结婚穿的那身。”

珊娜抓住朱尔的胳膊,“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样子。感觉就跟公主一样,太美了。”

“能让我瞅瞅吗?你手机上?肯定拍照片了吧。”朱尔用一只手遮住嘴,微微低下头,“我有婚纱情结,你看。从我还是个小丫头起就是。”

“哈,我确实拍了。”珊娜说。她拉开挎包的拉链,拿出了金色的手机。那包的衬里是粉色的,里面装着一个棕黑色的皮夹子、两包塑料包装的卫生棉、一包口香糖,还有一根口红。

“让我瞅一眼。”说着,朱尔上前几步,好看清楚珊娜的手机屏幕。

珊娜滑动着照片。狗狗,水槽下的锈渍,婴儿,同一个婴儿。“这是我儿子,迪克兰,十八个月了。”然后是湖边的树。“啊,找到了。”

婚纱是长款无肩带的款式,臀部装饰着层层褶皱。照片上的珊娜正在婚纱店里试穿,周围满是各种款式的白婚纱。

朱尔大呼小叫地赞叹了几声,“能让我瞅一眼新郎吗?”

“哈,当然可以了。他,呃,求婚的时候帅呆了。”珊娜说,“他把戒指藏到了甜甜圈里。他在法学院。我不用工作,除非我乐意。”她边翻照片边说,然后把手机拿过来给朱尔看那个幸运儿微笑着站在山坡上的照片。

“好可爱呀。”朱尔说。她的手伸进珊娜的挎包,夹出里面的钱夹,滑入自己的手提袋。“我男朋友保罗是个背包客,满世界跑。”她继续道,“这会儿正在菲律宾呢。你能相信吗?所以我就跟闺密来维加斯了。我得找个能安顿下来的男人,可不能背个包满世界乱跑,你说是不?我可是要结婚的。”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一定会实现的。”珊娜说,“下定决心,一切愿望都能实现。只要祈祷,然后,呃,具象。”

“具象化。”其中一个伴娘说,“我们去了一个工作室,真的很管用。”

“对了。”朱尔说,“我之前跟你们搭讪是为了,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我的已经挂了。行不?”

珊娜把手机递给她,朱尔随便输入了一个号码,“10:15起司工厂见。”她把手机还给珊娜,“谢啦,你会成为最漂亮的新娘子的。”

“你也是,亲爱的。”珊娜说,“后会有期。”

几个伴娘挥手作别,朱尔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穿过排排老虎机朝电梯间走去。

电梯门刚一关上,朱尔就脱掉了假发,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踢掉高跟鞋,从手提袋中取出慢跑裤和范斯滑板鞋,将慢跑裤套在短裙外,然后穿上范斯鞋。将假发和高跟鞋塞回手提袋后,她套上一件拉链款卫衣。电梯门打开,外面是酒店的十楼。

朱尔没有出去。电梯再次下行,她取出一块化妆棉,摘下假睫毛,擦掉唇彩,然后打开珊娜的钱包,取出驾照,将钱包扔在了地上。

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她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经过大道上的四家赌场,查看了六家餐厅,朱尔才选定了一家店。她点了杯咖啡,和一个孤零零的女大学生聊了起来,那个学生才刚刚开始夜班工作。那是一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餐厅。女服务员是个小个子,长着一脸雀斑和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她穿着一件圆点花纹的连衣裙,外套家庭主妇式的褶边围裙。趁着一群喝多了的年轻人走进餐厅大声谈论啤酒汉堡的空档,朱尔在柜台上放了几张钞票,算是付过了饭钱,然后就溜进了厨房。她从那排挂钩上取下最女性化的那个背包,从后门溜进了赌场的服务走廊。跑下几层台阶,进入外面的小巷,朱尔挎上背包,穿过了排队等候魔术表演的人群。

一路上,她边走边在包里摸索。拉链暗袋里有一本护照,护照的主人是阿德莱德·贝尔·佩里,二十一岁。

这次运气不错。朱尔早就料定,她可能得工作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办本护照。不过她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德莱德,于是在取走护照后,就将背包交到了一个失物招领处。

回到大道上,她在一家假发店和两家服装店里又备了点货,等到早上时,她已经又把那几家赌场扫荡了两遍。戴着金色波浪卷假发,涂着橘色唇彩,她顺走了达科塔·普莱森斯的驾照,那是个身高五英尺二[2]的女子。戴着黑色假发,身穿银色夹克,她顺走了德国人多萝西娅·冯·施内尔的护照,身高五英尺三。

等到早上八点时,朱尔已经又换回了慢跑裤和范斯鞋,脸上的妆容也清理得一干二净。她叫了辆出租车,来到利澳酒店,坐电梯上到顶层。她之前读到过关于五十一楼巫毒酒吧的报道。

喝完一瓶,又要再奋斗一天,伟大的白人直男动作英雄来到了城市的某个制高点,某个能俯瞰风景的地方。钢铁侠,蜘蛛侠,蝙蝠侠,金刚狼,杰森·伯恩,詹姆斯·邦德——他们都这样。英雄看着都市闪烁的灯光中蕴含着的痛与美,想着自己的特别任务、特殊天赋、独特力量,还有那奇异而暴力的生活,以及自己为此而付出的一切。

清晨的巫毒酒吧只是一片点缀着红色和黑色沙发的空旷屋顶。椅子的形状就像巨大的手,旋转楼梯在天台上缓缓升起。食客们可以登上楼梯,更好地欣赏下方维加斯大道的风景。地上摆着几个供舞女跳舞的笼子,不过除了一个清洁工外,此刻的酒吧里一个人都没有。看到朱尔走了进来,清洁工抬了抬眉毛。“我就是想进来看看。”朱尔对他说,“一点恶意都没有,我发誓。”

“当然可以。”清洁工说,“你随便看吧,我正在打扫。”

朱尔登上旋转楼梯的顶端,看着底下的城市。她想象着那芸芸众生,买牙膏,争吵,下班路上顺便买点鸡蛋。他们就生活在这闪烁的霓虹灯光下,很乐意将这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归为人畜无害的那一类。

***

三年前,朱莉埃塔·韦斯特·威廉姆斯十五岁。她正在一家游戏厅——非常大的游戏厅,装着空调,所有设备崭新——在一个模拟战争游戏里刷分,完全沉迷在射击中。这时,她在学校认识的两个男孩从身后接近她,捏住了她的乳房。一人捏一边。

朱莉埃塔一个肘击狠狠地击中其中一人柔软的腹部,然后转身使劲踩住另一个人的脚,一膝盖击中对方的腹股沟。

这是她第一次在武术班之外的地方打人,也是她第一次有这么做的需要。

好吧,也不是需要。是她想要,她很享受那一刻。

那男孩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朱尔转身用掌根击中第一个男孩的脸,男孩的脑袋向后仰去,朱尔一把抓住他的T恤前襟在他的耳朵边吼道,“不许碰我!”

她想要欣赏那男孩脸上的恐惧,欣赏他的朋友蜷缩在旁边长凳上的样子。那两个男孩在学校里就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天不怕地不怕。

一个一脸疙瘩的男人走了过来,抓住了朱莉埃塔的胳膊,他是游戏厅的工作人员,“我们这里不容许打架斗殴,小姐。恐怕你得离开了。”

“你抓着我的胳膊?”朱莉埃塔问,“我不喜欢别人抓我的胳膊。”

那人迅速松开了手。

他也怕朱尔。

他比朱尔高六英寸,至少大三岁。他是个成年人,而他害怕她。

这感觉真好。

朱莉埃塔离开游戏厅,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个男孩子会跟踪她。那感觉就好像是在电影里。她以前并不知道自己能那样照顾好自己,不知道她在武术班和高中健身房中练就的力量会给她这样的回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为自己造好了盔甲,也许一直以来这就是她的目的。

她看起来还是原来那个人,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外面的世界在她眼里已经不一样了。一个强有力的女性——这可不一般。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而别人却很难伤害到你。

在几层楼下的利奥酒店走廊里,朱尔遇到了一个推着推车的女服务员。四十美元的小费,她就可以在一间客房里睡到三点半。办理入住手续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又经过一夜的钱包狩猎和一白天的睡眠,朱尔准备从停车场一个脏兮兮的家伙手中买一辆不起眼的二手车。她付了现金,从汽车站里取回行李,并将那些顺来的身份证件塞到了两厢车内衬毛毡垫下面的深处。

她驾车穿过美墨边境,用的是阿德莱德·贝尔·佩里的护照。

注释

[1]麦乐迪(Melody)是“旋律”的意思,通常而言,用带有真实意义的单词做名字会被看作是一种随便不庄重的表现,因而在上流社会很少见。

[2]约合1.5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