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各自的疼痛与迷茫,和那些不愿忘记的过去,不曾触及的未来,匆促奔走,汇成一条有着共同去向的平行线;而那些落了俗的故事,只不过是换了个说辞,该哭该笑,该潦草收场,就怎么折腾也盛大不了。
班会结束,常卫东拉住几人,商量着要隆重举行他们寝室的第一次聚餐。
杜笛推了一下快掉下来的眼镜,习惯性挠挠脑袋,喜形于色:“不好意思,我和文文约好了一起吃饭哦!”
“哇,有异性没人性,今晚还回来吗?”常卫东两手搂住他的肩膀,表情玩味。
“别胡说,我和文文是好朋友!”杜笛做出一副责备的样子,脸上却透着羞涩,扭扭捏捏说完,就急忙跑向姚文文走远的身影。
一旁的丁半木翻个白眼:“根据心理学研究成果表示,再不去吃饭,两个小时之后,我就要,上班了……”
“上班?”方以北诧异地问道。
丁半木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微微皱眉,神情忧郁,朗诵般开了口:“学习只是我的副业,工作才是正事。”
付尘两手插进裤兜,打个哈欠懒懒地说:“你是不是还兼职吹牛,吹不上天不收钱那种……”
他们随便找了个饭馆,每人点了一道菜,便伸着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丁半木这个人都能做的工作,到底是有多神奇。
齐立生弄了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个斯文败类。他将手搭在丁半木肩上,露出绅士的笑容说道:“先申明,说话就好好说,不需要你研究,不然本少爷就,谴责你!”
“你看你那样,衣冠禽兽,还不是为了勾搭妹子。”常卫东拨了拨自己头上乱蓬蓬的头发,忿忿不平。
丁半木半睁着眼,缓缓地搓一搓手,用老祖宗流传几千年的手法端起桌上的塑料杯,噘嘴温柔的左右摆头,品茶一样抿了两口白开水,还咋了咋舌,细细品尝后,做出嫌弃的表情。
“根据……”
“还根据!你这根本就是无凭无据,也不许研究!”
“你们这些人,唉,一辈子也无法达到我的境界……”
“好好好,您有格调,您是大师,快说说,到底什么工作?”
丁半木所谓的工作,上班时间自由,时长随意,地点随便,工资全凭造化,一般人还真理解不来。
就在昨天,丁半木一个人早早地来了学校,见到残破的校门时,还满意地点点头,踏起了昂扬的步伐。他不仅施展出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向坑了方以北六十块的宁寻舟砍掉整整一百块,订到了铺盖;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口气顺利打听到了学校的话剧社总部,并借了一身奇装异服。
之后,他花了一分钟零十秒,回寝室放好被叫做行李的小包,拿上服装直奔学校十里之外的一个人民广场,开始工作。
三分二十秒,洗手间换好装备。五分半钟,研究主题。
最后天时地利人和,心情也不错,真的开始工作。穿上银粉色亮晶晶吊坠过膝大斗篷,配一条紧身肉丝打底裤,脚踩一双自己的鞋,再戴一个古希腊暗黑系超尖帽子。丁半木走到广场中心,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右手撑住下巴,眉头紧锁,在人群中间突然静止。
提着菜的大妈蓦然回首,花容失色;小男孩跳起来够不到他头顶的尖帽,哇哇大哭;刚放学回家吃午饭的初中生捂嘴偷笑,跟着他摆了会儿动作,饿得眼冒金星只好作罢;成年男女路过眼都没抬一下,也许以为是一尊雕像,也许没心思搭理,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没错,丁半木的行为,就是一种艺术。他的研究主题是,当我沉思时我在思考什么?
不是诡辩命题,就是鬼编的要命题。
整整一个下午,太阳烤得皮肤发焦,丁半木一动不动;风吹得眼泪直流,丁半木一动不动;老爷爷照着脚背吐了口痰,丁半木动了一动,偷摸把痰蹭掉了。
夕阳西下,就在他快要批准自己下班时,身后突然涌来了一群颇具内涵、人生阅历丰富的追随者,摆出他的招牌动作,体态各异地艺术了起来。
丁半木自豪极了,他觉得自己总算唤起了世人的良知与探索之心,一个没忍住,给自己加了两个小时的班。
十来分钟后,对面杀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婶儿级人物,此乃广场舞带队的。
“小猴子……呸!小伙子,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丁半木纹丝不动。
“哎呀,挺有骨气嘛,今天老娘就和你好好理论一番!”大婶撸起袖子,抡一张可折叠小板凳坐了下来,唾沫横飞。
丁半木雷打不动。
“姐妹们,别站错队伍了,他是冒牌货,大伙儿一起上,扒了他的衣服!”
丁半木蠢蠢欲动。
“不行,老娘吵架还从来没有怕过谁,今天我倒要看看谁先认输……”执着到令人感动的大婶滔滔不绝,对着丁半木一个人吵了一个多小时。
丁半木按兵不动。
最后,大婶喉咙冒烟,哑着嗓子认输,越想越气,报了警。
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广场时,离丁半木下班只剩八分钟。警察叔叔要是肯多请示几回上级,多派几车人马来增大包围圈,多喊几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快吓尿的丁半木就能熬到下班;恨不得立马跪地求饶的他,也不会落到被挂着实弹上膛的作战步枪的武警,直杠杠扛回警察局的地步。
下班的第一秒,丁半木吓得脸色发白,怎么解释都说要被当作呈堂证供。
还是警察将他从穿开裆裤起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三番五次确认他没有犯罪动机,也没有犯罪行为,才在第二天赶早宣布无罪释放。
方以北几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逼他发了十八回没有半个字虚假,否则五雷轰顶的毒誓,才勉强相信他的这一出上班历险记。
常卫东鼻子喘着粗气,热血沸腾:“丁大师,受小民一拜!”
“意义何在?”付尘面露不屑,却也声音颤抖。
“你是说,你和广场舞大妈大战了三百回合?”
“不对,应该是广场舞大妈和她自己大战了……六百回合!”
齐立生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碾压,自问自答了好几次,脑子里还是装满疑惑:“你那个,你沉思时你在思考什么,你在思考什么?”
丁半木夹了一口桌上已经有些冰冷的菜,慢吞吞的嚼完,咽下:“我在思考我在思考什么……”
方以北想了想,问出一个关键问题:“那说是工作,你这个行为艺术怎么赚钱?”
“自然有懂的人买单……”
“比如?”
“混战之中,先前哭闹着要抢我帽子的小男孩,估计是回家要来零花钱,在大婶的口水之下塞我兜里了。”
“有多少?”
“没来得及看,衣服还给话剧社了,就当是租借费。”
付尘收起不屑,再次拷问:“意义何在?”
“哼,你们当然看不懂这背后的意义,我其实背负了人类文明的复兴大任。截至目前,我还开展了我直立时我在思考什么、我半蹲时我在思考什么等一系列研究工作,均取得了巨大的反响……”
这时,一个圆滚的锅盖头从饭馆门口往里张望,见到他们,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有了精神:“你们在这儿啊,我找半天了。”
“锅盖?你这么快就约完会了?”
杜笛挠挠后脑勺,支支吾吾:“没有,文文说,她不和我吃了,应该是和她的那几个室友呢。”
常卫东听完还嬉笑着调侃杜笛,没发现他眼睛里的失落。
吃完饭后,几人吵嚷着死活都要缠着丁半木,说要去见证一下他的伟大壮举,洗涤自己肮脏的灵魂。
丁半木瘪着嘴摇头,尾巴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们走进一个人流量适中的广场,丁半木四处环顾,发出由衷的赞叹:“嗯,不错不错,这个环境很有意境。”
“咱先说好了,遇到大婶和警察……都别说警察了,见了保安也要撤,还有不许加班,我们这都是临时工,你不能损害我们的合法权益!”
丁半木翻个白眼,低头开始琢磨今天的研究主题。
方以北见了,连忙学着他圣人般的姿势,僵硬地皱起眉头,其余几人也纷纷跟着摆起了动作。
“这就开始了?”
“不知道,应该是吧。”
丁半木思忖良久,灵机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天才想法。他惊喜一笑,扭头看向身后的几人,难得的被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嘛?”
方以北心想,还可以说话?不对,应该是他在考验我们,坚持。刚想完坚持这两个字,常卫东就开了嗓:“你还没开始?那他娘的是谁起的头?”
方以北尴尬的揉揉脖子,假装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方以北领导一样背过手,仰头宣布:“马上开始,我们今天的主题是,当我悲伤时我在思考什么。”
“悲伤?”
“思考?”
“悲伤时不就在思考悲伤吗?又是一道送命题……”
丁半木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他们,语气孤傲:“悲伤,是一种暗淡的情绪,是一个人泪水的宣泄,当你悲伤时,你会……总之就得想点东西;你们就用自己的身体语言,描绘出悲伤就行。”
几人似懂非懂的点头。
“那装备呢?”
“不用服装,今天走的是便衣路线。”
说完,丁半木半弯身躯,脚下摆一个反向内八步,两只手掌遮住半张脸,表情挣扎,是为掩面痛哭。
方以北立马有了灵感,他蹲下身去,两手捂住肚子,做痛苦状,演了一个肝肠寸断;齐立生紧随其后,叉开了腿,手臂直伸向两边,抬头望天,只是没人看得出他那是悲痛欲绝;常卫东则做一个喊出“不要离开我”的嘴型,加上手里抓了一把空气的抽筋既视感动作,成了撕心裂肺;付尘纠结半天,左手放到眉间,好一个流干眼泪的泪流满面;最后的杜笛实在没有办法,垂下头去,什么表情也没有,对付出一个闷闷不乐。
第一分钟,几人都满怀信心,想着这也太容易了吧,不就是摆个姿势,往这儿一站就完事儿了。
第二分钟,看着人们对自己投来的鄙视目光,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适应了半分钟后,就是有点无聊。他们几度想要讲点悄悄话,都被丁半木甩来一个眼神,作为警告。
三分钟热度过后,身体慢慢僵硬,发酸。内心十万个抗拒,不想再继续这种白痴行为,却又看到丁半木坚如磐石的伟岸身躯,不禁想要拥护追随。
勉强撑到十分钟,除了丁半木,其他人的动作都松垮下来,变了形。耷拉的脑袋,呆滞的眼神,疲软的动作,看上去简直大写加粗的痛不欲生。
尤其是方以北,双腿发麻,蹲坑一般的姿势,拉得肝肠寸断。
远远看去,六人颓靡至极,浑身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质,要是再配上凄婉的二胡唢呐,简直就是一出人间惨剧。
就在他们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差点儿两眼一翻倒下去时,叮当一声,一枚硬币落地,滚到常卫东脚边。
清脆的响声,瞬间升华了他们的灵魂。
面前走过一个拿着一包辣条的小女孩,眼珠直溜,低头认真的寻找着什么。常卫东不动声色,微微抬脚,踩住硬币。
“叔叔,你看到我的钱了吗?”
常卫东嘴唇颤抖,喉结蠕动,呜呜咽咽从喉咙里抠出一句话:“没有,我不是人,我是雕像。”
“哦,原来你们不会动呀……”
这时,闷闷不乐凝视前方的杜笛,突然表情突变,瞪大了眼,脚下一软,一屁股瘫倒在地,神色木然。
他紧紧盯住的广场另一头,一个衣着靓丽的卷发女孩笑意吟吟,像一道闪着光的风景。身旁,为她拎着包的魁梧男子抬起的手,在后背游走一番,随后滑落在她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