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守在你身后

这样类似的场景,杜笛已经见了不知道多少次,可他就是无法释怀,每一次都心如刀割。如同反复揭下伤疤上的结痂,鲜血流干了,疼痛却有增无减,怎么样也无法愈合。

她说的和别人吃饭,原来是和这个男生,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卫东看到杜笛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心想可以趁机换个姿势,便一弯膝盖,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方以北几人见状,也纷纷投向了大地的怀抱。

战场上,只剩丁半木一个人屹立不倒,撑到了最后一秒。

余晖之下,暗绿色的香樟树叶蒙上一层金黄光晕,细碎的风透过罅隙,闪在成小南的眼角。不远处的银杏叶沙沙地摇,青绿已经悄悄染上了暗黄,一两片叶子旋转下坠,轻飘飘的,和落单的白鸽一同舞蹈。

“田秋,云州真是个温暖的城市呢。”成小南向着西边眯起眼,满足的笑。

田秋脚尖轻点,一步步踩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语气慵懒:“哪有啊,每天都出太阳,我都晒黑了。”

“晴天多好啊,蓝天白云,还有暖洋洋的太阳。”

左侧的苏禾甩甩头发,随意翻看着手里的书,没有抬眼:“小南,你好像很喜欢太阳?”

“嗯,我家那边很潮湿,出太阳的天气太少了……”

田秋看到苏禾手里的书,疑惑问道:“哎,苏禾,我们都还没开始上课,你怎么每天都在看书啊?”

“我在预习,咱们专业好像挺难学的。”

“真的吗,唉,我都不知道什么叫财务管理,稀里糊涂就报了。”

“我也不太清楚,所以就先自己看看书。”

“当时是我爸给我选的专业,他说就业前景很好……”成小南低声说了一句,神情有些黯淡。

“未来的路,谁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呢……”

香樟大道的另一头,几个身影歪歪扭扭地逆光走了过来,捶背的捶背,揉腿的揉腿,隔着老远,成小南一眼就看到了最边上的方以北。

心跳倏然加快,每一个毛孔都骤然收缩。

树影下,常卫东凑到丁半木眼前,吵吵嚷嚷:“丁大师,那些钱有我们的一份吧,怎么说我们也跟着你打拼了好几个小时,你不能一个人独吞,必须发工资,还我血汗钱!”

“根据心理学……”

“停,跳过。”齐立生像是专门等着他开口,抢答一般打断了这番废话。

丁半木气不打一处来,板起了脸,厉声指责:“你们还好意思要钱?无赖一样往地上一躺,甚至还睡着打起了呼噜,要不是我兢兢业业的坚持着,那些顾客才不会往地上扔钱。”

方以北挺身而出,为自己正名:“丁大师,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暴尸街头,你又全身瘫痪,他们看了才心生怜悯,捐了这些功德钱。”

“不错嘛,方以北,说得好!”

说话间,不远处迎面走来了三个女生,残阳如血,将她们抹在了绯红的画面里。齐立生第一个看见旁边那个身影,立马来了精神,心花怒放,连忙咧着嘴用力挥手。

“田秋同学,你好啊!”

“嗨,齐立生,原来是你们呀。”田秋惊喜一笑,慌乱地拨弄着被晚风吹乱的头发。

方以北闻声移眼,目光落在那张脸上,恍如隔世,心跳砰地一声停止。

两个影子在脑海里交相重叠,他恍恍惚惚,脱口而出:“叶……”

“耶什么耶?”常卫东一脸不解,疑惑地问。

“……”

田秋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不敢抬头的成小南,小声示意:“快打招呼啊。”

“你好,苏禾。”方以北转向苏禾,笑着问候。当初,他对叶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叶麦。

刚鼓起勇气的成小南怔了一下,讪讪地咽下喉咙里徘徊好几遍的话,心似乎落入千丈悬崖。

苏禾对着方以北礼貌一笑,没有回答。

常卫东甩着手凑过头来,八卦地向成小南问道:“小南同学,还记得我不,常卫东,你就随便叫声东哥……你们寝室另外那个姚文文呢,我们寝室的锅盖可想死她了!”

“我不知道。”

“怎么啦,不高兴啊,谁欺负你了,给东哥说,我帮你揍傻他……”

“我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嘛……”

姚文文这三个字像直戳戳地插了杜笛一刀,心又狠狠的疼。

饿鬼投胎一样刨完晚饭后,他们回到寝室,五人拖着又酸又疼的身体,哀嚎着瘫到床上;丁半木拖着又酸又疼的身体,瘫到床上,胸口里都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

常卫东趴在床头,倔强地打开罢了工的口舌:“兄弟们,都睡着了吗……”

“根据心理……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是无法,入睡的……”这一回,齐立生连停字都没说出口,丁半木就主动检讨,去掉了那一串浪费口水的废话。

“哎,那你们说说,觉得咱们班哪个女生最好看?”挑起这个他期待已久的话题,常卫东感觉身体里灌注进了不少能量。

“当然是文文了……”杜笛随口兴奋地接完话,眼里闪着幸福的光,然后脑海里又浮现出下午的场景,眼中的光忽地一下熄灭。

齐立生抱着一个玩偶抱枕,坐起来懒懒的说:“我觉得,那个田秋挺有趣的……”

“哇,你这小子,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怀里还抱着你大山里的糟糠之妻给的爱心小礼物,开学第二天就盯上了别的女人,你简直,禽兽都不如!”常卫东满血复活,义愤填膺,对着齐立生就成了正义的化身。

“你懂什么,我这是出于欣赏,这是灵魂层面的碰撞,肤浅!”

“那,那你教教东哥,我也想和可爱的成小南妹妹互相欣赏,来一次深深的灵魂沟通。”常卫东情到深处,两颊飘上一片红晕,像极了水牛头上插了两朵野花。

付尘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调侃:“拉倒吧,你别去祸害人家了。”

“那你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对哪个姑娘动小心思。”

付尘切了一声,冷冷地说:“都是些胭脂俗粉,入不了我的法眼。”

丁半木面色不悦,语气中带着不屑:“根据……你抢了我的台词,哼!”

随后常卫东看向方以北,不等他反应,就自己咋咋呼呼的开了口:“他我知道,我知道,刚刚趁我们不注意,方以北跑去和那个苏禾打招呼了,别人不理他,还在那儿笑得像个傻子……”

见几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方以北有些手足无措,他尴尬一笑,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哎,锅盖,我一直很好奇,你和那个姚文文到底什么情况?”

“对,我也想知道……”

“快说快说……”

杜笛抵不过群众的呼声,要挟他们再三保证绝对不说出去后,便抬高枕头垫到身后,半靠着床头,挠挠后脑勺,深情款款的,开始讲起他和姚文文之间的故事。

“我和文文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学那会儿,我个子长得小,比同龄人矮上半截,就总是被人欺负。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天,他们把我的书扔到了楼下,还把我推到楼道里,要扒掉我的裤子……文文就是那时候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的,扛着长长的拖把,一阵乱挥,把那些人打得屁滚尿流……”

姚文文绑着高高的马尾,一把将地上抽抽啼啼的杜笛提了起来,扔掉拖把,拍了拍手,肉嘟嘟的小脸一甩,走,我带你回家。

从那时起,杜笛就常常屁颠屁颠地跟在姚文文身后,再没人敢欺负他;那些人开始笑他,说他胆小鬼,要靠女孩子来保护。

姚文文拉着杜笛,迈开步子走到他们面前,重重地一把搂住杜笛的肩膀,呲着牙恶狠狠地说:看清楚了,这是我大哥,只有我能欺负!

杜笛瘦小的肩膀被拍得生疼,怯怯地望着她:文姐,要不然还是你当大哥好了,我不敢。

姚文文警惕地四处打望一圈,捂住嘴压低声音:我给你说,大哥还是我,在别人面前你就叫我文文,但要在心里叫文姐……要是你觉得不安心,就每天给我一颗棒棒糖,当是保护费……

她随口一说,杜笛却当了真,省着零花钱每天变着口味的买来棒棒糖,吃得姚文文直想吐。

上了初中,青春发育,杜笛开始察觉到有股情愫在心底萌芽。他的个子比姚文文高了一头,可他还是跟在她身后,还每天塞一颗棒棒糖到她手里。直到那天下午放学,他远远看到一个男生牵起了姚文文的手,气鼓鼓地跑过去,却被骂得哑口无语。

酸酸的心,酸酸的语气:“文文,你们……在干什么?”

“杜笛?你来干嘛,不关你的事。”

“我,我给你糖啊。”

“神经病,谁还吃糖啊,幼不幼稚的,你别再给我了。”

杜笛瞟一眼两人勾起的手,声音微颤:“文文,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你给我说,我来保护你。”

姚文文身旁的男生挺直腰板,面露不悦:“你谁啊?”

“我同学。”

“我是文文的朋友,好朋友……”

好长一段时间,杜笛都不敢和姚文文说话,但总是和以前一样跟在她身后,只不过,他是偷偷的,隔得远远的。

后来是姚文文主动找的他,笑得合不拢嘴,开玩笑的语气:“杜笛,我们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愿意。”

“我突然想看你蘑菇头的样子,你去剪吧……”

杜笛嗯了一声,重重的点头。由于头发长度不够,他剪的蘑菇头就成了一个锅盖头,第二天早晨,他就顶着那样一个滑稽的锅盖头,朝着姚文文傻傻的笑。

姚文文瞪大了眼走过来,摸摸他的头,憋着笑说:“哇,挺适合你的啊,特别可爱……”

从那以后,杜笛再没有换过发型。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姚文文叫他去剪蘑菇头,只是那个男生的一个恶作剧,想看他出丑罢了。

高中,姚文文失恋了,抓着杜笛的头发一阵乱扯,大哭一场。杜笛疼得龇牙咧嘴,心甘情愿,他以为,以前的姚文文又回来了。

但姚文文,开始频繁的恋爱分手,分手恋爱。每一次她都在杜笛面前牵着一只手,幸福的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又每一次眼泪鼻涕都擦在杜笛衣服上,梨花带雨的哭着喊,我失恋了好难过。

而杜笛,彻底成了自己当初说的那个好朋友,帮她瞒天过海,做两份作业的好朋友。

有一次,杜笛碰到姚文文和男朋友吵架,争执间,那个男生推了她一把,倒下去时头磕到了桌角;杜笛箭步冲过去,攥起拳头扑向那个比他壮了一倍的男生,发疯扭打了一阵,等浑身发软躺在地上,后脑勺像被什么烫了一下。

抬手一摸,猩红的血。

他不在意,挣扎着爬起来跑向姚文文,关切地问,文文你没事吧?眼珠里充满血丝,吭哧吭哧地喘气。

后脑勺落了一个疤,痛过之后,新皮生长出来刺痒无比,杜笛就不时的挠一挠……

高三那段时间,姚文文安定了下来,一门心思的说想好好复习,要考大学。杜笛就放下所有的事帮她复习,整理知识点,讲解考题……

对于杜笛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姚文文更重要了。就连高考,他为了能和姚文文上同一所大学,还特意改掉了好几个自己试卷上的正确答案;似乎比起未来,姚文文才是他最想解却解不开的谜题。

改答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手都没抖一下。脑海里只是在想,这道题的知识点她一直没弄清楚,还要转这么大一个弯,文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

也许,曾经或是往后,就是会出现这么一个人,让你不顾一切地,想为了她放弃一切。尽管你的义无反顾,在她眼里平常得不得了,但你还是往这场必输无疑的赌局里,赌上身家性命。

明明逢赌必输,却又愿赌服输。

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些愚蠢又幼稚的做法,无关后悔,也没有多大的遗憾,如果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那样去做;而那些久远到有些陌生的记忆,只会让你淡淡一笑,原来我以前那么傻啊。

细细想来,杜笛才发现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都有姚文文的存在。现在也是,他依然会和以前一样,默默地守在她身后,等着她转身,看自己一眼,一眼就够了。

他叹口气,习惯了,就再习惯一次吧。

十一点,寝室的灯咔地一下熄灭,将眼神闪烁的杜笛丢进了黑暗,这个有始无终的故事,终于讲到了尾声。结局,像是窗外深邃的夜空,一眼望不到头。

说了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无法入睡这句话的丁半木,早早在故事一开始,就坠入了梦乡。其余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完,只是谁也说话,一片沉寂。

方以北趁着翻身的窸窣声,唉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