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插图语汇形式的内在转变

从上图下文式到单页大图式,小说插图外在形式基调的转变折射出时代风尚的影响,而这一外来作用力最终将通过插图自身语汇形式的转变和调整来实现,而这一变化又促使插图内容与含义的演变与更新。

(一)图幅的扩增

插图的重要作用是以图像的形式展现情节内容,作为小说的构成要素,人物、事件、环境都是插图要表现的重要对象。但是由于画幅的局限,上图下文式插图往往只能选择重点人物进行描绘,而无暇顾及次要人物以及人物以外的背景。即便是进入到画面当中的人物形象,其表情、动作也往往得不到尽善尽美的表现,很多人物的衣冠服饰都有同化的倾向,人物身份的标志性不强。这些方面在单页大图式中有了很大改善,随着图幅在页面中所占比例的增加,插图表现的内容也变得更为丰富。从人物形象来看,在对主要人物进行精细描绘的同时,将次要人物纳入插图构图之中,而且将其作为烘托主要人物和渲染气氛的重要因素。李卓吾真本图《安喜张飞鞭督邮》(见图1-26),主要人物张飞面目狰狞,双手持柳条,双腿下蹲,充分展现出张飞此刻怒发冲冠的情绪;近景中百姓的围观和低语不仅烘托出张飞此举的直率和冲动,也为这样一个暴戾的场面增添了一抹滑稽的色彩。又如英雄谱本图《玉泉山关公显圣》(见图1-27),右上方云团缭绕中关羽身骑赤兔马,周边三人分别擎旗、持枪、掌剑,凸显了关羽的大将风度;左下方道观前禅师、道童肃然站立,道袍、拂尘标示出人物特定的身份。

图1-26 李卓吾真本图《安喜张飞鞭督邮》

图1-27 英雄谱本图《玉泉山关公显圣》

此外,环境刻画得到了极大充实。从自然环境来看,几乎每幅插图都增加了植物的映衬,松、柏、竹、枫、桃、芭蕉等品种多样。从中国古代的比德传统看,这些植物往往被赋予君子的美好品质,植物的增绘使插图在直观的视觉表象下带有了某种特别的内在寓意,促使情节的发生发展始终处在一种生机盎然并富有象征意味的环境之中。从人文环境来看,上图下文式选择文本中重点环境因子作为表现对象,如城楼、战船等,而往往忽略或简化人物生活常态下的居住环境。单页大图式在这方面有了明显改善,插图的描绘对象从大型建筑如亭、楼,到室内细部装饰,桌椅几案、照壁屏风、地毯挂饰等巨细无遗。文本内原有的各种形象通过图像方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展示。从细节的刻画来看,形象造型线条流畅生动,纹饰肌理细腻,栩栩如生,显得十分亲切而真实,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二)空间观念的加强

小说插图以文本为依据,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绘画的优势,是插图实现自身效能最大化的根本目的。尺幅之间,容纳《三国志演义》纷繁复杂的人物、事件和环境,进而呈现给读者,既要符合文本叙事机制,又要顾及图像再现的叙事策略,既要包蕴文学艺术的真实感,又要体现绘画艺术的美感,这就要求插图在有限的画幅内恰当地组织安排各种形象的位置,使其各司其位、各尽其能。本质上讲绘画与文学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文学是语言艺术,对三维世界的描述可以娓娓道来,而绘画属于造型艺术,要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世界的悲欢离合,二者之间的沟通具有一定难度。从上图下文式到单页大图式,两种不同版式的演进过程恰恰体现出插图创作者对空间布局经营的不断探索与追求。具体而言,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构图比例适当。比例的问题不仅关系到成像的数量,而且关系到成像的真实程度。上图下文式的图幅最多占据版面的三分之一,因此画面中人物所在的空间往往显得矮小逼仄,于是为了凸显重要人物就不得不采取弃车保帅的策略,删除次要人物或者辅助环境,这样就致使文本中某些叙事元素脱漏在插图之外。即便是进入到插图的构图系统中,也由于图版有限出现了比例失真之弊病,本应恢宏壮大的建筑和挺拔的植物却和人物处于同一高度,极度缺乏真实可信性。构图形象的有限以及比例失真都极大地损害了《三国志演义》史诗般历史氛围的营造。这种情况在单页大图式插图中有了明显改善,人物、建筑、植物等基本按照真实情况依据一定比例缩放在图幅之中,恰当的比例不仅容纳了小说中更多的叙事因子,丰富了画面呈像元素,而且实现了人景调和的呈像效果,使画面显得美观大方。

第二,空间立体感加强。首先,从画面纵深向度来看,上图下文式的构图中远景与近景的区别并不大,或者说插图创作者没有特别考虑远景与近景的因素,而是以人物为构图中心,其他景物围绕人物平铺在其周围,前后层次很不明显。单页大图式一方面由于画幅的扩增,画面内出现了剩余的留白空间,在顾及人物与景物比例的同时,有充分的空间来考虑画面整体布局;另一方面由于人居环境因素的普遍引入,使得插图可以通过事物之间相对位置的变化和对比凸显空间的不同层次。如李卓吾真本图《凤仪亭布戏貂蝉》(见图1-23),在亭外增绘白玉栏杆,通过两个建筑上下位置的对照表现园内前后空间的深度。其次,从画面的高低向度来看,上图下文式插图由于人物与景物比例失真,导致人物景物基本处于同一高度,没有高度落差可言。单页大图式插图遵照真实比例呈像构图,使物态逼真形象。纵深向度和高低向度的同时拓展极大地强化了插图的空间立体层次,为插图的形象调配注入了巨大活力。

(三)创作方式的改变

从插图形象的选择及布局来看,上图下文式一般只选择事件的中心人物并将其放置在画面中央,而无暇顾及其他次要人物和周边环境,这种处理虽然突出了重心,但是也使画面显得过于单一化和平面化。单页大图式由于画幅的扩展,可以充分调动构图策略,将小说中更多元素纳入图像表现的范围内,通常将重点人物放置在画面的中心或某一角,而在其周围安插其他次要人物并布置景物,丰富画面形象。如英雄谱本图《关云长刮骨疗毒》(见图1-28),图像分成远景、中景、近景三个层次,中景展示中心事件,以关羽对弈、华陀疗毒为主要表现对象;远景屋宇树木掩映得体,渲染事件发生的环境空间;近景士兵、仆人分散于庭院之中,各司其职。整个画面,人物、景物相得益彰,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均有兼顾,画面井然有序且不失趣味。

图1-28 英雄谱本图《关云长刮骨疗毒》

从图文关系来看,与上图下文式相比较,单页大图式多种形象的选择、散点构图的设置,不仅在更大程度上再现了文本的原貌,而且意味着插图表现焦点的转变,即由上图下文式的人物中心转变为单页大图式的事件中心。表现焦点的变化实际上体现出插图创作方式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恰导源于图文位置关系的变化。同样以文本为依据,在上图下文的版式形态中,插图内容多从对应页面内的文字情节中截取,插图内容是以页为绘制单位的,从文字到图像是一种单一的映射关系。而单页大图式则多是以某一回或几回文字为依据,文字表现内容与图像表现空间的同步增加刺激了插图创作的关注视域,因此最终落实到图像中的表现对象也成为扩大了的对应文字视野中的各种形象要素,包括各类人物与多样景物,从文字到图像是一种复式映射关系。这种创作方式使文本中更多叙事元素进入图像表现范围,因而极大地丰富了插图的形象构成。

在《三国志演义》刊本发展过程中,单页大图式虽然成为一种不可逆的趋势,但是与上图下文式相比较并不是完全没有遗憾和缺陷。从情节展示的角度来看,上图下文式插图多是每页一图,相邻插图之间具有很强的关联性,往往由几幅插图表现一个事件,情节刻画抽丝剥茧般被层层细化。相对而言,单页大图式插图每回一图或几回一图,英雄谱本甚至不是按回目置图,而是选择重要情节予以刻画。这样的安排虽然突出了重点,但是也相应地破坏了情节的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