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女人深爱的男人
心中珍藏无限慰藉,大海的宝藏
亦无法与之相比。我走近家门
感到神祝福的气息。婚姻散发的芬芳
实在美妙无比,盛开的紫罗兰
亦不比她馥郁!
米德尔顿[1]
我常注意到,妇女们深受挫折时显示出坚韧不拔的意志。有些灾难,会使男人精神崩溃,陷入绝境,却似乎能唤起温柔女性的全部活力,使其现出无畏高尚的品格,有时竟然超凡出众。心在一帆风顺的人生之途,她一直那么孱弱,事事依赖,任何一点烦扰均令她不安;但每当遇到丈夫遭受不幸,她却会突然精神昂扬,给他以安慰和支持,使他毫无畏惧、坚定不移地去承受巨大的天灾人祸。见到如此温存而娇柔女性,最令人感动。
蔓藤优美的叶子一直将橡树缠绕,并被树身高高举向阳光;当雷电劈开强壮的树干,它仍然会用其爱抚的卷须,紧紧将橡树环抱,同时紧贴碎裂的树枝。同样,上帝绝妙的安排是,在丈夫幸福时刻,女人仅为依附于他的装饰;但在丈夫突然灾难临头时,则成为他的支柱,给他慰藉,巧妙分担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轻轻扶起他低垂的头,抱紧其破碎的心。
我曾为一友人祝贺,他有一个相当和睦美好的家庭,夫妻恩爱挚深。“拥有妻室儿女,”他热切地说,“这是我对你的最好祝愿。假如你成功,他们会分享你的成功;假如你失败,他们会给你安慰。”我确实已注意到,遭致不幸的已婚男人,比单身男人更易于在世上重新找到生活的位置。部分原因,是所爱的无助的家人,必须靠他获取生活之必需,否则难以生存,他因此备受激励,重整旗鼓。但主要原因,是家人之爱使其痛苦缓解,心境宁然——因为他发现尽管处处是黑暗与羞辱,但家里仍然有一片充满爱心的小天地,而他是这天地中的君主。单身男子则易自暴自弃,不求进取,自觉孤独无援,内心成一废墟,宛如无人居住而冷清荒凉的房子。
上述所见,使我想起一个家庭小故事,我曾亲眼目睹。我有一密友叫莱斯利,他娶了一位于上流社会长大的美丽多才的女子。不错,她本身几乎没有财产,但友人却颇富裕。他满怀期望,乐于让她尽情享受高雅生活,获得种种雅趣,实现美好幻想——女性因此更具魅力。“她的生活,”他说,“要像童话一般。”
他们性格各异,也正因为如此,其结合才颇为和谐。他富于浪漫,凡事有些认真,而她则生气勃勃,乐观开朗。我常发现他们于亲朋好友中,他心怀无言的狂喜凝视着她,而她之所以令人快乐,正在于富有生机,充满朝气。我亦发现,当人们为她热烈鼓掌时,她怎样将视线转向他,仿佛只在那里寻求欢心和认可。她依偎在他怀中,苗条的身躯与他魁梧雄壮的体魄形成鲜明对比。她仰望着他,满怀深情与信任,仿佛内心激动不已,充满胜利的自豪和甜美的爱意。他对自己这份责任似乎喜爱有加,就因为自己必不可少。——就初期婚姻而言,他俩的婚姻堪称完美之至,一开始就踏上铺满鲜花的道路,并可望生活蒸蒸日上。
但友人不幸的是,将财产拿去大作投机生意,结婚没几月灾难忽然接踵而至,将其钱财几乎一扫而光。一段时间他将此困境埋于心中,整日憔悴,沮丧不堪。生活只是在拖延着痛苦;更有甚者,他必须在妻子前强装笑容,实在无法把坏消息对她启齿,让其蒙受沉重打击。然而,她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机敏无比,看出他遇到麻烦。她发觉他表情异样,将叹息克制;他极力露出高兴的样子,却显得阴郁沉闷,这些她均看在眼里。她尽量显得富有生气,对他温存,讨他欢心,欲使其再度快活起来,但此举仅把剑更深地插进他的心灵——他愈知自己何以爱她深切,愈想到不久会让她难过而备受折磨。他想,她的笑容很快会消失,嘴上不再有歌声,炯炯目光将会忧伤黯然;此刻欢快的心,将会如他的心一般,被压上世间沉重的忧虑与苦难。
终于有一天他来找我,将心事尽皆吐露,语气不无绝望。听他说完我问:“你妻子都知道吗?”——他顿时万分沮丧,泪流满面。“看在上帝份上!”他哭道。“假若你对我还有点同情,就别提我妻子了——正是想到她我才快要发疯!”
“为什么不呢?”我说。“她迟早会知道的,你不可能长期隐瞒,而如果她从别处听到这消息,就比你亲自告诉她更震惊;因为即便最冷酷的消息,由所爱的人说出也会变得温和。此外,你在拒绝她为你分担痛苦,给你安慰,也拒绝危及着连结你们的心的唯一纽带——即无可保留的共同思想和感情。她不久会觉察到什么事在暗暗折磨你,而真正的爱情是不容任何隐瞒的:当连所爱的人都要将其伤心事隐瞒时,你会觉得自己受到轻视和伤害。”
“唉,可是朋友啊!如果我告诉她,她的丈夫已成乞丐,想想看将给她多大打击,给她心灵带来怎样致命的创伤!——她将摒弃生活中一切高雅与舒适享乐——同我一起陷入贫困境地,湮没无闻!——如果告诉她,我已把她从原来的生活圈拉走,而她本应该在那里一直过得欢快舒心,引人注目,令人羡慕!她怎样受得了贫穷!她完全在富贵优雅的生活中长大,怎能受得了被人遗弃的处境!她已在社会上受人崇拜——唉,那会让她心碎的!那会让她心碎的!”
见他如此意味深长述说自己的悲哀,我不予插话,因为痛苦经过倾诉能自行缓解。他激动一阵后渐渐平息,忧郁不语。此时我温和地重提前言,催促他立即把困境告诉妻子。他仍然忧伤但断然地摇头。
“可你如何能隐瞒过她呢?她必然会知道的,所以你要采取适当措施,改变生活环境。你必须改变生活方式——而且,”我见他脸上掠过极度的悲哀——“别让痛苦困扰你。我肯定你从没将幸福建立于浮华的外表。你还有朋友,热情的朋友,他们并不因为你的住房不如过去堂皇就小看你。和玛丽过幸福生活,不一定非要宫殿啊!”
“即使住一间茅屋,”他颤抖地哭着说,“我和她也会幸福的!——我能和她一起过贫穷生活,甚至去死!——我能——我能——上帝保佑她吧!——上帝保佑她吧!”他哭道,突然又激动起来,满怀伤心和温柔。
“相信我吧,朋友。”我说,走上前去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相信我,她不会变心的。当然,不仅如此——她会因此自豪,充满喜悦,一切潜在的活力与炽热的同情会由此产生,因为她会很高兴证明,她所爱的是你本人而非别的。每个真诚的女人心里,都有一星神圣的火花,在兴旺的白昼休眠着,而于灾难的黑夜燃起,发出强烈光彩。只有与妻子共同经受了世间烈火般的考验,男人才会真正了解她,知道她是一位多么能助人的天使。”
我态度诚恳,语言生动,使莱斯利兴奋起来,产生想象。我了解所面对的听者;紧接着对他已发生的影响,最后我仍然劝他回去向妻子一吐苦衷。
我得承认,尽管说了这一切,对结果如何我仍然有点担忧。一个生活充满享乐的人,谁知道有多么坚韧?她性情欢快,也许会对突然出现的黑暗卑微的道路厌恶,而紧紧依附于一直迷恋的阳光明媚之地。此外,过惯时髦生活后又倾家荡产,同时会受到许多令人烦恼的耻辱,而其他阶层的人对此并不了解。总之,次日早上我见到莱斯利不免担忧。他把情况告诉了我。
“她怎么样?”
“像一位天使!好像她获得了极大宽慰,一下抱着我脖子,问我最近忧郁不堪是否就因为这事。但是,可怜的女人,”他接着说,“她并没意识到我们必须经受的变化。她对贫穷的认识只是抽象的——仅在诗里读过,而诗里的贫穷多与爱情相联。她至今未受过穷,还没失去所习惯的高雅舒适生活。贫困会带来可悲的忧虑、低微的需求和卑劣的羞辱,唯有亲身经历,才可谓真正的考验。”
“不过,”我说,“既然你已向她摊牌,闯过最难一关,你愈早让世人知道内情愈好。这或许使你屈辱,但痛苦只在个人,并且不久会过去;否则,你每时每刻都得默默难过。束缚破产者手脚的,与其说是贫穷不如说是虚伪。骄傲的心胸与空空的钱包的斗争——保持虚假外表的行为,必须很快结束。别怕贫穷的外表,你便会消除穷困造成的剧痛。”此刻我见莱斯利已有充分思想准备。他倒无虚伪的自尊,至于妻子,她只急于适应他们破产后的生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友人来看我。他已把住宅处理,并在离城几英里远的乡村买下一间简陋的小屋。这之前他整天忙着处理家具,新住处只需少量最简单的物品。原住房所有华丽家具全部卖掉,仅留下妻子的“竖琴”。他说,它和她太密不可分,他一见到它就会想起她——它是他们爱情生活的一个小小插曲——他们过去求爱时,甜蜜无比,有时他便俯身于琴上,听她唱出温柔的歌曲。——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如此浪漫殷勤,我不禁微微一笑。
他现在要回乡下的小屋了,妻子整天在那儿安排布置。我对这个家庭故事的进展颇感兴趣,加之那晚天气又好,便提出与他同往。
一天的劳累已使他十分疲乏,我们走出城时,他陷入忧思。
“可怜的玛丽!”他终于脱口而出,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怎么啦?”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怎么啦。”他说,不耐烦地瞥我一眼。“难道落到今天这样卑微的境地——像关在笼里一样住进粗劣的小屋——被迫辛苦劳作,几乎像奴仆般地为住处担忧,会什么事也没有吗?”
“这么说她埋怨处境的变化了?”
“埋怨!——她整天那么高兴快乐,甚至据我所知好像心情从未这么好过——她一直对我情深意切,充满温柔和安慰!”
“多么让人钦佩的女子!”我叫道。“朋友,你说自己贫穷;你从没现在这样富有过呀——从不知你在那个女人身上拥有无尽的宝藏。”
“唔,可是朋友——这是我们在小屋最初的日子,假如平安过去,我想是能聊以自慰的。但这只是她真正体验艰苦生活的第一天。她住进了我们简陋的房间,整天忙于布置屋内可怜的东西。她第一次体会到家务劳动的疲乏,第一次环顾缺少高雅物品的家,几乎连一样方便设施也没有。或许她现在正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坐在那儿,闷闷不乐地沉思着未来的穷苦生活呢。”
我无可否认他讲的情景有一定可能,于是我们默默朝前走着。
我们从大路上转身沿一条狭路走去,这儿树林密布,非常隐僻;不一会儿便看见小屋。即便最善描写田园景色的诗人,亦觉得其外表非常普通,然而它亦不乏令人惬意的乡村风貌。一根野葡萄藤叶儿茂密,蔓延而去;几棵树将其树枝托向屋子上方,优雅美观;我尚注意到数盆鲜花,置于屋门旁和前面的草地上,颇富情趣。一扇边门通往小路,小路又曲曲穿过灌木通往屋门。我们走向小屋,听见悦耳的声音。莱斯利抓住我手臂,我们驻足倾听。是玛丽的歌声,极其纯朴动人,她丈夫特别喜欢这支小曲。
我觉得莱斯利的手在发抖。他走上前去,欲听得更清楚——脚步在砾石路上发出声响——一张欢快美丽的面庞在窗前张望,随即消失——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然后玛丽轻盈地跑出来迎接我们。她穿着乡下人的那种白色衣服,十分漂亮;几朵野花扎于秀发之上;面颊清新红润,笑容可掬——她这么可爱,我还从未见过。
“亲爱的乔治啊,”她高声说,“真高兴你来了——我一直在盼你,眼都望穿了。我沿小路跑出来,远远寻你的身影。我在屋后一棵优美的树下摆了一张桌,一直在摘最好吃的草莓,知道你喜欢。我们还有相当好的奶油。这儿一切多么芳香宁静,啊!”她说着扑进他怀里,喜气洋洋抬头望着他的脸。“啊,我们会很幸福的!”
可怜的莱斯利万分激动,把她拉过去紧紧抱着,一遍遍地吻她。他无言以对,泪如泉涌。——他已无数次让我确信,虽然他过去的人世生活很富裕,并且确实亦很快乐,然而他从没眼下这么幸福过。
注释
[1]米德尔顿(1570-1627),英国剧作家,著有《一局棋》、《妇女相互提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