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次日,我们来到了远离东沙群岛有五六十海里的海面上。中午的时候,天色骤然起了变化,暴风雨来了,我想只有老天爷才晓得那暴风雨是怎么突然光临的。只见天边突然升起一片黑云,渐渐地,随着那片黑云变得越来越大,我听到了隆隆的雷叫声,还见到了一道道闪电落到海面上。此时此刻,爷爷俨然一尊塑雕般站立在船头上,用满茧的手掌遮挡住那直射到眼睛的阳光,凝望着那风起云涌的天际沉思着。

母亲盘腿坐在甲板中间,她正在缝补着那张刚才收上来的渔网。我在母亲旁边玩弄着一只圆趾蟹。这只圆趾蟹浑身褐色,胸甲又厚又硬,它俨然古代的将军披着一副盔甲一样。它的四肢比我的手指还要长,长满了绒毛。它的爪子比母亲手上的梭子还要尖,还要利,比那些海鸟的脚爪还要有力。然而,它对我非常不友好,我一不留意,它就会挣脱掉,又快又狠地逃到前面,企图跳进大海里。渔网里有了两个巴掌大的破洞。于是,我问母亲那个洞是怎么破的,是不是被海里的海怪咬破的,因为我以前见过一条很奇特的鱼把我们的鱼网咬出过一个这么大的洞,当我问父亲那是什么鱼时,父亲告诉过我那是海怪,叫我不要靠近它。

“那是一条尖嘴鲟鱼,不是什么海怪,你父亲是怕你被那条鲟鱼咬着,他是吓唬你的。”母亲接着指了指那个破洞对我说,“现在,它也是一条十多斤的鲟鱼把我们这张鱼网咬破的。”

“看来,我们要避开这场暴风雨才成。”我正在懊恼父亲怎么老是吓唬我,爷爷慢慢转过身来,他瞧了瞧我和母亲说。爷爷七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然而在我们大家眼里,他还有着桅杆一般硬朗的身体,钢叉一般坚硬的骨头。

母亲把斗笠揭下来,她望向远方那漆黑一片的海平面。“是啊,看来这是一场非同小可的暴风雨。”她蹙起眉头说。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暴风雨的?”我接着问母亲,因为我觉得这天气怎么会说变就变,如同在变化无穷、无法捉摸的春天里一样。话音刚落,一阵潮湿的海风扑到我脸上,风帆鼓起了风,习习直响。紧接着,远方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隆隆的雷叫声,如同打炮一样。圆趾蟹突然从我手掌心里溜下去,我赶快把它捉回来。紧接着,那只圆趾蟹拚老命地用爪子挠我的手指和手掌心,把我挠得钻心一般疼痛。除此之外,它还把它的嘴巴尽量挣大,用牙齿直咬我的手指。我知道它一定想再次挣脱我逃跑掉,但是,我偏偏不让它再有任何机会。

“这是正常的。”母亲瞧了一眼我手上那只正在拚命挣扎着的圆趾蟹,把斗笠放到身边,将针线穿过鱼网,继续缝补起那两个破洞来。“去年这个时候不就来了一场吗?难道你不记得吗?”海风同时吹乱了母亲的头发。

去年夏天,我们的渔船还有几十米就要泊岸,暴风雨来了。我刚刚从船舱里奔跑出去,一股飓风把我打翻在甲板上,紧接着,一个浪头从船舷扑上来,把我卷下渔船,卷进大海里。要不是爷爷及时把我救上来,我恐怕早就葬身鱼腹了。

我正在回忆那次的惊险遭遇,一阵狂风扑来,把母亲的斗笠掀起来。斗笠翻了好几个跟头,滚落到船舱里。与此同时,船头涌起了一大片墙头般高的波浪。于是,母亲赶快叫我离开这里。母亲紧张地对我说:“你看,暴风雨转眼就到了,你快点到船舱里去吧。”

我刚刚站起来,爷爷用关切和信任的目光瞧了我一眼,然后对母亲说道:

“我们先把风帆扯下来吧。”

爷爷在解着最大那根桅杆里的麻绳时,母亲赶紧把针线收起来,把梭子和胶线卷起来,藏到布袋里,之后跑过去,把桅杆里另一条麻绳解下来。

“我们怎样才能避开这场暴风雨?”母亲用麻利的动作,一面解麻绳,一面问爷爷。

“只有到前面那个荒岛里。”爷爷答道。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母亲又问道。

“依我看,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这附近就那个荒岛吗?”母亲朝背后瞧了一眼。

“是的,就是它最接近我们了。”

“老天爷真是无法捉摸啊!”母亲接着叹息了一声说。

正说着,父亲从驾驶楼急急忙忙跑下来。他一跑出船舱就对我嚷道:“不要再玩了,快到船舱里!”说着跑到母亲身边,抓住桅杆上另外一根大麻绳,把风帆一下一下地往下拽。转眼间,风帆收拢,收紧,变小,随后慢慢地滑下来。我正在瞧着爷爷、父亲和母亲他们把那张大风帆慢慢拽下来,圆趾蟹从我的手里挣脱掉钻进鱼网里,再从乱缝缝的鱼网里钻出来,往船舷前面快速爬去。我马上把圆趾蟹抓回来,跑进船舱里。船舱里,姑姑正在把早上捕到的那半筐海鱼倒进水箱里。我们共有三只装鲜活鱼的大水箱,此时此刻,已有两只大水箱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活鱼。有绿鳍马面鲀和黄鳍马面鲀,有剑尖枪乌贼和短尾大眼鲷,还有鲐鱼、竹荚鱼和蓝圆鲹等等。鱼儿在水里上下翻动着,欢蹦乱跳着,激起了一阵又一阵云雾一般的泡沫和浪花。

那面大风帆终于扯了下来,在把它捆绑起来时,一阵阵狂风仍然把它刮得呼呼直响。绑好帆,父亲瞧着前面,忽地叹息了一下,说道:“看来,黑老伯他们回去是明智的。”说罢,他和母亲又朝后面那根低得多也小得多的桅杆走去,再把那张小得多的风帆扯下来。

父亲和母亲在扯着那面小风帆的时候,爷爷又走到船头,瞧着天边说道:“这场风暴是从陆地过来的,它虽然凶悍,但它很快就会过去的。”说着走了回来,走到母亲刚才补的那张大渔网跟前,拿起渔网一边抖,一边卷到那根泥竹杆里。它是我们最长最大的那张渔网,这时候它还滴着水珠,还有很多苔藓和鱼鳞挂在网眼里。鱼鳞在淡黄色的阳光下烁烁发光,如同一块块碎玻璃一样。云霞姑姑接着从船舱跑到甲板上,帮忙着把渔网拉过来。

“鱼都放进水箱去了吗?”爷爷边卷着渔网边问姑姑。

姑姑的头发随风飘逸着,俨然大海里的波浪。姑姑答道:“放好了,也盖好了。”姑姑的说话声立刻被大风吹得烟消云散。

风起来越大,海浪一片片被掀起来,扑到船上。父亲和母亲绑好那面小风帆之后,母亲朝我跑来,她叮嘱我不能再到甲板之后,碎步跑进船舱里,又往船尾奔跑。她说她要把船尾的那面小风帆扯下来。与此同时,父亲快步走向船头,跨开双腿站在绞盘前面,用尽全力把绞盘摇动起来。他要把铁锚从海底里绞上来。不一会儿,湿淋淋的铁锚露出了水面,渔船于是如同风车一船慢慢转动起来,船底下的螺旋桨发出了叽嘎叽嘎的响声。这时候,一团团乌云在我眼前翻滚着,浪头一个比一个高。转眼间,雷声越来越大了,仿佛在我耳边轰鸣。还有一道道从前面的黑云落来,插进汹涌的波浪里。有时候,那一道道闪电仿佛正在把大海劈成一边边,再撕成一片片的样子,叫我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

父亲把铁锚绞到船头上之后,他问了爷爷暴风雨就要到来怎么办。“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前面那个荒岛避一避!”爷爷大声回答道。

“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过那个荒岛啊。”不知父亲在担心什么,他忽然这样说。

“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那里了!”

“我不是说什么,我是怕那里藏有海盗!”父亲边说边走过来。

爷爷抬起头,瞧了父亲一眼。“那怕有豺狼虎豹,我们也得到那里去!”

渔船在风浪的推动下发生了倾斜,身子一歪,我跌了一跤。我一头撞到身边那只水箱上。我爬起来,正在摸着撞得肿了的额头,只听见姑姑对父亲说道:“不要哆嗦好不好?快点掉头吧,快点把船驶到荒岛去。这么猛的暴风,我们是顶不住的。”

“听爷爷不会错,你还楞着干什么?”接着,母亲从船尾跑过来,她站在我身边对父亲说。父亲从来不敢顶撞母亲,他立即跑进了船舱,噔噔噔地冲到了驾驶楼上。我于是把圆趾蟹掉到箩筐里,再也不想玩弄它。我也跑到了驾驶楼上。我很喜欢看父亲驾船的动作,如果他把船驾得像箭一般飞起来,我就会激动得拍起手掌来。我接着站在船舵旁边,牢牢地抓住窗台。透过窗玻璃,我目不转睛地往远方眺望着。父亲扳动着船舵,船慢腾腾地转动着身子。船头转了过去之后,父亲正在慢慢加大油门,站在船舵另一边的阿福问父亲:

“刚才你父亲说什么来着?”

“他说到前面那个荒岛里。”父亲回答道,同时把油门加大了一倍。突突的马达声震耳欲聋。父亲继续扭动着船舵,把船头对准前面那个荒岛。“有什么办法,我爹就是那个倔脾气!”父亲接着说。

“不过,你父亲的判断往往是正确的,因为他有那么多年经验。依我看,这场暴风雨不会小,它是从西边来的,所以我想,如果到那荒岛上,就一定会躲过这场暴风雨。”阿福说,眨动着小而长的眼睛,把嘴噘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父亲问道。

“我是怕那里藏有海盗。”阿福用很难看的眼神瞧着父亲,神色惊慌说道。“因为,我听说过现在很多通缉逃到荒岛里,他们已经做了海盗,他们会打死我们的。”

“我也在担心这件事,我们不能招惹他们,可是——”渔船猛然咯登一下,摇摇晃晃起来,好像船底碰着了一块石头,父亲不说话了。渔船又从一大片浪头冲过去,阿福接着说:“你能不能去跟你父亲说说,我们往南边驶去,拐一个大弯再返回陆地,这样虽然耙些油,但是既可以避开那个荒岛,又可以躲过这场大风暴。”

“其实我也是那样想,但是我爹犟得很,我说不动他,会挨他骂的!”父亲扯起嗓子说。“其实上,他是不想回去,他还想在这里打鱼,我是知道的。要不,你去跟他说吧。”渔船照旧朝着荒岛冲去,泡沫和浪花在船舷两边翻腾着。

阿福往楼下走去。这时候,渔网已经卷好,摆在一只水箱面上,爷爷站在最高最大的桅杆旁边,他在屏气凝神地观察着暴风雨的动向。母亲和姑姑在船头祭拜着妈祖神像,她们把一支支檀香插到神盒里,之后跪下去,对着妈祖神像祈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