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严冬时节,东京上野警署,为配合防范持枪连环杀人狂一〇九号,于二十三日黎明时分,对台东区上野公园、国铁、京成线上野站地下通道一带滞留的流浪汉,同时进行了突击清理。以违反“轻犯罪法”(流浪罪、非法侵入罪)、“道路交通管理法”(在公共道路上进行违法活动)现行犯的名义,在上野公园内的东京文化会馆、地下通道等处共抓获一百八十人。警方将他们全部带往上野警署,留取了他们的指纹和照片后,通过台东福利机构,将自称患病的四人送往医院,九人送往养老院。其余的人,在写下“不再流浪街头”的保证书后被释放。但是,一个小时后,几乎所有的流浪汉都返回了他们原来待的地方。
我的经历
这是一份关于箱男的记述。
我现在在纸箱中——是一个从头上套下来,正好遮到腰部的瓦楞纸箱——开始写这份实录。
此时此刻,箱男,也可以说是我本人。这就是说,箱男正在纸箱中写箱男的自述。
纸箱制作法
材料:
空瓦楞纸箱 一个
塑料薄膜(半透明)裁成五十厘米见方
胶带(耐水性)八米左右
铁丝两米左右
工具刀(作为工具使用)
(此外,作为走上街头的正式装备,还需要三个旧麻袋、一双长筒胶皮靴。)
空瓦楞纸箱的尺寸只要是长、宽各为一米,高一米三左右的规格,其他都无所谓。不过从实用角度考虑,俗称“四对折”的规范纸箱比较理想。首先,这种纸箱容易搞到。其次,由于这种纸箱一般用于不定型商品的包装,如形状不规则的食品、杂货类,所以做工也比较结实。第三点,这个理由最重要,就是人们很难分辨这种纸箱与其他纸箱的不同。事实也如此,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箱男都不谋而合地使用这种“四对折”纸箱。因为要是纸箱有了突出特征,其特有的隐匿身份的作用就会被削弱。
现在的纸箱,一般都具有相当的耐磨度,也都进行了基本的防水处理,所以除了对付雨季等情况外,不必太挑剔。其实普通纸箱反而透气性好,轻便而实用。不过,对于一年四季都不想更换纸箱的哥们儿,我向他推荐“蛙皮箱”。就是那种表面有一层塑料膜的纸箱,箱如其名,耐水性极好。新的“蛙皮箱”表面就像涂了油,很有光泽,但据说容易产生静电,特别招粉尘,再加上这种纸箱的切面比较厚,有波纹,极易分辨。
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工艺流程,但首先你要确定纸箱哪面为上,可以按照箱面上图案的上下方向来定,或者选择破损较少的一面为上,总之随各人喜好。然后,削去底盖部分。要是随身物品多,也可以不切掉底部,将底部开口向内折,用铁丝和胶带把两头固定住,那里面可以用来放东西。接下来,就是把纸箱的开口处——头顶上三处、侧面一处都用胶带封上。
最需要慎重的工序是加工窥视窗。第一步必须要确定窗口的大小和位置。具体细节必是各有各的喜好,所以以下数字仅供参考。窗口的上缘距离纸箱顶十四厘米,由此往下二十八厘米处就是下缘的位置,宽度四十二厘米比较合适。为了走路时头顶着的箱子不晃悠,我在头顶上固定了一本杂志——减去这本杂志的厚度后,开窗的上边线差不多齐眉。也许你会觉得开得太低了点,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抬头往上看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使用频率高、影响大的是窗口的下边线。这个位置一定要选好,要是行走时看不清前面一米五左右的路面,那会很不方便。至于窗口横向的宽窄,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只是从不影响纸箱的韧性和通风的需要出发,随意定的。反正纸箱底部是空的,窗口当然是越小越好了。
再下一道工序是在开好的窗口上安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薄膜窗帘。做这玩意儿也有个诀窍。虽说只要用胶布把薄膜的一边固定在窗口外侧上方,其他地方随意即可,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忘了事先在薄膜上竖着开一道口子。这举手之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起到预想不到的作用。而且务必位于正中,还要让开口处的两片薄膜重合两三厘米。这样一来,只要纸箱是垂直状态的,就能够起到遮挡外面人的视线的作用。就是说,箱男把纸箱稍一倾斜,重合处便裂开一条缝隙,可以透过它看到外边。这个机关看似简单,却极其巧妙,因此选择薄膜时,一定要慎重,最好使用那种又厚又柔软的。气温稍一变化,立刻就变硬的便宜货不可取。那种风一吹就翻卷起来的更不能用。总而言之,薄膜的厚度和柔软度,必须以能够随着箱子的倾斜自动调节缝隙的宽窄,有点风也不至于翻卷起来为准。这条缝隙对于箱男来说,就相当于他的心灵之窗,千万不可简单地把它看做普通的窥视孔。对箱子倾斜度稍作操控,甚至能明确地表达箱男的态度。当然,箱男此时的眼神决不是善意的。即便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目光,恐怕也无法与这塑料窗帘缝里射出来的阴暗与乖戾抗衡。对于毫无抵御能力的箱男来说,把这条缝说成是他仅有的几个护身术之一也不过分。如果有人被这条缝里射出的目光瞪了之后,还能做到不以为然的话,我还真想见识一下他是何方神圣。
如果需要经常出入熙熙攘攘的场所,还可以考虑在纸箱的左右两侧开孔。制作方法是:用粗钉子在直径十五厘米的范围内扎几个小窟窿,在不影响纸板强度的前提下,扎得越多越好。这些小窟窿既可以成为辅助窥视孔,又有利于辨别外界声音的方位。还有,从里向外开孔,使毛刺面朝外,比较有利于防止潲雨,尽管不太美观。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剩余的铁丝切割成五厘米、十厘米、十五厘米长,做成大小不等的钩子,固定在纸箱内壁。箱男的随身物品虽说应该控制在最少范围内,但诸如收音机啦,茶杯啦,热水瓶啦,手电筒啦,手巾啦,杂物盒等等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起来太费事,把它们挂在纸箱壁上,就规整多了。
至于为什么需要长筒胶皮靴,就用不着我再啰嗦了吧。只要是没有破洞的,就能对付着用。那几条麻袋是缠在腰上,以填补身体与纸箱壁之间的空隙用的,这样走起路来纸箱才不会晃来晃去。在腰上裹三层麻袋后,把腿前面一剪开,就行动自如了,比如大小便啦,或者干点其他什么的,都特方便。
箱男A君的故事
若只是制作纸箱,没什么难的,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搞定。问题是,把这玩意儿套在身上,变身为箱男,就需要相当的勇气了。因为原本是司空见惯的纸箱,可一旦有人钻进纸箱里,套着它走到大街上去,此人就立刻变成一个箱不箱、人不人的怪物了。箱男身上有着某种让人厌恶的毒素。当然,杂耍场里的熊男或蛇女海报多少也有点毒素,不过,这点毒跟门票钱相互抵消了。可是箱男身上的毒素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就拿你来说吧,恐怕还没有听说过箱男的事。当然不见得必须是有关我这个箱男的传闻,因为箱男并不止我一个。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统计资料,但全国各地都有为数不少的箱男存在的迹象。奇怪的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箱男在某地成为话题的事。看样子,人们似乎打算对箱男三缄其口。
那么,你见过箱男吗?
好了,咱们就别再互相打哑谜了。箱男的确是很不起眼的存在。他们往过街天桥下面、公共厕所与公路护栏中间一蹲,跟垃圾没多大区别。但是,不起眼和看不见可不是一回事。他们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碰见他们的机会应该多得是。就连你也肯定见过的。我自然能理解你这种不愿意承认见过箱男的心情。视而不见的人何止你一个。人们或许并非有意,只是本能地移开目光而已。这也很正常,要是一个人半夜三更戴着墨镜或蒙着面在大街上转悠,别人当然会认为他想干什么坏事,不然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何况全身都罩在纸箱里的箱男,无论被人家怎样怀疑,也没办法喊冤叫屈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人自觉自愿地加入箱男的行列呢?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可要说到这动机,那真是琐碎得叫人吃惊。因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简直算不上是动机。A君就是个例子。
一天,一个箱男在A君住的公寓的窗根安家了。无论A君怎么不想看,他还是进入了A君的眼帘。无论A君怎么努力不理睬,也不能不去想。A君最初的反应,是因异物入侵了自己的领域而烦躁、困惑,是对这个硬闯进来的异物深感厌恶和恼火。即便如此,起初A君还是按捺着怒火,打算静观其变。心想,过不了多久,附近那些对垃圾的处理等事情唠唠叨叨、好管闲事的人,就会想办法把那家伙给弄走。可是等来等去,一直没有人来收拾他。最后,A君实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去诉苦,仍然没有结果。毕竟只有A君的房间里才能看见这家伙,其他人是眼不见心不烦,凭什么管这闲事呢?所以,邻居们都装着没看见,免得麻烦。
最后,A君只好自己去了警察岗。接待他的警官厌烦地让A君填写报案单时,A君第一次感到了畏缩。
警官问:“那么,你一定是明确地对他说过,叫他离开吧?”
警官这嘲弄的口吻,逼得A君只好下决心自己来对付那家伙。离开警察岗回家时,他顺道去跟朋友借了一支气枪。回家后,他先抽了支烟,定了定神,然后第一次正面怒视窗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侧目瞪视那个家伙。真是巧了,箱男的窥视窗口这会儿也正对着他这边。两者间的距离只有三四米。仿佛看透了A君的无能,对方把纸箱一倾斜,窗上吊着的半透明塑料帘立刻纵向裂开,里面有一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下子,可把A君给惹火了,他推开窗,给气枪装上子弹,端起枪开始瞄准。
可是到底该瞄准哪儿开枪呢?距离这么近,连对方的眼珠都能打中!但是这样做的话,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其实只要把这家伙吓跑,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就可以了。他想象着对方在纸箱里的姿势,以及那个家伙的身体轮廓时,压着扳机的指头开始泛白,他有点犹豫了。倘若这么端着枪,就能把对方吓跑,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也不想让箱男在这儿留下一滴血。不过,老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旦被那家伙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事儿就搞砸了。A君焦急地这么端着枪,跟对方较着劲。可这么瞄着,工夫一长,怒火又涌上来了。时间仿佛被烤着了一般,燃烧到了尽头。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于是乎,枪身,紧接着是对面的纸箱,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用伞柄拍打湿裤腿般沉闷的响声。
纸箱猛地弹了起来,无论箱子做得有多结实,毕竟是纸做的。尽管它能承受较强的压力,但集中于一点的压强它是对付不了的。铅弹毫无疑问已经嵌入了那家伙的肉里。可是,居然没有听到A君预想的惨叫声或者咒骂声。纸箱弹跳了一下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在缓慢地移动。A君不知如何是好。他刚才瞄准的部位,是连接窥视窗右上方和左下角的斜线以下几厘米的地方,估计差不多是那人右肩的腋窝那儿吧。也许是自己太优柔寡断,结果打偏了?可是,从纸箱跳得那么高来看,又不像。这时,A君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不快的想象。说不定,那家伙在纸箱里时不是对着正前方。可能他不是盘腿坐着,而是面朝箱壁弓着腿站着呢,整个下半身都缩在麻袋里,谁知道他是什么姿势啊。果真如此的话,就不能排除最坏的可能,即子弹擦过肩头,击中了他的颈动脉。
令人不快的麻痹感,在A君的嘴唇四周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环。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他急切地盼望着接下来的动作。没有动……不对,他在动呢……千真万确在动呢!移动的幅度尽管没有秒针那么快,但肯定比分针要快,纸箱的确越来越倾斜了。他不会就这么倒下去吧?从里面传出摩擦干土的声音。突然间他站起来了,没想到个子还挺高的!接着,里面传出一种敲打湿顶棚的声音。箱男缓缓地转过身去,低声咳嗽了几下,然后伸伸腰,轻轻摇晃着纸箱,迈开了脚步。也许是弓着背吧,腰的部位特别靠后,让人瞧着直担心。他好像说了句什么,但A君没有听清。他沿着建筑物走到人行道上后,拐了个弯,不见了。A君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见箱男离去时,是一副什么表情。
大概是精神作用吧,A君觉得箱男待过的地面,比旁边的土显得黑一些。地上有五个踩灭了的烟头;一个塞着纸塞子的空瓶,空瓶里面趴着两只大蜘蛛,其中一只好像已经死了;还有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此外是三块连成一线的拇指大的暗褐色斑点。这会不会是血迹呢?不对,大概是痰或口水吧?看到这些,A君带着几分抱歉做作地笑了。不管怎么说,这下子他的目的达到了。
半个月后,A君差不多把箱男的事淡忘了。只是上班时,他不知为什么,不太敢抄近路去车站了。还有,早上起床和外出进门后,先要往窗外瞟一眼的老习惯,他还没有彻底改掉。如果没有突然决定换冰箱,他迟早会改掉这些习惯的……
这个带冷冻室的新冰箱,商店当然是连同包装纸箱一块交给顾客的。而且,这种纸箱的大小正合适。取出冰箱后,看着眼前的空纸箱,A君突然想起了箱男。他的耳边响起了鞭子抽打般的声音。时光仿佛倒流了两个星期,那气枪子弹似乎嗖的一声射了回来。A君慌了神,想赶紧把纸箱收起来。可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洗手,擤鼻涕,不停地漱口。也许是那颗弹回的气枪子弹在他脑子里乱飞,搅乱了脑神经吧。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拉上窗帘,提心吊胆地钻进了纸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