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让这个笔记本也加入到那些木箱、竹篓残片的行列里去好了。如果有人出现在堤上,只要不是她,我就马上把这本子装进塑料袋,把它吹鼓后,系住袋口,再把系好的袋口折两下,然后绕上几道细铁丝。这些活儿大概需要二十二三秒。接着,在细铁丝上再缠一层红色塑料胶带,并留出一长段胶带(以便被人发现),用纸绳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捆在胶带上。这些五秒内可以搞定。整个作业加起来要三十秒左右,动作再慢,一分钟也足够了。而那家伙从码头的石阶上下来,走过滑溜溜的石堤斜坡到这儿,最快也得两三分钟,绝对来得及。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恶意,我就马上把这个袋子扔进水里去。由于拴了一块石头,肯定能抛得相当远。他怎么伸胳膊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塑料袋滑向漩涡。万一那家伙是游泳达人的话,会不会跳进水里去追它呢?应该不会的。越是游泳高手,越不会干那种傻事。在开始退潮的一小时内,连小船都禁止通行。所以即使没看到堤坝上的那个牌子,也应该知道漩涡的危险。装本子的塑料袋被卷进漩涡,旋转了几圈后,最终会挣脱漩涡,漂向海面去的。几小时后,或者几天后,纸绳被海水泡断,石头就脱落了。于是充满空气的塑料袋便拖着醒目的红胶带,随着潮起潮落在岸边漂来漂去了。
可是,要是这会儿,那家伙突然出现了,怎么办……本子上写的这些内容,能指证那家伙是凶手吗?恐怕不行吧。就算我现在把他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也不会有人相信的。这样愚蠢地坦陈自己的动机,只能更加削弱笔记的可信度,使得一切越像是编造的了。不过,这方面我还没有什么疏忽之处。翻开这笔记本的封皮,可以看见背面右上角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黑白底片。虽然不怎么清楚,但肯定会成为铁的证据。照片上是一个腋下夹着气枪,枪口朝下,把气枪藏在身体侧面,小跑着逃走的中年男子的背影。如果放大的话,就能看清楚此人的细微特征。他不大会穿衣,但衣料相当好,很挺括,却配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虽然他肥胖敦实,手指尖却圆圆的,不像是干体力活儿的人。最明显的特征是他穿的鞋比较特别,鞋面很浅,是那种没有鞋帮的拖鞋式鞋子,这表明他从事的职业比一般人脱鞋的次数要多。
捡到这笔记本的人要是有点脑子的话,说不定可以发一笔小财呢!
瞧瞧,漩涡翻卷起来了,如同人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尽管并非没有人路过,但完全不必介意别人的目光。在我头顶的桥上,每隔几秒钟,就有一辆满载冷冻鱼或木材的大卡车通过,轧得厚厚的水泥路面嘎嘎作响,发出巨大的共鸣,它们只顾自己扯着嗓子叫唤,跟瞎眼的畜生一个样。所以说,只要对方有心杀人,岂止是处理尸体,即便是干掉活人,这里都是非常理想的地方。这是理想的杀人场所,同时也是理想的被杀场所。
铅笔秃了。太过分了吧。她到底来还是不来啊。
(这小刀锈成这德行,连铅笔都削不了。要是明天我还活着的话,一定记着去找几支圆珠笔来。好像在中学的旁门那儿捡的圆珠笔,油最多。)
有关封皮背面所贴照片的几点补充说明
拍摄时间 约一周至十天左右前的一个傍晚(时间感觉麻痹也是箱男的通病)。
拍摄地点 酱油厂长长的黑院墙靠山一侧(照片中靠这边那道斜线就是墙的影子)。
当时,我正站在那儿小便,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声响,就跟被飞驰而过的卡车车轮弹出的石子打到纸箱上的声音差不多(我经常在路边过夜,对这种声音很熟悉)。可是,此时别说卡车了,就连三轮摩托车都见不到一辆,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左肩一阵剧痛,就像虫牙咬到了冰块一般,连尿了半截的小便都给憋回去了。透过纸箱侧面的小孔望去,工厂的围墙尽头连着山坡,公路变成了沙石路,沿着养鸡场的红薯地拐弯的地方,有一棵老桑树伸展着枝桠(底片左边露出了树枝的一部分)。在那棵树后面,一个男人正直起腰来(即准备逃走的姿势)。此人从肩上到腰间斜挎着一根一米左右长的棍子,这根棍子在夕阳下发出铁青色的光。我立刻判断出,那是一支气枪。我也顾不得拉上裤子拉链,马上端起了相机(其实,当箱男之前,我就是一个刚刚独当一面的摄影师。不知怎的,摄影师当得好好的,竟鬼使神差地做了箱男,所以至今我还随身带着最基本的照相器材)。我转换纸箱的方向,连拍了三张(没时间对焦距,好在已经设定在1/250秒、F11上了,所以大致在焦圈之内)。那男人迅速地横穿马路,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通过分析这照片,大多可以得到证实。然而,此后发生的事,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作证了。我只能期待你,或者捡到这个笔记本的人能够相信我的证词,来为我补足证据了。
对于狙击手身份的初步推测 请参阅“箱男A君的故事”一节。受到箱男的传染,自己也想当箱男的人,最初往往是通过用气枪对箱男进行狙击这样的过度攻击的形态表现出来的。因此,我当时既没有呼救,也没打算去追赶对方。相反,一想到将要增加一个新的箱男志愿者,我甚至对他怀有了几分亲近感。想到这儿,肩膀也不觉得那么疼了,只是有点火辣辣的。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狙击手必须忍受比我多好几倍的疼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我望着气枪男消失后的空无一人的山坡,心里像坏了的自来水龙头一样湿淋淋的。从酱油厂飘散过来的那股焦糊砂糖似的臭味儿,犹如锉刀般不停地打磨着夕阳刻出的锐角影子。远处传来劈柴的单调的咔嚓声。再往远处,摩托车发出欢快的“突突”声响。过了两三秒,还是不见人影。难道说这附近的居民,都像蛴螬虫似的一个不剩地钻到地底下去了吗?这风景令人无比伤感,太过悠长而静谧。但是,什么都别想瞒过箱男的眼睛。只要凑近纸箱的小窗,藏在这风景背后的虚妄和丑恶便一眼洞穿。这条路,看上去像是通往什么地方的一条笔直大道,想要引诱我动摇、投降,你们打错了算盘,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我现在只不过是想在这儿悠悠然地方便方便罢了。适合箱男去的,还是车站附近啦,热闹的商店街之类的场所。那样的地方虽然只有三四条路,却像进了迷宫似的,那种坦率劲儿让我喜欢,待在那样的地方就是舒坦。从今天的遭遇来看,这种小地方对我不太合适,因为这里的假直路太多了。一想起那拿气枪的男人迷失到那种直路里去的狼狈样,我不禁又伤感了起来。
摁着伤口的手指黏糊糊的,指缝里渗满了血。我突然紧张起来。东京热闹的地方怎么样不好说,但这个T市的闹市区是绝对容不下两个箱男的。如果他无论如何要做箱男,那么,我俩之间就不得不展开一场争夺地盘的比拼了。这次他用气枪没能把我赶走,说不定下次会用猎枪。刚才我对付他的办法是不是不太对头?实际上,有个男人曾多次试图接近我,有一次还叫我站住。每次我都是用老办法,从倾斜着的纸箱帘子的缝隙里,一声不吭地瞪着他。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他。一般人是受不了箱男这一着的,就连警察、铁道公安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在把他逼到拿气枪来对付我的地步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对他说两句什么?
可是,由于新角色的出场,我的推测为之一变,这个新角色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当时,我正望着那条假直路沉思,突然背后有人对我说道:“坡上有医院!”同时,几根白嫩的手指拨开我的窥视窗帘,塞进三张一千日元的纸币来,简直把我这纸箱当成邮筒了。等我吃惊地扭过头来一看,那人已经在十米开外了,我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好像是个年轻的姑娘,不知她的声音怎么会那么嘶哑低沉。没等我拿起相机,那姑娘已经拐进了下一条街道,看不见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那两条蹬自行车的美腿却把我给彻底迷住了。那两条细腿线条匀称,性感十足,蹬车的动作非常轻松自如。腿弯里的肉嫩白嫩白的,就像双壳贝张开时的那种肉色。那腿实在太迷人了,以至于我连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都没记住。不过,我并不是被这两条腿给解除武装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肩上的伤口发炎,我怎么可能主动去坡上的医院呢?不去医院的话,自然就不会知道朝我开枪的男人(有清晰的照片作证)正是那家医院里的医生,骑自行车的姑娘是那家医院的护士了。而且,我也不会傻乎乎地跑到这危险的桥下来等她(或是她的代理人)了。
然而,我只是叼着烟,把那三千日元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折成三折,塞进胶皮靴里。据说被抓住的野鸟,关进笼子后宁可饿死也不会吃食。死囚却会美美地抽最后一支烟。我不是鸟,也没必要硬把他们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去瞎琢磨,这么一想,我悠然自得地给烟点上了火。拿气枪的男人是拿气枪的男人,姑娘是姑娘,哪里有什么关联。姑娘之所以匆匆走掉,是因为她对于强加于我的这种慈善行为感到不太好意思,不愿意太张扬而已,这么想不就完了吗……
但是,无论我一支接一支地抽多少烟,要对我执行死刑的刽子手也不会老这么等下去的。行刑的时刻一点点地迫近了。黎明时,肩上开始化脓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一阵一阵地,宛如狭窄的胶皮管道般紧紧地箍住了我。我连忙钻出纸箱,去了山坡上的医院。进门一看,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拿着注射器,背气枪的男人拿着手术刀正等着我呢!不过,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觉得这正是自己预料之中的场面。
等我在床上醒来时,透过弥漫着维他命和消毒液的空气,看见那姑娘正俯身看着我。护士的白大褂似乎具有使时间停滞的功能。时间一停止,事物的因果关系也就被切断,无论做出多么下流的事也绝对不用担心遭人谴责。遗憾的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干出什么下流的事,只是充满了某种解脱感,以至使我忘记自己脱离了纸箱的遮蔽,暴露在了别人面前。我向她倾诉起了自己的经历,她淡淡地微笑着不停地点头,那微笑仿佛是用凝固的空气雕刻出来,并用发光的毛刷上了色一般,让人毫无戒备,以至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在接受爱的表白。她的笑容甚至使我忘记了她那长长的白大褂,早已把她的腿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第一次振翅起飞的小鸟那样(蹒跚着歪歪扭扭地、拼命地)扑腾着稚嫩的翅膀。我终于要用自己的翅膀驾驭空气了,我就要飞翔了——我这样想着,沉醉在她那宛如春风般的微笑中,似乎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回那个纸箱里去了。然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和她达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协议,即我认识某个箱男(那是当然了),所以我可以按五万日元的价格(我甚至还竭力表示,她不掏钱也行)替她去把他的纸箱买过来。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问清楚,她买这纸箱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不过,面对她的微笑,我实在问不出来,我觉得,在那种气氛下,问人家要纸箱干什么用,显得太愚蠢了。
刚一走出医院,她的微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回到藏纸箱的桥下时,空荡荡的胃开始疯狂地折腾起来,我吐了半天酸水。看来刚才他们趁我不注意,给我打了麻醉针。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中了他们的圈套,可是,我对她就是恨不起来。
(以下是十几行附记。别说字体,就连笔芯的颜色都和正文一模一样。)
——我说的是那个套着纸箱的要饭的……
——我知道,我是搞摄影的呀!摄影师就是专门偷看别人的人。人去哪儿,就把快门按到哪儿。我们这类人大概从根儿上就这么下作吧。
——我说的是旧的包装纸箱……
——我想,那家伙说不定是我的一个朋友呢。可能是我搞错了,不过也不能说肯定搞错了。他和我一样,也是搞摄影的,碰巧了……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就按了快门……洗出来一看,把箱男给拍进去了。于是就来了兴致,到处寻找照片上的那个家伙,可是再也没碰上。人没找着,那哥们却对拍街景着了迷。而且专拍人家最忌讳的那些城市阴暗面……因此,就必须偷偷摸摸地拍。就这么着,他突发奇想,要是自己套上纸箱,扮成箱男,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拍摄的话,会怎么样呢?就连自己特意去找箱男都找不着,若是扮成箱男去拍照,别人肯定发现不了。据说这一着果然非常奏效。于是,他就开始假扮箱男,沉迷于街头的即兴摄影了。可是,当他在同行中渐渐声名鹊起时,却突然销声匿迹了。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回过公寓。后来听人说,他弄假成真,真的当了箱男……
——要是我才不在乎呢。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过,摄影师的眼睛就像刀子一样锐利无比噢,连你身上穿的衣服都给剥光了似的……
——以前我当过模特,才不在乎呢。
——说真的,只要我能做的,什么都想为你做。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这人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看着镜头按快门,然后让你那透明的身姿漂在显影液里。暗室里那萤石样的黄绿色的灯光……指着八点的秒针……不沾水的油膜般光滑的相纸表面……隐隐浮现出的显影……显影层出不穷……显影不断重叠……终于,你的裸体轮廓出来了,就像是一步步闯进我内心的犯人的足迹……
——我想要的,只是那个纸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