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珍爱那只楠木匣子了,红漆木,据说是从财主家分来的。匣上有锁,钥匙拴在她的怀里。母亲时常搂着匣子,两手不停地摩挲着,嘴里呢呢喃喃,眼睛柔情似水……可从没见她当着谁的面儿打开过它。
三十多年前,我还穿开裆裤,就哭闹着要打开它。儿子以为,那里一定藏着许多好吃的。于是,母亲哄着我:“乖孩子呦,不哭不闹哩,匣子里有虫子,咬手疼喽。”
而今,我那穿着开裆裤的儿子,也哭着闹着缠着奶奶要打开它。孙子以为,那里一定藏着许多好玩的。于是,母亲又哄小孙孙:“乖孩子呦,不哭不闹哩,匣子里有虫子,咬手疼喽。”
楠木星匣子是我家的一个谜,这个谜一直揣在一家人的心里。
夜里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亚慧哄睡了儿子,悄悄拱过来,用头碰了碰我的脸:“家良,你说咱妈那匣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呀?”这句话,她问过不下二十遍了。
“应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惦记老人的东西。”
“德性!我惦记啦?那里就是金银宝贝,咱也不稀罕。”妻子赌气地说。
“这就对了,爸死得早,妈妈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从前活得好苦。”
父亲是个军官,在西藏平乱中牺牲了。
妻不吭气儿了,她心中有数,那匣子里的东西早早晚晚得归她。
儿子渐渐长高了,母亲的病情也逐渐加重。那只楠木匣子始终放在她老人家的枕边。
母亲临终前,把我们都叫到床前,从怀里抖抖地取出钥匙,颤颤地交给我:“良儿,这里全是你爸爸的……东西,我保存……半辈子了。你等给我烧周年的时候,把它寄给我……我等着……”
“妈妈,您放心,我记住了。”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去世后,楠木匣子仍旧放在她那床上。“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嘛,活着爱不够,死了还要带着,真贪。”亚慧一边嘀咕,一边偷眼睨一下那匣子。
一年以后,该给母亲烧周年了,我捧出楠木匣子,当着妻和儿子的面打开了:里面原来是一摞厚厚的旧信,纸都黄了,还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英俊威武。
亚慧泄气了:“我以为里面藏了海龙王的夜明珠呢!这也值得妈如此珍贵?唉,老一辈人就是莫名其妙……”
我抽出一封信,抖开信纸,信纸旧旧的,皱皱巴巴。
淑媛贤妻:
我已平安抵达拉萨,勿念。
这里气候寒冷,条件也苦,但我和同志们都能克服。你要理解我,我是个党员,是党把我这个街头上流浪的穷孩子,培养成新中国的军官,我感激党,恨自己无法报答。党指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为了党和共和国的利益,我必须献出一切。
但是,这却苦了你……良儿尚幼,你身体又虚弱,我真担心呢!我惭愧,对于你,我不是个好丈夫;对于良儿,我不是个好父亲。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阵酸楚,同时,我也很骄傲,因为我娶了你,一位好妻子。
淑媛,等着我!我们很快就会平息这场叛乱。西藏是祖国不可分割的领土,西藏的老百姓是好的,少数坏人们想分裂祖国,绝对办不到。我们要为捍卫年轻的共和国的尊严而斗争。
依窗而立,夜不能眠。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和孩子啊!不过你我也不要太儿女情长,要以祖国的利益为重。难尽言时,心灵无尽。代我亲亲我们的小宝宝。
多多保重!
夫伯山
二月于拉萨大昭寺
读罢,我的双眼湿润了,我理解了母亲如此珍爱楠木匣子的缘故了,也理解了父辈们相濡以沫的真挚情感。
我揩去泪水,望着妻子,妻子却大不以为然,我的心倏地掠过一阵寒意。
十字路口,楠木匣子里的信很快被付之一炬了。熊熊的火焰里,我恍惚中又看见了母亲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载于《海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