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海龟、鲨鱼、鳐鱼一起畅游深海鱼缸。”这个泻湖浮潜之旅吸引了许多住在波拉波拉岛[1]上的观光客参加。
不过,只有我独自一人前来,四下一张望,其他的都是法国人、意大利人,大家来自各个酒店,组成一个个小团队,没有一个日本人。我倒不觉得害怕,只是在大家吵吵嚷嚷排成一队时,原本就个子矮小的我越发显得不起眼了。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轮番跳入大海。
和我同组的是一个法国家庭。
妈妈挺着大肚子,只有爸爸和十岁的小男孩要下水。“我们走了哦。”“等我们回来哦。”他们叮嘱着,一前一后往沙滩奔去。
妈妈腆着肚子斜躺在遮阳伞下晒太阳。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妈妈总会在身边看着我”的那份心情。虽然看不清遮阳伞下那位法国妈妈的脸,但她一定在微笑,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孩提时代毫无顾忌地专注玩耍时感受到的那种幸福,就像深色蜂蜜一般黏稠快乐。我用尽全力回忆往事,感到一丝苦闷:我居然到了这么遥远的地方?
其实并不是想家了,迄今为止也并未屡屡碰到不开心的事情。
然而,当见到那个在遮阳伞下的陌生母亲长裙下露出白白的脚,在白白的沙滩上投下影子,每次回头,心里总会泛起淡淡的酸楚。
我下到海里。在这个大鱼缸里,被观赏着的应该是人类自己吧。鱼儿们完全无视我们的到来,自顾自游得不亦乐乎。
或者,如果真有外星人存在,他们看地球上的人类,就如同我们看这些鱼儿一般,是在大气里欢快地游泳吧。
这时,一条小小的柠檬色鲨鱼慢慢游过来,那动作和别的鱼都有所不同。
啊,太有趣了,真是黄色的。我睁大了眼睛。
它边摇摆尾巴边控制着方向,我开始担心自己脚部的移动是不是已经落在了它眼里。听说鲨鱼的嗅觉是人的几万倍,当它咬住你的时候,眼睛都会变得不一样,不知怎么回事,这些知识开始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这样小小的一条鱼,却有着与其他鱼不同的强大的压迫力,好可怕!可是那黄色好漂亮!”
我想叫出声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向它。我的手比常人小一些,在大海中,似乎愈加小了。
一边的老夫妇也在水里频频点头,他们看到鲨鱼一定也觉得很兴奋吧。在来时的船上曾经和他们简单聊了两句,这是一对法国夫妇,和我住同一间酒店。
在水中望着鲨鱼,三个人的手自然地握在一起。
超越国籍的双手,爷爷奶奶辈温暖的手,这样的感觉让我满心欢喜。那是紧紧拥抱过孙辈的布满皱纹的手。
渐渐发觉鲨鱼并没有侵犯我们的意思,三人从水里抬起头聊了几句关于鲨鱼的话题,然后分别游开去寻找各自想看的鱼。
我还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鲨鱼。
是透明的黄色?不,是更接近于闪闪发光的柠檬色,和传说的完全一样。居然有颜色这样漂亮的生物!居然有水果色的生物在眼前游动!我使劲盯视着鲨鱼,眼睛一定像坠入爱河般熠熠生辉。
海水最初一定很干净,只是因为人们留下的沙粒而渐渐混浊。就像沙漠里扬起的沙尘,又或是在风大的日子里远处飘来的云团,鱼儿的王国就这样被薄雾笼罩了。
在眼前这一片清澈透明的海水里,口中是海水淡淡的咸味,不同颜色的鱼儿游来游去,沙滩上还有鳐鱼轻轻滑过。珊瑚的颜色在光影的照射下变换着,水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发光。
我在做梦吗?难道看到了彩虹?七种颜色都来到这个世界,它们渗出来,变成漂亮的蝴蝶结摇摆着,时间仿佛停止了,世界安静下来。
虽然发生了许多事情,仍然可以看到这么美丽的世界……只要活着,即使会痛苦,可是一定会有这样的时刻出现。一定。
这样想着,感觉体内涌动起强大的力量。
至少在这个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青涩的少女时代,向未知的世界进发。武器是比一般人还要小一号的身体,用这个微不足道的无法依赖的身体,像个宇宙战士一样摆脱地心引力,在未知的魅力四射的世界中,尽管有许多人同在,却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自从来到大溪地,我就一直犯困。
怎么也睡不够。从莫雷阿岛[2]到了波拉波拉岛,难得头脑一发热住进这家高档酒店,即便水上木屋震耳欲聋的海浪声把我包围,我依然睁一睁眼继续睡去。入夜后,海风的声音似乎包围了整个房间,白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临。或许这巨大的海浪声对我而言,正是和外界或者过去隔离的最好屏障。
醒来就一个人呆呆地散步,或者游泳,抑或走很远的路到餐厅去吃东西。
要去餐厅,要先走一段木板路,然后绕过被小别墅环绕的巨大花园,过一座桥,看看在运河般的海水里游泳的鱼儿,沿着海岸线再走一段,最后到达目的地。
这段路对我这个睡不醒又没有任何计划的人来说,是极好的消磨时间的行程。
默默行走间,景色一直在眼前变幻,让我觉得像是在做梦。自己似乎被扔到了美景之外,原来美丽的景色是在梦里。白天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晚上则是在漆黑的暗影里。
可是在这一刻,在海水里,我却异常清醒。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皮肤愉快地捕捉到海水的温润,被活泼的生命团拥,就好像大幕在眼前拉起,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脚趾碰到海底的沙子,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抬起头吸了几口气,又回到海底。发丝在眼前飘动,不远处有一只海龟……这一刻对我而言,就像清晨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感觉越来越鲜明。
光线每时每刻不断变换着照在海水上,沙子平坦地一层一层卷上来,人和鱼儿就像在逛街似的互相交错,刚才握过手的法国老夫妇不即不离就在一边。
最后从水里上来取下潜水眼镜时,这魔法也没有消失。强烈的光线、浓郁的绿色、静静的海湾,都和下海前没有什么区别。
远远地看到刚才那男孩向他母亲的方向跑去。
我在太阳下晾干身体,被浸湿的深蓝色泳衣也好像海里的生物一般闪闪发光,炫目。沾满了沙子的身体,从头发上滑落的透明水滴……纤细如丝、容易受伤害的心情渐渐充斥全身。
我以前一直认为人和人之间几乎没有幸福的形态。从小就在自家开的小旅馆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的眼泪,从那里学到了争吵、悲伤和安静的幸福感,如同海浪般此起彼伏。
不过人和人之间偶尔还是会有蜜月期。就像儿时的游戏,打开那罐琥珀色的液体,偷尝那甜得发腻的蜜,天真而刺激。
从机场到酒店需要乘坐专用船只,在船上看到一对幸福的情侣。两人并肩注视着海景,仿佛可以一直美丽到永远。
可是,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持续到永远。无论如何美丽的瞬间,都会发生变化。
所以他们才看起来那么美。由于小船坐不下那么多人,他们上了工作人员的船。两人手牵手,笑容灿烂,发丝飘舞,夕阳渐渐笼罩了他们,小船沿着水面划向远方。
莫非我也身处于这美丽的风景之中?这时,我第一次略显单纯地这样想。
可能是亲眼看到了柠檬色鲨鱼的关系吧。
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过固执了?可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当我被这美丽的光线笼罩时,魔法似乎开始消失了。
无论做什么,我都需要时间,需要很多时间。阳光却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始终温暖地照耀在我身上。
※
我非常渴望来大溪地。
从十几岁起就开始在经营大溪地料理的餐厅打工,却一次都没有到过这里,总觉得惭愧。可一直都没有请到长假,工作本身又十分有趣,不知不觉过了近十年。
刚到时住在可以自己做饭的海边小屋,后来搬到波拉波拉岛上高级酒店的水上木屋。
其实难得来一次,应该多转些地方。可自从到了这里,心情好像一下放松了。
就这样呆呆看着大海,让时间悄悄溜走。再次见到了澎湃的大海,想起小时候的生活,觉得非常满足。
十一岁时,父母离婚了。
是爸爸另外有了喜欢的人而离开了家。在此之前,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在濒海的观光地经营一家小餐馆,过着平静的日子。
事情发生后,周围的人都觉得十分惊讶,最震惊的应该是被抛弃的家人吧。虽然无法向爸爸证实,但我想当时他本人应该也始料不及。对,就是这么突然的变故,突然得来不及悲伤。
母亲并不是那种会去挽回这种状况或者就此等待下去的人。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她叫来住在老家的外婆,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而一直经营着的小餐馆也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开而结束,反而开始在忙碌的夏季以外的时候兼营旅店。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三人就像在孤岛上赖以生存的彼此,关系变得更加紧密。
我在少女时代一直都和外婆一起在餐馆帮忙,也帮着做些家务。
我和外婆、妈妈相处得很好,对我而言,做那些事并不辛苦,只是感觉这就是单纯的现实。夏天每天都去游泳或者钓鱼,偶尔和观光客谈一场小小的恋爱。在学校里老是打瞌睡,因而成绩糟糕。忙碌的夏季里,朋友们也会过来帮忙。生活简单而快乐。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我也到了被称作成人的年纪。
想要试着一个人生活。高中毕业后,母亲关掉餐厅,我趁机来到东京。
于是找到了在东京的大溪地餐厅工作的机会。
餐厅的名字叫“虹”,周围是空荡荡的住宅区,也不怎么靠近任何一个车站。
据说土地是老板自己的,所以很奢侈地在空地上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招牌上的字很小,上面还画了一道彩虹,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民宅,到了里面却又别有一番天地。
走进玄关,有一个Waiting Bar,空间很大,傍晚专门到Bar来喝酒的客人也很多。这里有许多热带鸡尾酒,也有品种丰富的法国葡萄酒,还可以喝到生啤。
料理方面,店里特地请来大溪地当地的大厨,自己的厨师也专门送到总店培训。为了保证料理的品质,每天都用从市场上现时采购的新鲜活鱼,做成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正宗传统料理:用野山芋的叶子清蒸鲯鳅[3],新鲜的虾入料做成清淡的咖喱,生的金枪鱼冷冻后蘸着橙汁和椰子汁吃。当然也有类似炸薯条一类的小食品,或者欧洲风味的炸水果干。甜点的品种也十分丰富。
店里有时会请当地的歌舞团前来演出,还开设料理教室,做一些文化交流。
菜单上既有价格昂贵的菜,也有相对便宜的,所以“虹”不仅面向那些对味道挑剔的客人,附近的普通百姓也经常光顾。来本地考察的大溪地政府官员、音乐界人士、想学习大溪地舞蹈的人、以前曾经在大溪地住过的人,都会到我们餐厅来。
老板另当别论,此外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店长,他和老板从住在大溪地时就认识了,是我的直属上司。这是个通情达理、做事认真、关爱妻子、品德优良的传统型大叔,他总是待在店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周到妥帖。我很尊敬他。
“虹”的老板并不是为了开餐厅而到大溪地学习的。他二十多岁时在大溪地生活过,那时就常去当地的这家餐厅。出于兴趣而去那里工作,和店里的人也相处得十分融洽,因而产生了自己开店的念头。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店长。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工作,最重要的理由也就是因为这种自然的关系。
还在乡下老家时,曾在杂志上读到过这家餐厅老板的专访。
照片上的老板很年轻,表情看上去快乐且充满活力。记得专访的主题是如何解压,他的回答一点都不刻意,话语中能够感受到安静的幸福:“觉得累时就去大溪地,和朋友们见见面、游游泳,心想如果把这里的氛围,即使只有一点儿,能带到东京来该多好,于是开了这家店。”
杂志上还登了餐厅的照片。有大大的窗户和天窗,空间看起来很宽敞。桌子放得不多,用很结实的木料做成,阳台上撑着厚布做的太阳伞,店里到处都是花草树木,看起来打理得很水润。
我到东京玩的时候来这家店吃过好几次饭,越来越觉得它和东京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我喜欢这样自然而缓慢地度过时光。
总是无法理解那些和时间唱反调的慌乱的都市人,做事讲究目的,任何东西都是有偿的。最开始的时候觉得大概是因为土地价格太高,人心才会变成那样——典型的乡下人的看法。
总以为东京人难以捉摸,可能是因为以前接待过东京来的观光客,而且外婆和妈妈的看法也一样。家里人都说,东京人总爱把事情复杂化,追求过多的快乐,违背自然规律,把金钱看得太重。观光客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小店里上演。
在城里,人们貌似亲切,但即便只是起身为你拿样东西,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的。
至少在乡下,无论你花多少钱都不能把冰冷的海水变暖,冷夏时客人会减少也是没办法的事。
比如,为了吸引观光客而花钱建造新的设施,在那里工作的人只是为了收回投资,不知道爱的力量,这些设施不久就破败了。假如没有足够的能够对抗景色的力量,那么土地的力量就会吞噬一切。据我观察,其实并不是人把它们搞破败的。即使最初非常热闹,但客人们渐渐不愿意再来。土地大概是对这些不适合自己的建筑生气了,发出不讨人喜欢的光线来。不过,如果这时出现一个有力量的人,往往会发生奇迹。这些设施就像只是碰到了一场坏天气或什么事故,可以很快渡过难关。
其实人们所做的事情和原始时代没什么分别,同样的事情在不断发生,我总是这样想。
人们最初住在这片土地上时,总是一心侍奉土地神灵,希望和神灵和平共处。人们一起努力灌溉土地,而土地也给予回报,更加肥沃。土地和人类的力量缺一不可,即使到了现代也仍然如此。规模扩大了,我们无法预见百年以后的结局,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和结局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