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三元里:爱国主义的政治(1839—1841)

第一章 三元里事件

虎门沙角长城坚,元帅气傲自云贤。

黑夷卷席入平地,炮火夜落城楼前。

苦战身死关将军,坐视不救谁能怜?

广州妇女哭向天,白骨遍地群羊眠。

孙衣言,摘自《鸦片战争文学集》


1841年春,中国与英国隔着巨大的广州港互相对峙着。这是鸦片战争的第二年,是一个错误的开端和谈判失败的年份。1月,英国人对虎门要塞发动了又一次进攻,使中方损失了500人、两座炮台和大部分战船。满人琦善看到,除了商议停火之外别无他法。《穿鼻草约》使英国人获得了香港、600万赔款和直接同广州的中国高级官员打交道的权利。但是不论北京还是伦敦,对这个结果都不满意。不过,英国全权代表查理 · 义律上尉,仍努力坚持草约中的立场,直到2月26日中国新的防御措施激起英国人的又一次进攻为止。就在此时,琦善被皇帝的侄子、较为好战的奕山所代替。英军又占领了虎门要塞的炮台,老提督关天培壮烈牺牲,奕山的副手杨芳还是力图按照道光皇帝的命令消灭夷人。与此同时,双方再次举行了一系列无结果的会谈。英国军队越来越不耐烦,逐渐逼近广州城。1841年3月18日,他们占领了商馆。面临着又一次严重的威胁,广州的中国官员同意恢复与英国通商。关于这些事件的可信的报告如此之多,以至几乎不必要列举它们。我所依据的部分材料如下:H.B.Morse:《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冲突时期,1834—1860》,朗文出版社,1910年,第10章;Edgar Holt:《鸦片战争在中国》,普特南出版社,1964年,第9—10章;蒋廷黻:《琦善与鸦片战争》,《清华学报》,第6卷第3期,第1—26页;萧一山:《清代通史》,第2卷,台湾商务印书馆,1963年;W.H.Hall和W.D.Bernard:《复仇神号在中国以及该国的新近战争史和香港殖民地的情况》(以下简称《复仇神号在中国》),伦敦,1855年;英国外交部档案FO17/46、17/48, “1841,中国,义律上尉、约翰生、马礼逊的报告”, “1841,中国,3月25日—8月,全权公使的报告”;英国国防部档案WO1/461, “中国香港和印度,1841,军事”。

3月份休战后,又有两个月审慎的监视和等待。中国官员们试图恢复他们被粉碎了的防线。琦善曾解散三分之二的水师以图节省开支,现在当局下专令征集“水勇”。在人口密集的东南与西南城郊,设置了特殊的防栅。还建造了炮艇,在佛山铸造了一门万斤大炮。援军从四川、贵州、湖南和江西开来,使本地的守备力量达到4.5万人。另外还训练了3.6万名乡勇。Yen-yü Huang:《叶名琛总督和广州事件,1858—1861》,见《哈佛亚洲研究杂志》,第6卷第1期,第46页。夏燮:《中西纪事》,第6卷,台北,1962年,第10页。梁廷枏:《夷氛闻记》,第3卷,1874年。傅斯年图书馆收藏的这部名著的版本没有页码,所以我只能注明卷数。(此书各种版本内容有异同,以下关于此书的注一般均为作者所用之版本。——译注)E.H.Parker:《中国关于鸦片战争的报告》,上海,1888年,第32—37页。史澄:《广州府志》,第81卷,1879年,第35页。《复仇神号在中国》,第190页。义律上尉及新到任的军队司令、陆军少将卧乌古爵士一直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切。英国外交部档案FO17/48, “义律—卧乌古”,快件21,附件1,1841年5月13日。到5月初,双方都认识到又一次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中国人则加速其到来。杨芳本想等到更多的援军再开始行动。但渴望取得一次辉煌胜利的奕山,在5月21日晚间就密令他的炮船袭击正停泊在城外的英国舰队。《中国关于鸦片战争的报告》,第31—32页。随之发生的水战状况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在以后几天中,英国人击沉了71艘中国船,拆除了沿岸炮台,将水边地区夷为平地。但是,广州市中心仍未受到重大打击。尽管英国人在1840年占领了舟山,广州人仍认为如果夷人打算登陆,那么他们是打不过汉族和满洲步兵的。英国人也认识到,仅仅取得水上胜利是不够的,帆船、炮船、炮台等等,都可以重新修造。让这个城市屈服,才是他们最终要做的。5月25日早晨,当奕山准备迎战从南边来的敌人时,卧乌古将军的一支由印度及英国士兵组成的部队却乘坐新造的“复仇神”号在广州的北边登陆,穿过稻田,向东进军,占领了广州城北门外高地上的五座要塞,使得这些高地下方的广州城尽在其掌握之中。中国人有关奕山盲动妄进和英军进攻战略的论述,见《中国关于鸦片战争的报告》,第32—33页;《中西纪事》,第6卷,第10页。关于复仇神号,见《复仇神号在中国》,第89—190页。

5月27日早晨,当卧乌古正要离开营地,命令他的部队向广州城墙发起进攻时,一个信使追上了他,交给他一封义律上尉的信。广州知府余保纯已正式同意缴付600万银元赎城费,并保证奕山及所有的外省军队在六天内撤离。作为回报,义律已答应不破坏城市。卧乌古应中止进攻,并保持英国军队在高地上的阵地,直至条件得到履行。Henri Cordier:《广州的公行》,见《通报》,第2卷第3期,第284页。《中西纪事》,第6卷,第10页。英国外交部档案FOl7/46, “义律给阿伯丁的证书”,无发送编号,1841年5月25日。这次行动是官方同意的,见英国外交部档案FO682/912, “道光二十一年4月7日奕山授权广州知府赎买广州城文件抄本”,原文是中文。

将军很生气,马上回了一个口信:“你使我们置身于最危险的形势之下。我的士兵们不断被侵扰,我同后方的联系受到威胁,护卫队遭到袭击。我的部下必须继续观望,以免遇到更可怕的麻烦。无论如何,你可以相信中国人,我则不,也不认为可以有任何松懈。”Robert S.Rait:《陆军元帅卧乌古子爵一世的军事生涯》(以下简称《卧乌古子爵》),第1卷,康斯特布尔出版社,1903年,第193页。

这时,三元里事件的舞台已经搭设好了。

1841年5月底,在那闷热、压抑的一周里,英国军队同痢疾、热病作着艰苦斗争,从高地上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广州城。在他们的下方,伸展着11世纪的城墙。城墙周长6英里,高25英尺,厚20英尺,有16个城门,还有分散的塔楼。城墙后面就是旧城,那里有满人驻防区、巡抚衙门、金库、武器库和用花岗石铺成的狭窄的街道。旧城南边,有一长方形的地区,那是新城。它有自己的城墙,城内有总督衙门。城墙之外,向远处铺展着一片商业区。这里分布着货栈和富商住宅,一直延伸到河边及商馆地区,跨过河流伸入河的南岸。

这个城市人口很多——至少有50万。据说,广州城1908年时有590847名居民。据25年后的城市人口调查,数字已上升至1122583人。见《支那省别全志》,东京,1917年;《广州指南》,1934年,第15页。对广州人口的总论,见附录1。小贩、艺人、店主摩肩接踵。被每天可挣两先令工资所吸引而来的广州三角洲地区的农民,一个木匠挣7先令。小孩子挑拣茶叶,每天可得3便士。顺便提一下,半个地球以外的英国,铁路小工每天也只挣5先令。当时城里的非熟练工人数量已无法估计。100年以后,广州只有4万名劳动者,占男性居民的5%。见Edward Bing-shuey Lee:《近代广州》,上海,1936年,第93页。《中国丛报》,第4卷,第193页。C.R.Fay:《十九世纪的劳动与生活》,剑桥大学出版社,1947年,第174页。《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363—366页。来新夏:《第一次鸦片战争对中国社会的影响》,见列岛编《鸦片战争史论文专集》,北京,1958年,第114页。卸下和搬运各种各样的涌入广州的货物:用潮州船运来的广东沿海乡镇所产的盐、鱼、大米和糖,广西来的大米、肉桂,云南来的铜、铅、宝石和黄金,福建来的陶器、烟草、蓑衣、糖、樟脑、红茶、雨伞,浙江来的丝绸、扇子和上好刺绣品,安徽来的绿茶,湖南、湖北及河南来的大黄等各种药材。

广州则输出燕窝、檀香和外国奢侈品。这里有6.7万名男人、妇女、儿童从事织棉布、丝绸和锦缎的工作。这个地区的生产者仿照欧洲人纺织,比中国其他地区更有效,成本更低。大多数纺织是个人从事的,纺好后就把棉纱出售给大包买商。较大规模的纺织企业很少见。见英国外交部档案FO17/30, “郭士立的报告”,快件4,附件1,1839年1月10日。还有的工人生产粗糙的瓷器、劣质的玻璃,然后从水路把它们运到中国的其他地方。大的珠宝商号加工制作宝石、玛瑙、黄玉、珍珠——一年可赚几百万元。木匠们制作上好的玩具和家具。从南方进口的象牙在这里被雕刻成复杂而奇特的形状。这个城市像块磁石,它吸收进原料和人力,然后再把它们排出来。原料经过加工,价值变得更高了。

在珠江南边的区域,城区与富饶的三角洲地带和顺德县的冲积平原联成一气。顺德县的北端差不多都是些小岛,与珠江的无数条支流互相交错着。在更南边,则是世家大族的居住区,他们的子孙多在国家的各级机关中任职。在这一片士绅住宅的周围,居住着小自耕农和佃户,《近代广州》,第1、2章。G.Allgood:《中国战争,1860:书信和日记》,朗文出版社,1901年,第23页。A.J.du Bosch:《当代中国,根据最新的著作》,巴黎,1860年,第204—214页。《广州指南》,第5页。黄佛颐:《广州城坊志》,第1卷。B.C.Henry:《岭南,或南中国的内部风光,包括对迄今无人前往的海南岛的勘查》,伦敦,1886年,第59—60页。《支那省别全志》,第1卷,第156页。英国外交部档案FOl7/30, “郭士立的报告”,快件4,附件1,1839年1月10日。《复仇神号在中国》,第174—175页。关于珠江三角洲的最好的英文描述,见Gunther Barth:《苦力:美国华人历史1850—1870》,哈佛大学出版社,1964年,第1章。他们是广东大量丝织品的生产者。1819年,顺德、南海两县的桑园占地共1.5万英亩,有成千上万的人家从事农桑。见李文治:《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1辑,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431—432页。

英国军队将视线从城市移开,向北面望去,就是著名的白云山。它把南海县和番禺县分开。苏东坡在他被贬职到南方的日子里,很喜欢到那里漫步;广州的诗人们也在那里举行诗酒比赛。山的西边,沿着大北门伸展出去的大路,坐落着“九十六村”。村与村之间隔着小山、稻田、树丛和沟渠。这是一个中等富裕的地区,长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有一小块肥沃的土地。夏天,城里的一些有钱人家会迁到这里来,精心构筑他们的乡间别墅。英国外交部档案FO17/272, “威妥玛报告”,快件407,附件1,1857年10月19日。在这些村庄的中心,有一个叫三元里的小村,它与驻在高地上的英国士兵之间,隔着一连串的小山。

按照英国的军事标准,军队在驻扎在岸边的那8天里表现得非常出色。几乎没有发生争吵、酗酒、不服从命令的现象。《复仇神号在中国》,第196页。但5000名英、印军人无目的地散驻在乡村中,发生摩擦是必然的。无疑,英国人进行过抢劫。齐思和主编:《鸦片战争》,第4册,上海,1954年,第21页。事实上,“洗劫”(loot)这个词(来源于印度语),就是英国人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首次使用的。征集粮秣更是家常便饭,如果某一户拿出了食物和牲畜,就发给该户一张保护告示贴在门上。Authur Waley:《中国人看鸦片战争》,乔治 · 艾伦和昂温出版社,1958年,第109—110、186—196页。三元里尤其受到这种骚扰。《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29卷,台北影印,1963年,第23页。一份当时的报告就提到夜间巡逻的士兵毁坏大门和篱笆、抢走牲畜、偷走衣物的情况。阿英编:《鸦片战争文学集》,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734—736页。有些农民或因英国人的枪炮掩体破坏了风水,或因英国士兵践踏他们的稻田而感到烦恼。《鸦片战争》,第4册,第22、27页。林则徐:《林文忠公全集》,第1册第6卷,台北,1963年,第1页。但这些都还是小事,并不会驱使农民们走向暴力。另外两件事则严重激怒了当地的居民。

第一件,第37马德拉斯本地步兵团的一个军官在参观一座名叫双山寺的庙宇时,挖开了一些墓,想看看中国人怎样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J.Elliot Bingham:《英军在华作战记》,第1卷,伦敦,1842年,第231—232页。《卧乌古子爵》,第一卷,第126页。D.Mcpherson:《在华二年记:记中国远征军自1840年4月组成至1842年4月》,1842年,第148页。崇拜祖先的广东人不能容忍一个蛮夷军官的这种好奇心!后来的府志中列出了英军粗暴地抢掠庙宇,“挖开坟墓,乱抛尸骨”等五件事例。《广州府志》,第81卷,第39页。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亵渎行为更能使十分孝顺的中国人震怒了。他们认为,至少有一部分坟墓被挖是为了寻找珍宝。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

第二类冒犯——强奸——是在任何军事占领中都会发生的。当时,英国人否认这类事。但是七年以后,任全权公使的德庇时爵士承认印度兵确曾强奸过三元里附近的妇女。英国外交部档案FO17/40, “德庇时—巴麦尊”,1848年2月8日。如果说“孝”由于坟墓被掠而受到侵扰,那么“义”则更因为自己或邻居的妻子受到侮辱而被激起。加上对“黑”印度军队的种族敌对,当时遍布于农村中的激烈情绪可想而知。

1841年5月29日,一队英军巡逻兵在三元里附近的东华村停留。一些士兵强行闯入张绍光的家,并企图污辱家里的主妇,于是爆发了一场冲突。村民用棍棒、锄头武装自己,驱赶英军。他们鸣锣集合周围村子的农民,所有16到60岁的男人都用不同的武器(多数是刀或渔叉)武装起来,妇女们则负责按量分送食物和水。越来越多的人参加了这支装备简陋的队伍。人们在周围所有的道路上设置障碍,埋设伏兵。次日早晨10点钟,烈日当头,5000名武装起来的乡勇在英军营地前的一座小山上集合起来。这一动作几乎在顷刻间完成。卧乌古将军让他的副司令布尔利少校负责英军主力的阵地,命令第26喀麦隆团、第37马德拉斯本地步兵团和孟加拉志愿兵发起进攻。中国的义勇队立即后撤了3英里,似乎是被打退了。卧乌古将军看到他的士兵中有些人因为中暑撤出了队伍,就命令孟加拉志愿兵回到大本营去。中国的队伍仍留在原地。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农民加入了义勇队的行列。有从西北来的2000人,部分人还有枪;还有500名从石井来的受过训练的水勇。这样,在小山上就聚集了7500人。受到这些援军到来的鼓舞,中国人突然举起了旗子,冒着敌人的枪弹缓慢进攻。英国人后撤,重新集合起来。他们认为,必须在天黑以前打败中国人,不然中国人就有可能攻进他们的大本营。于是,下午1点钟,卧乌古将军命令发起总攻。哈菲尔特中尉指挥的第37马德拉斯团第3连向左方行动,以打通与正向一个大村庄进发的第26喀麦隆团(15名军官、294名士兵)的联系。第37团的余部向右运动,把中国人的防线逼退了3英里。由于英军的大本营已基本安全,第37团开始后撤。就在这时,山里下起了夏季暴雨,把他们浇得透湿。猛烈的雷雨使英军不知所措,将军、参谋们与部队失去了联系,火枪也无法使用。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的士兵们拼命想找到走出稻田的路。

“大雨淹没了所有的田间小道,我们面前是一片汪洋。有时,先导队会突然掉进很深的沟渠或陷坑中,这是没法防备的。雷鸣电闪令人胆战心惊。”《卧乌古子爵》,第1卷,第155页。在穿过棠夏村时,队形不整的英国人又遭到了中国乡勇的袭击,但他们边打边撤,成功地回到了高地。下午4点,他们终于又同卧乌古将军汇合到一起。不一会儿,第26喀麦隆团狼狈地回来了。他们也遇到了几乎同样的情况,并丢掉了队列中的最后一个人。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哈菲尔特中尉的连队并没有同第26团联系上;他们仍在外面,在7500名中国乡勇中间,在雨中彷徨。

下起暴雨后,哈菲尔特看不到第26团,就命令他的士兵掉头向城市进发。中国乡勇料到他的行动方向,派了一支由一个名叫严浩长的人率领的队伍,在牛栏岗附近的一个河边小村阻击他们。当哈菲尔特的连队成纵队沿着穿过村庄的狭长小路前进时,严浩长的队伍向他们发起了攻击。在混乱中,一个印度兵被长矛刺中。一个名叫巴克来的年轻旗手离开队伍去救他,严浩长领着人围住巴克来,用刀和剑向他发起攻击。另一名乡勇捡起旗手掉落的枪,尽管下着滂沱大雨,他还是用火绳点燃了枪,并打中了巴克来的胳膊。但后来,这名旗手还是被救了出去。英军在河对岸的小山上重新集合起来。这时,所有人的枪都已无法使用。虽然他们的刺刀很难抵御中国人的长矛,但乡勇们并没有逼近。突然,雨停了。英国人跑到附近小片矮树丛旁,组成一个四方的防守队形,使那些印度兵有时间取出帽子衬里来擦拭淋湿的枪筒,并装进新的弹药。当中国人开始逼近时,印度兵零零落落地发射了三四发子弹。这时,雨就像刚才突然停止那样又突然下起来,而且跟之前下得一样大。天已经渐渐黑下来。英国人摆出防守方阵,唯一的武器就是刺刀。乡勇们用火把封锁了整个区域,防止英国人从包围圈中逃跑。邻近的村子则送来了更多的援兵。

在这段时间里,英军主力派出了两连海军陆战队。他们装备了新式的布鲁斯维克(Brunswick)枪,它的碰炸帽不太怕潮湿。火把的亮光指引了他们。他们冲破包围,打散乡勇,救出了哈菲尔特和他的部下,并于晚9点钟回到营地。这一天,英军有1人被杀,1名军官和14名士兵受伤。

大批的乡勇是在获得了最初的胜利之后聚集到三元里周围的。5月31日早晨,当胜利的消息传开之后,又有1.2万名志愿者加入原先的7500人的队伍,并再次集合到高地旁边。与此同时,卧乌古将军对前一天的交战极其愤怒,他捎信给知府余保纯,威胁说如果敌对行动继续下去,他就将攻打广州城。

“终于,知府来了。他对将军保证说,这些农民的活动,当局并不知道,更没有批准他们这么做。他将立即派一名军官去命令他们解散回家。”《复仇神号在中国》,第194页。然后,余同南海知县梁星源、番禺知县张熙宇及一名英军上尉摩尔一起,越过山梁向乡勇的集合地走去。当他们走近时,中国人拒绝摩尔上尉通过他们的队列,于是只有三名中国官员继续向前。据梁星源有名的叙述,官员们对领导乡勇的士绅们说:“已经签订和约了。这样,外国人就不会再进攻我们。所以,你们必须让他们离开。”他们警告士绅们说,他们必须为所发生的任何事件负全部责任。《夷氛闻记》,第1卷。当农民发出抱怨和威胁时,士绅们却悄悄溜出了人群,回家了。失去了领导、没有组织的乡勇也只能慢慢地、不满地散去。

1841年6月1日下午,英军登上了军舰。广州城解围。这段叙述依据下列材料: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广东人民在三元里的抗英斗争简史》(以下简称《三元里抗英简史》),载《鸦片战争史论文专集》。陈锡祺:《广东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争》,广州,1956年。《清代通史》,第2卷,第948—949页。《中西纪事》,第6卷,第11页;第13卷,第8页。《夷氛闻记》,第3卷。铃木中正:《清末攘外运动的起源》,见《史学杂志》,第62卷第10期,第1—29页。《鸦片战争文学集》,第736—738页。《鸦片战争在中国》,第129—130页。《卧乌古子爵》,第1卷,第180页。《英国在华作战记》,第2卷,242—323页。《复仇神号在中国》,第190页。《中国丛报》,第5卷,192—193页。

这就是三元里事件。对于英国人,这不过是一场小冲突,在义律和卧乌古的正式报告中甚至都没有提起。但对中国人说来,这却是一场伟大的民众的胜利。充满着桃园盟誓色彩的英雄行为的传说,在事件刚刚结束之后就开始广泛传播了。按照当地的说法,三元里的锣声,在战斗之前把2.5万人集合到一起。乡勇的一个领袖(也是一个诗人),后来描述了这一动人的场面:


怀清结忠义,

团练皆英翘,

分曹斗白战,

领队题红绡,

龙韬经指画,

虎旅整有条。《三元里抗英简史》,《鸦片战争史论文专集》,第28l页。


方志中所记载的官方统计是打死了10个英国人,这可能有些夸张。但还有比这更不真实的消息说有100个英国人被打死。两广总督祁埙本人还听说英国人付出了1万银元以赎去在三元里死去的许多士兵的尸体。郑梦玉:《续修南海县志》,第26卷,1872年,第6页。《鸦片战争文学集》,第735页。《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29卷,第23页。但是,报告、事实都是不重要的。问题是,这一代的广东人确信,农民军粉碎了英国军队的进攻。


三元里前声如雷,

千众万众同时来。

因义生愤愤生勇,

乡民合力强徒摧。

家家田庐须护卫,

不待鼓声齐作气。

妇女齐心亦健儿,

犁锄在手皆兵器。

乡分远近旗斑斓,

什队百队沿溪山,

众夷相视忽变色。《鸦片战争文学集》,第1页。在一个流传广泛的传说中,观音帮助广东人打败了英国侵略者。见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


由于所有这些,官方或半官方的报告都变成不准确的了。像当时的夏燮、梁廷枏甚至魏源等,也都夸大了这次事件的重要性:


……洋兵亦日肆淫掠,与粤民结怨。及讲和次日,洋兵千余自四方炮台回至泥城淫掠。于是三元里民愤起,倡义报复,四面设伏,截其归路。洋兵终日突围不出,死者二百,殪其渠帅日伯麦、霞毕,首大如斗,夺获其调兵令符、黄金宝敕及双头手炮。……义律驰赴三元里救应,复被重围,乡民愈聚愈众,至数万。义律告急于知府余保纯。……倘令围歼洋兵,生获洋人,挟以为质,令其退出虎门,然后徐与讲款,可一切惟我所欲。《中国关于鸦片战争的报告》,第35—36页。(此据《道光洋艘征抚记》原文。——译注)


中国共产党的史学家们赞誉三元里事件是不奇怪的。他们能够从鸦片战争屈辱的军事失败中,找出一次伟大的民众的胜利,只是由于清朝官方的怯懦才使它沾上污点。现在,在中国大陆,每一本儿童历史读物都有关于这次战斗的记述。每一块额匾,每一件三元里死者的遗物,都被广东省的地方文物局珍藏。此外,马克思主义者还进行了追根溯源的研究,认为这是第一次反对外国帝国主义的民众运动——由于是民众的运动,所以它是民族主义的;由于是民众的运动,所以它是农民领导的;由于是民众的运动,所以它是自发的。

对所有这些说法都应当进行再考察。这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推倒如“原始民族主义”或“反对帝国主义”之类的说法,而是因为三元里事件对于之后20年间发生的一系列震动华南的问题——如团练运动、太平天国叛乱、秘密社团、宗族争斗和反洋人运动等——来说,只是一个关系重大的序幕。我们只有搞清楚三元里事件的意义,才能理解后面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