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
一个王朝的发展轨迹很少是线性的,开拓之后,会趋于守成,守成之时既久,开拓的冲动又会萌发。帝王们的心态也常常如此。在庆历新政中铩羽的仁宗后来仍有重启改革的想法。
1048年三月,仁宗幸龙图、天章阁,召近臣、宗室观看太宗游艺集、真宗幸澶渊诗碑及三朝瑞物,并出手诏赐辅臣说:西北备边的巨大消耗,令公私匮,国家承平日久,人浮于事,各级官员、将帅难以胜任,是制度未立的原因?还是选人用人机制出了问题?
翰林学士张方平当天上书召对,提出减少冗兵、冗费的主张。仁宗看后很满意,赐“文儒”二字以示表彰。
御史中丞鱼周询也上书召对。
同月,仁宗再下诏说:“朕欲闻朝政得失,兵农要务,边防备御,将帅能否,财赋利害,钱法是非,与夫谗人害政,奸盗乱俗,及所以防微杜渐之策,悉对于篇。”
仁宗不同寻常地一月之内两次下诏求言,仿佛是回到了发动庆历新政的状态。但此时,朝中已没有像范仲淹那样的政治家。
宰相陈执中备受仁宗宠幸,但其并非进取之士。
张方平也未能进入仁宗的视野,八月,三司户部判官杨仪犯事降职,张方平受牵连,贬知滁州。
宰相文彦博因平定贝州王则兵变之功,刚刚由参知政事进为次相,亦无什么对策。
嘉祐是仁宗的最后一个年号,自1056年至1064年,前后八年。这八年被认为是仁宗朝乃至宋朝治理最好的一段时期,史称“嘉祐之治”。嘉祐之治常被宋朝的后世君主拿出来与贞观之治相提并论,有“远过汉唐,几有三代之风”之誉。
嘉祐之治是在仁宗的一场大病中开启的。1056年正月初一,因为在头天除夕,夜感伤寒,仁宗到大庆殿接受朝贺时一度昏厥。一个多月后,仁宗康复,但对政事不置可否。仁宗的身体欠安并未对国事带来太大的负面影响,相反,按照宋人的说法,国家治理得相当好。宋人笔记《邵氏闻见录》载:“帝自此御朝拱嘿不言,大臣奏事,可即肯首,不即摇首。而时和岁丰,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天下无事。”
只是,嘉祐之治这八年是仁宗生命的最后一站,他身体已不大好,将大小政事交给执政大臣,自己则看看书,写写字,吟诗作赋,宴饮垂钓。嘉祐之治其实就是无为而治,改革对于这位老皇帝的身体和心态,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但中下层士大夫批评时政、倡言改革的热情却日渐高涨。
事实上,从真宗朝开始,朝廷中就出现了各种关于改革的议论,而到了仁宗一朝,这样的议论越来越多。
真宗初即位时,知扬州王禹偁应诏上疏,建言五事:一是对辽夏“谨边防,通盟好”;二是“减冗兵,并冗吏”,从而减少“山泽之利”的税收;三是严格选举,使入官不滥;四是淘汰僧尼;五是“亲大臣远小人”,朝廷信用宰相不疑,宰相择用诸司长官。王禹偁认为,冗兵、冗吏是国用不足的主要原因。
1039年,西北战事吃紧之时,宋祁上疏,认为国用不足在于“三冗三费”(“三冗”指冗官、冗兵、僧道众多;“三费”指寺观祈福之费、寺观设工徒役卒之费、节度使动用公用钱物之费)。宋祁认为,皇帝、后宫要带头节俭。此时的宋祁已四十出头,刚刚迁为天章阁待制、同判太常礼院,还不是十年后的那位沉迷于“不晓天”的宋大人。
1049年十二月,宰相文彦博、枢密使庞籍以国用不足为由,建议省兵,裁减禁军归农。沿边诸将均反对,说兵士都会弓刀,裁减后必相聚为盗。文、庞二人同奏说,现在公私困竭,就是因为养兵太多,万一归农的兵士聚为盗贼,二人愿拼死去镇压。仁宗采二人所议,下诏陕西保捷兵(禁军)年满五十岁以上和体弱者六万余人归农。但后来王德用为枢密使,又选厢军补禁军,兵额再增。
1058年十月,三司度支判官王安石写下洋洋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指出国事堪忧,认为症结在于为政者不懂得法度,建议朝廷重视人才,改革科举、法度。
1061年,知谏院司马光向仁宗皇帝三上奏札,一论君德,二论御臣,三论拣军,提出裁减禁军、量材录用各级官员、减损冗费、节省财用等建议。
次年,苏辙作《新论》,称“天下之吏偷堕苟且不治其事”“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
朱熹在《朱子语类·自熙宁至靖康用人》中指出:“(王安石)新法之行,诸公实共谋之,虽明道先生不以为不是,盖那时也是合变时节。”
南宋名士陈亮说:“方庆历、嘉祐,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变也。”
士大夫为什么纷纷主张变法呢?
首先,嘉祐之治下,国家治理存在很多问题,王安石、司马光、苏辙等人的改革书中多有论及。
其次,仁宗是个贤君,舆论氛围好,大家敢于提出改革的建言。
最后,士大夫的精神面貌好,愿意为国家献计献策。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指出,这个时候的士大夫有心忧天下的自觉精神,推动了政治革新,“宋朝王室久已渴望着一个文治势力来助成他的统治,终于有一辈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出来,带着宗教性的热忱,要求对此现实世界,大展抱负。于是上下呼应,宋朝的变法运动,遂如风起浪涌般不可遏抑。”“宋朝养士经历百年之久,终于要收到他的成效。”
而钱穆所说的宋朝百年“养士”,须从五代、宋初说起。
五代所建立的国家,传位不到三四代就改换姓氏,大都由武夫悍将篡夺,士人备受轻视、压迫。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二“五代幕僚之祸”中,历数各方节度使残害士人的暴行,并特别提到张式案。张彦泽任后晋章义军节度使,为政苛暴,掌书记张式多次进谏,张彦泽非常恼怒,拉箭射他,张式脱逃。张彦泽派人追赶,并嘱咐说张式如果不听从命令,就杀掉他,取他头颅来见。张式跑到节度使李周处,李周上奏朝廷,朝廷下令将张式流放到商州。但张彦泽一定要抓到张式,晋高祖不得已,只好将张式送还。结果张式被剖腹挖心,砍断手脚而死。针对这件事,赵翼说:“士之生于是时,絷手绊足,动触落网,不知何以全生也。”
残酷的政治现实锻炼出现实主义的政客,冯道堪称代表。他历仕五代,为十一个皇帝的重臣,居相位二十余年。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位老兄从不提早表态,永远跟着最有实力的当权者。冯道自称长乐老,在《长乐老自叙》中自得地说:称赞我的人,骂我的人,不知道谁多谁少呢!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说:“予读冯道《长乐老自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
天下大乱、民命倒悬之际,让士人们忠于一家一姓,讲求气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天下由乱兴治之际,士大夫如此的精神状态,定难以支撑起一个长治久安的新王朝。太祖敏锐地注意到了士大夫精神层面存在的问题,在力推军事政治改革、大兴文人政治的同时,将士风建设作为另一项重大的政治课题。
韩通之死为他提供了一次契机。
陈桥兵变之后,大军回师开封,太祖告诫诸将,要秋毫无犯,尤其不得加害公卿大臣,否则不容宽赦。大军和平地进入京师,几乎未遇抵抗,但其中有一个插曲。后周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当时正在宫中,闻讯后仓皇出宫,被太祖心腹大将王彦升发现。王彦升一路追击,一直追到韩通府上,将他杀死。这是陈桥兵变中唯一的流血事件。太祖感到不快,下诏追赠韩通为中书令,以礼安葬。后来借故处分了王彦升。
宋朝建立后不久,昭义节度使李筠在泽州起兵反叛,割据山西的北汉主刘钧率军相助,派宰相卫融在李筠军中协调。宋军攻破泽州,李筠败死,卫融被俘。卫融不降,太祖令人把他拖出去斩首。卫融大喊:“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今之死正其所耳!”太祖大受感动,将他释放,后来还任其为官。
《宋史·忠义传序》写道:“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
《忠义传序》认为,士大夫忠义之气,到五代时消褪殆尽。太祖对韩通、卫融的表彰,表明了朝廷的导向,之后,直言谠论之臣不绝于朝,朝野上下“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五代陋习被彻底铲除。
太祖褒扬韩通、卫融,对养成士大夫的忠义之气起到了导向作用,加之宋朝倡行文人政治,抬高文人士大夫地位,经济上予以厚待,士大夫于是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而不是在君王面前唯唯诺诺的奴仆,他们对政治充满热情,勇于任事,直言无忌,敢于担责,开启了一代新风。
士大夫倡言改革,也得益于庆历新政。新政历时仅一年四个月,不难想象,如此短时间的改革能给这个中期王朝带来多大的变化。新政的意义在于,新政之前,解决“两蕃”和“三冗”,是宋朝最重要的政治议题;新政之后,“两蕃”和“三冗”的解决之道——改革本身,成为了政治议题。
新政失败后,范仲淹并未消沉,相反,其以“天下为己任”的意志更加坚定。1046年,他写成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抒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成为时代精神的点睛之笔。鉴于范仲淹对于庆历前后及此后一段时期士人风气产生的深刻影响,后世将11世纪中的五六十年间统称为“庆历之际”,大致包括仁宗一朝、英宗一朝直至神宗熙宁年间。这也揭示了王安石变法与庆历新政之间的渊源。南宋吕中在《宋大事记讲义》中认为:熙宁变法是庆历新政的继续,如果庆历新政得以尽行,就不会有熙宁变法。
范仲淹于1049年正月出知杭州。在距离杭州东南约一百五十公里的鄞县,青年王安石正在那里做父母官。范仲淹与王安石的父亲王益是同科进士,长王安石三十二岁。王安石得知范仲淹到杭州,三次给他写信,并特地到杭州拜访。1052年,范仲淹调任颍州,行至徐州时,与世长辞。正在舒州通判任上的王安石写下《祭范颍州文》,称他为“一世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