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新君的困境
1067年是非同寻常的一年。正月初八,英宗去世,其二十岁的长子赵顼即位,是为本朝第六任皇帝神宗,这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年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距离北宋灭亡的1127年恰好六十年,一个甲子。
英宗即位时身体便不大好,在位四年后便驾崩。人们还来不及看出他的政治抱负。
但,神宗是一位很有想法的新君。
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载:神宗少年时,“慨然兴大有为之志,思欲问西北二境罪。”一天,他穿着金甲,全副武装,来到慈寿宫,对太皇太后曹氏说,娘娘看我这身装束好看吗?曹后迎笑道:你披甲甚好,但如果你都要穿上这一身,国家将危险到什么程度啊!听了这话,神宗“神庙默然,遂卸金甲”。
太祖曾计划在宫中设封桩库,存一笔钱,向辽人赎买燕云十六州,如辽人不卖,就拿这笔钱雇佣军士,武力夺回。因种种原因,此议未能实施。神宗却一直挂怀。
1078年(元丰元年),神宗在内府中设三十二个专库,积蓄拓边专款,每库以自己所写的一首诗的三十二个字分别命名。诗云:“五季失固,猃狁孔炽。艺祖肇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守之,敢忘厥志。”意思是,五代丧失幽云边塞,北方夷狄肆意侵扰。太祖建国,有收复失地之志。设立内府,积蓄招募将士的经费。曾孙我要守护它,岂敢忘记先祖遗志?
神宗心中榜样是太祖这样的创业之主,有富强国家、制服两蕃、恢复汉唐疆土的雄心。
雄心来自雪耻的抱负,长久以来,神宗的内心一直蛰伏着屈辱感。《宋史·神宗本纪》的“赞”词中说:“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帝奋然将雪数世之耻。”《宋史·林广传》在其“论”中说:“宋太宗既厌兵,一意安边息民,海内大治。真宗、仁宗深仁厚泽,涵煦生民,然仁文有余,义武不足,盖是时中国之人,不见兵革之日久矣。于是契丹、西夏起为边患,乃不吝缯帛以成和好。神宗抚承平之运,锐焉有为,积财练兵,志在刷耻。”
辽朝自唐末五代以来便称雄北方,夺取燕云十六州后,形成对中原王朝的战略优势。宋太宗两次北伐失利,对辽采取守势,局部战争少有胜绩,后来的澶渊之盟虽换得了和平,但留下了“城下之盟”的话柄。
如果说对辽作战的失利还情有可原的话,对西夏用兵的数次惨败,则令宋朝颜面尽扫。庆历年间,宋夏之间虽签订合约,但双方之间仍极度缺乏互信,摩擦不断。1064年,元昊之子夏毅宗李谅祚遣使祭吊仁宗,并贺英宗继位。双方因礼仪问题发生口角,谅祚认为受辱,于同年秋发兵攻宋。仅仅因为外交使臣的几句口角,西夏便再动刀兵,足见其对宋朝的不恭。
神宗即位后不久,宋廷与西夏又围绕横山之民问题发生龌龊。西夏好战,宋夏交界的横山地区的吐蕃、羌族等少数民族常常被征调去做炮灰,引起他们不满,准备归顺宋朝。西夏主谅祚于1067年六月下令将横山地区各族全部迁徙到兴州。北宋青涧守将种谔得知这一情况后,派人前去招纳,于是横山各部首领朱令凌率领所有居民投降了种谔,宋朝立即下令分给横山各族人民土地、住宅。谅祚向宋方交涉,被种谔强硬地驳回。
制服两蕃尤其是西夏,成为神宗的首要目标。
在后来的熙宁变法期间,神宗与王安石就两蕃问题频繁交换意见。王安石对神宗说:“今乃称契丹母为叔祖母,称契丹(主)为叔父,更岁与数十万钱帛,此乃臣之所耻!”并鼓励神宗说:现在中国地广、民众,而四夷皆衰弱,这是数百年来没有的情况,这或许是因为中国久为夷狄所侮,上天特意把制服夷狄的机会授予陛下。
儒家是道德主义者,法家是功利主义者。神宗崇尚法家,追求功名,欲励精图治。还在东宫做太子时,神宗便表现出对法家人物的兴趣。1065年十月,他拿出新抄录的《韩非子》让府僚校对,侍读孙永说:“韩非险薄无足观”,神宗搪塞说:只是为藏书而已,并不是爱看。即位后,神宗才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宋朝事实类苑》载:元丰中,神宗与辅臣论及人材时说:“人材固有小大,若古之立功名者,管仲之于齐,商鞅之于秦,吴起之于楚,皆使政令必行,若于道,则未也。傅说之于商,周公之于周,可谓尚道德,而兼功名者也。人臣但能言道德,而不以功名之实,亦无补于事。”
制服两蕃,有赖于建立一支强大能战的军队。而建设一支强大军队,需要雄厚的物质基础。
那么,神宗有这个家底吗?
实际的情况是,朝廷非常缺钱。
仁宗朝后期,国库收入与支出大体相抵。
英宗时,财政状况恶化。1065年(治平二年),财政收入一亿一千六百一十三万八千四百五十贯,支出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贯,非常规支出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七十八贯,财政赤字达一千五百余万贯。可以说,神宗继承了一份负资产。
财政状况如此糟糕,如何强兵?如何打仗?事实上,神宗后来力主的变法,用意十分明确——为用兵找钱。
神宗即位的第三天,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张方平便来告急说:太祖、太宗平天下时,收敛各国财富,藏之内府,留下了丰厚的家业,但自从仁宗康定、庆历以来,因用兵之需,内府百年积累为之一空。节用是当今的急务。
但神宗一上来就面临花钱问题——行新君登基之赏,并且为其父英宗建造陵寝。
神宗的老师、太子右庶子韩维进言提醒说,鉴于财政困难,赏赐臣下,以及建造英宗陵寝,均不能过于奢侈。
根据常规,新君继位须恩赐宗室子弟及近臣,神宗不能例外,但恩赐减至以前的三分之一。
先前,由于英宗不是仁宗亲生,英宗对仁宗陵寝的建造格外用心,搞得十分隆重,工期用去七个月,用工四万六千七百人,耗银五十万两、钱一百五十万贯、绸绢二百五十万匹,还赏赐诸军近千万贯,总耗费几乎占用北宋财政年收入的一半。神宗是英宗的亲子,没有格外用心的压力,他派东宫旧臣、权御史中丞王陶到河南府亲自督办,并赐手诏要求凡事须节省。尽管神宗亲自发话,但一班人等岂敢怠慢?减来减去,役卒人数最后也达三万五千人之众。
神宗急于拿出解决财政问题的办法,逐一与朝中元老及各路大臣谈话。
朝中人才济济,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曾公亮、吴奎、赵抃、唐介、范镇、司马光、吕公著,等等,均称誉士林。他们一致的意见是:国家缺钱是因为花钱太多,新皇帝要抑制个人欲望,少修楼堂馆所,裁减冗员、冗兵,停止与两蕃的战争,国家开支减少了,钱就够花了。
那如果两蕃入侵呢?这些大臣则回答说:只要内修德政,外睦邻邦,人家是不会打过来的。
一轮谈话过后,神宗发现,他面临的最大问题还不是缺钱,而是缺人,他急切地需要一位力行改革、帮他找来钱的能臣。
饮誉西方的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凭借其1915年出版的《儒教与道教》一书,被西方汉学界誉为中国学研究的“伟大的外行”。韦伯在该书中也说:“变法的重点是军事财政”“当时帝国正面临北方蛮夷入侵的威胁,在这种形势下,王安石试图通过一场理性的改革,为建立一支应付自如的能派上用场的军队创造资金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