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当改革之君遇见改革之臣
然而此时,朝中并无用能臣、革旧制的共识。仁宗晚年无子,一直为立嗣之事纠结,吴奎是少数几个上疏力谏仁宗立宗子为皇子的大臣之一,神宗因此认为他“辅立先帝,其功尤大”,即位后便重用其为参知政事。吴奎的进言是:应对民困财乏问题,要顺其自然,帝王的职责是辨忠奸,用君子,让各级官员发挥作用,国家自然会大治。
若在太平盛世,吴奎的看法并无问题,但神宗面临的绝非这样的局面。所谓君子小人之辨,完全是传统儒家的政治理念,对于实际的用人问题于事无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得清吗?
满朝大臣中,唯一能理解神宗的,恐怕只有韩维。
早在仁宗朝后期,韩维便做了神宗的老师。1063年五月,十五岁的神宗初封淮阳郡王,次年,英宗即位,神宗继封为颍王,韩维均侍奉左右。韩维对神宗的管教严格,神宗对于这位老师也极为尊重。《邵氏闻见录》载:“诸公一日侍神宗坐,近侍以弓样靴进。维日:‘王安用舞靴?’神宗有愧色,亟令毁去。”韩维不仅管神宗的学习,还管他的品行。
为解新君之忧,韩维举荐了赋闲于江宁的王安石。
1063年八月,王安石母亲吴氏在京去世,王安石去官,奉母灵柩归江宁,与其父合葬。服母丧三年后,王安石继续留在江宁讲学,收陆佃、龚原、李定、蔡卞等人为弟子。英宗屡召他赴京,王安石均以服母丧和有病为由恳辞。
王安石放弃朝廷征召的原因,写在他在江宁时所作的《古松》诗中。诗曰:“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诗表达的意思是,高大的古松乃自然之造化,假如庙堂之上缺乏这样的栋梁,就尽管来伐取吧。但如果不是良匠,就不要糟蹋这珍贵的材料!
神宗问:王安石现在哪里?
韩维说:在江宁。
神宗问:朕召他,他肯来吗?
韩维说:王安石志在经世,非甘心老于山林,若陛下以礼致之,安能不来?
神宗说:卿可先给王安石写信,说明朕意,随后便召他。
韩维说:这样啊,王安石必不来。
神宗问何故。
韩维说:“安石平日每欲以道进退,若陛下始欲用之,而先使人以私书道意,安肯遽就?然安石子雱见在京师,数来臣家,臣当自以陛下意语之,彼必能达。”
神宗与韩维的以上对话说明,韩维对王安石的个性、志向、心态了如指掌,并且通过王安石之子王雱,与王安石保持着热络。韩维不仅推荐了王安石,而且断定王安石能应召,前提是,这个人有点傲气,“以道进退”,皇帝你要“以礼致之”。
神宗对王安石并不陌生,韩维讲课,每次得到神宗嘉许,都要露出神往的口气说: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我朋友王安石说的。
神宗答应了韩维的要求,召王安石入京。但王安石仍旧婉拒,理由是,生病了。
神宗忙召问执政大臣说:王安石是先帝的大臣,先帝请不动,我原以为是他态度不恭。现在又请不来,是真的病了,还是要提什么条件?
宰相曾公亮说:王安石文才、学识、品德俱佳,应该大用,屡召不起,肯定是身体有病,他不会欺罔陛下。
吴奎却说:臣曾与王安石共事,此人有错不认,刚愎自用,主张迂阔,一旦受重用,必定紊乱朝纲。
神宗还是认为韩维说得对——以礼相待,既然病了,就先不要跑那么远,令改任王安石为江宁知府。大臣们都觉得王安石还会推辞,出乎意料的是,王安石这一次却应诏出任。
王安石感觉到了神宗的诚意。君子待时而动,蓄势待发。王安石并非不想回到朝廷,自小便以父亲为楷模,“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只是觉得时机一直未到。现在,“良匠”出现,时机已到。
王安石很快又奉诏,1067年九月,入京任为翰林学士兼侍讲,成为大行皇帝的近臣。
宋袭唐制,设翰林学士院,负责起草朝廷制诰、赦敕、国书以及宫廷所用文书,侍奉皇帝出巡,实际是皇帝的秘书处。学士中资格最老的称翰林学士承旨,其下称翰林学士、知制诰。宋朝的馆职包括直馆、直院、修撰、检讨、直阁、校理等,能入馆职的,均是诗坛、文坛的大才子。馆职通常晋升为修起居注官,包括直馆、直院及修撰。再往上便是知制诰,最后才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号称“儒生之至荣”,有“储相”之称,这样的安排,足见神宗对王安石的用心。
次年即1068年,神宗改元,称熙宁元年。四月初四,神宗召王安石“越次”入对,二十岁的神宗与四十七岁的王安石第一次见面。
神宗心情急切,一上来就问:要大治天下,应当先做什么?
王安石答道:“以择术为先。”治天下,第一位的是要选择正确的策略。
神宗又问:唐太宗怎么样?
唐太宗是帝王中的佼佼者,踌躇满志的神宗认为,以唐太宗为榜样,志向已算是很远大了。不料,王安石语出惊人,他答道:陛下应当效法尧舜,怎么能只做唐太宗呢?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后世学者不能领会,以为高不可及。
对于王安石的这一回答,后世有许多人认为他狂妄无忌,大话欺人,蛊惑神宗。明末思想家王夫之在《宋论·神宗》中就说:“王安石之入对,首以大言震神宗。”但哲学家贺麟先生不这么认为,他在《王安石的哲学思想》文中说:王安石的话其实是他多年来怀抱的根本主张,神宗憧憬汉唐现实政治,而王安石“要把神宗转变为趋向三代伊周式的理想政治”。
神宗接着问: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这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石没有详细作答,不久,他上奏《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提出书面报告。
王安石说:我前些天承蒙陛下问到我朝之所以统治了上百年,天下太平无事的原因。我因为浅薄无知,错蒙皇上询问,由于时间紧迫,不敢长时间留在宫中,话还来不及说完,就告辞退朝。私下想到皇上问到这个问题,是天下的福气,而我却没有一句中肯的话奉献,不是身边官员效忠君主的态度,所以敢于不揣冒昧粗略地说说我的看法。
王安石说:太祖具有极高的智慧、独到的见解,详尽了解各种人物的真伪,指挥任命,一定做到人尽其才,设置变革措施,一定能够符合现实情况。所以能够驾驭将帅,练好兵卒,对外抵抗外族入侵,对内靠他们平定动乱。于是废除苛捐杂税,禁止酷刑,废除强横的藩镇势力,诛杀贪婪残暴的官吏,自身俭朴,为天下做出了榜样。太祖在制定政策发布命令时,一切以百姓能平安、得利为准则。太宗继承了太祖的聪慧勇武,真宗保持了太祖的谦恭仁爱,到了仁宗、英宗,没有丧失道德的地方。这就是所以能够统治上百年,而天下太平的缘故。
王安石高度赞扬了仁宗的政治美德,说:仁宗对上敬畏天命,对下敬畏人民;宽厚仁爱,谦恭俭朴,出于天性;忠恕诚恳,始终如一。没有随意兴办一项工程,没有随意杀过一个人。刑罚轻缓而公正,赏赐很重而守信用。采纳谏官、御史的建议,多方面地听取和观察,而不会受到偏见、谗言的蒙蔽。从监察官吏到州、县的官员,没有人敢暴虐残酷,擅自增加赋税徭役,来损害老百姓。从县令、京官,到监司、台阁,虽然不能全部称职,然而闻名一时的有才能的人,也很少有埋没不被任用的。驾崩的那一天,天下的人民放声痛哭,如同死去父母。
接下来,王安石指出了当朝的六大弊政:
一是君主在国家治理方向上因循守旧,一切听任自然,主观努力不够。
二是在吏治方面,单凭写诗作赋、博闻强记选拔天下士人,缺乏通过学校教育培养造就人才的方法,朝廷中以科名贵贱、资历深浅排列官位,地方则频繁地调动迁官,缺乏考核实绩的制度,夸夸其谈的人能够乱真,结党营私的身居显要,奉公守职的人无法被重用。
三是在农业方面,农民受到了徭役的牵累,遇到灾荒也看不到朝廷的救济抚恤,又不设置官员,组织他们兴修农田水利。
四是在军事方面,士兵中混杂着老弱病员,没有加以整顿,又不能替他们选拔好将领,让他们长久地掌兵守边,保卫都城的都是些兵痞无赖,没有彻底改变五代时对军人纵容、笼络的坏习惯。
五是在宗室管理方面,缺乏正确教导、选拔推荐之法。
六是在财政管理方面,基本上没有法度,皇上俭朴节约而人民却不富足,操心勤勉而国家并不强大。
王安石认为,国家之所以百年无事,是老天爷眷顾,“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但这种状况不可能长久,百年无事的背后有许多隐忧,政治上因循守旧,农民负担很重,军事上积重难返,“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是年距太祖立国刚好一百零八年。古人有“盛世”之说,王夫之生活在明末清初,还来不及看到“康乾盛世”,他在《宋论·太祖》中指出,自尧舜禹三代之后,中国的盛世有三个。第一个盛世是文景之治,但只坚持了两代。第二个盛世是贞观之治,但李世民一死,这个盛世也宣告结束。第三个盛世,就是北宋的盛世,这个盛世从太祖开始,一直到英宗,历经五世,历时最长,有一百余年之久。
但王夫之的北宋百年“盛世”说并未受到广泛认同,相比之下,王安石的百年“无事”说更为贴切。
王安石一对一奏,给神宗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札子中的那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令神宗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