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凯蒂从哈罗德百货公司[1]步行回家，走到布兰普顿路时，碰巧遇到了瓦尔特·费恩。瓦尔特止住脚步，主动跟她说话。后来，瓦尔特问她要不要到公园里走走。她当时也恰好无意回家；那时候，家已经不那么好待了。于是，他们俩边走边谈，东一句西一句，一如从前。瓦尔特问她今年夏天打算去哪儿度假。
“通常，我们全家都去乡下避暑。你看，我父亲这一任法官干下来，早就疲惫不堪了，我们得找个最幽静的去处。”
凯蒂说这番话是言不由衷的。她心里很清楚，父亲工作并不繁忙，远未达到精疲力竭的地步。父亲即使有心要去度假，但去什么地方度假，也不是他说了算。选择“最幽静”的地方，是因为那儿更省钱。
“要不要到那边的椅子上坐坐？”瓦尔特突然问。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草坪上有棵大树，大树下有两把绿色的椅子。
“好的，那就坐坐吧。”她说。
他们俩坐下来后，瓦尔特却不知怎的神情甚是恍惚。他这个人真是古怪啊！不过，她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反倒兴致很高。她还摸不透，瓦尔特为什么要请她到公园里来散步？说不定，想跟她讲讲他与香港那个平脚护士的爱情故事吧。忽然，他转过身子，面对着她，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给打断了。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他压根儿就没听。他的脸色白得像石灰。
“我有话跟你说。”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里充满痛苦和焦虑的神色。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嘴唇哆嗦，牙齿发颤。凯蒂还没闹明白他为什么这般激动，他又开口问道：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她回答道，心中一惊，看他的眼神茫然若失。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早就爱上你了？”
“可你从来都没有表白过呀。”
“我这人笨嘴笨舌的，总是词不达意，有话说不清。”
凯蒂的心怦怦乱跳。在此之前，经常有人向她求婚，有的人和颜悦色，有的人言真意切。她在答复时，或和颜悦色，或言真意切。可是像他这般求爱，却从未见过。他的爱情表白竟是如此突兀，还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恓惶劲儿。
“谢谢你的好意。”她口里说着，心中疑虑重重。
“打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对你倾慕不已。我早想对你表白，但就是开不了口。”
“可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她吃吃笑道。
抓住机会笑上一笑，倒也让她乐在其中。那天阳光明媚，晴朗无云，但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沉闷。瓦尔特眉头紧锁，愁云黯淡。
“我当然是真心实意的。本来，但凡有一丁点儿机会，我都不会放弃。可是现在，你马上就要去度假了，等秋天到了，我又不得不返回中国。”
“这事儿我倒从未想过呢。”她爱莫能助地说道。
他没再说什么，低垂着脑袋，怏怏不乐地瞅着草坪。他真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家伙！不过，他在表明心迹后，凯蒂反倒觉得不可思议，似他这般求婚方式，她以前从未见过。她略感惊慌，又喜不自胜，他的木讷反倒让她心有所动。
“你得给我时间考虑呀。”
他依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着。难道他非要逼她当场表态吗？这真是太荒唐无理了。她总得和母亲商量商量吧。她刚才答复的时候，就应该站起来。她枯坐在那儿干等着，本以为他会支应一声。而眼下，她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就是挪不动地儿。她的眼睛没有看他，但是心里却在想着他的外表。她从来都没有料到，她的意中人只比自己高那么一丁点儿。与他并肩坐在一起，她不难看清，他长得眉清目秀，可表情却冰冷如水。说来奇怪，她竟然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正汹涌澎湃，激情荡漾。
“我对你还不了解，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只好开口，声音颤抖。
他转身朝她看了一眼，她也不由自主回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接，只见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她以前从未见到过。不过，他的眼睛里还露出了摇尾乞怜的神态，犹如一条被鞭挞过的狗的眼睛，这不免让她心生不悦。
“了解会越来越深的。”他说。
“你的性格很腼腆，是不是？”
无疑，这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最古怪的一次求婚了。即使放到现在，她也觉得，在那样的求婚场合，他们的谈话格格不入。她对他毫无爱意，她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不果断拒绝他的求婚呢？
“我这人生性愚钝，”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可我觉得，这些话总说不出口。”
说来也真奇怪，他的这番话反倒让她莫名其妙地心动起来。他这人并非如外表那般冰冷如水，只是他的言谈举止太差劲罢了。此时此刻，她倒是有点儿喜欢上他了，这种感觉以前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多丽丝即将在十一月份大办婚事，到那个时候，瓦尔特也会踏上重返中国的旅程。假如真的嫁给他，届时就能与他结伴同行了。在多丽丝的婚礼上充当伴娘，那滋味可真不好受啊。如果有机会避而不去，她正求之不得呢。多丽丝嫁做人妇，而她却孑然一身！多丽丝正值豆蔻之年，相形之下，她就越发显得老大不小了。这让她情何以堪啊！尽管瓦尔特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但嫁给他，总算有家有业了。更何况，结婚后旅居中国，倒也更加省心。她对母亲的冷言利语心存畏忌。与她同时进入社交界的同辈女友全都结婚了，多数人做了母亲，孩子绕膝。她才不愿意去看望她们，絮絮叨叨地聊着生儿育女的琐事呢。瓦尔特·费恩能给她提供焕然一新的人生机遇。她转过身来，朝他莞尔一笑，她非常清楚这微笑的魅力。
“要是我眼下就答应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呢？”
闻听此言，他喜出望外，激动不已，白如石灰的脸颊绯红一片。
“马上！此事不容耽搁，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蜜月旅行，共度八月和九月。”
若能这样，她就不用跟随父母躲到乡下，住到每周租费五个基尼的牧师住宅里了。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新闻晨报》上的启事：这对新人因为要赶赴远东，不日将举办婚典。她对母亲真是太了解了，母亲巴不得女儿的婚事能引起轰动呢。至少那个时候，多丽丝尚在闺阁中待字，难出风头。当多丽丝举办盛大婚礼时，她早就躲到异国他乡去了。
她朝他伸出手。
“我也很喜欢你，你得给我时间，让我慢慢适应你。”
“你答应我了？”他急忙问道。
“焉能不应？”
注释：
[1]伦敦著名的奢侈品百货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