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晋南北朝十二讲(修订版)
- 李文才
- 3709字
- 2024-11-03 17:51:35
二、诡异杂乱的史料记录
魏晋南北朝之乱,在很大程度上还和记录这段历史史料的纷繁芜杂有关系。由于世道混乱,国家控制力减弱,因此这个时期的私人修史十分活跃,但凡别史、杂史、载记、志怪之类,基本出于私人之手。魏晋南北朝历时不到四百年,但所含“正史”却包括一“志”“八书”“二史”(《三国志》《晋书》《魏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南史》《北史》),如果再加上《隋书》,总数就达到12种,占“二十四史”正好一半。这个事实说明了什么?正好说明“两晋南北朝”或“魏晋南北朝”史料的纷繁杂乱,增加了研究的难度。而且在这些史籍中,记载有许多充满神秘色彩,甚至是十分“诡异”的素材,这些材料不仅绝大多数指向“动荡”“混乱”,有些还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清楚它究竟是对当时情况的实录,还是后人的追记或编撰。总之,史料记述的杂乱诡异,使得魏晋南北朝历史的混乱状况进一步彰显。
根据史籍所提供的信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大动乱,据说早在动乱开始之前,上天就已经做了频繁的警示,就好像大地震来临之前的那些预兆。例如《晋书·五行志》就曾记载:晋惠帝元康五年(295)五月,洛阳的武器库失火了,除了烧毁库里可供二百万人使用的武器甲胄之外,还烧掉了里面珍藏的所有宝物。这些宝物包括:王莽的头颅、孔子穿过的一双鞋子、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斩蛇剑。
对于这次火灾事故,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忧心忡忡,他们先是给皇帝上奏疏,说这是上天对错杀太子的惩罚,进而又说,这是天下将要崩溃的前兆,希望朝廷能够采取措施以资拯救。然而,晋惠帝司马衷基本上是一个白痴,而实际上的执政者皇后贾南风又忙于权力的争夺,因此对这些奏疏根本就不予理会,自然也就没有采取什么补救的措施。事情的发展可想而知,随着“八王之乱”愈演愈烈,贾南风被杀、惠帝被赶出洛阳、“五胡”入据中原,西晋不久就在胡骑的扫荡之下,灭亡了。
《宋书·五行志》的一则记载更加诡异,故事的内容是这样的:在晋惠帝元康(291-299)到永宁(301)年间,也就是“八王之乱”发生的过程中间,江淮地区的许多交通干道上,到处可以看到一堆堆的“败编”即破蓑衣(《宋书》记为“败编”;《晋书·五行志》记为“败鏎”,意即破草鞋。这里用《宋书》的记载),这些破蓑衣,也就是“败编”,多到什么程度呢?据书中记载,它们堆放在大路上,已经造成了交通堵塞。蓑衣是个什么东西呢?笔者小时候在农村还见过,就是用蓑草编织成的衣服,防雨水的效果很好,是农村人最常用的雨具。因为江淮是个多雨的地区,因此这儿的人,几乎家家都会编织蓑衣,每个家庭都少不了这种东西。
看到成堆的“败编”堆在路上,有人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当地政府,有个叫干宝(?-351,字令升,祖籍新蔡即今河南新蔡,东晋文学家、史学家)的地方官,还算是比较负责吧,觉得这些“败编”堆放在路上,不仅有碍观瞻,还阻碍了交通,于是就下令清除这些垃圾,把这些“败编”扔到山林谷涧。可是,第二天又有人来报告,说那些被扔到山林的“败编”,不知怎么的,又出现在道路的中间。这不是见鬼了吗?于是,干宝又去调查了一番。据当地的一些百姓讲,他们看见了许多狐狸在搬运“败编”,也就是说,那些被抛到山林的“败编”,被一群勤劳的狐狸又衔到了路上。
狐狸当搬运工人?现代人听了,自然是一笑了之。可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在科学很不发达、迷信十分盛行的年代,人们绝对不会认为这只是一个笑话的,在他们看来,这肯定大有奥秘。前面说到的那个干宝,其实还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学者。并且他还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搜集整理一些奇闻异事,后来他还把这些传奇故事汇编为一本书,这本书就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志怪小说——《搜神记》。
我们并不知道干宝在听到传闻之后,是否进行过实地的考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大批狐狸。我们知道的是:干宝就“败编”成堆这一现象,对社会的发展前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干宝是怎么说的呢?干宝告诉大家:这蓑衣(“编”)吧,是最卑贱的服装,只有最下贱的百姓(“下民”)才会穿,穿这种衣服的人都是劳碌的贱命,所以说,蓑衣是就是下贱百姓的象征(“下民之象”)。而蓑衣破烂了,就是老百姓疲惫不堪的象征。道路呢,则是朝廷传达政令所必须经过的通道。因此,破烂的蓑衣堆聚到大路的中间,就好比下贱的民众,因为穷困潦倒而准备聚众造反,从而断绝了朝廷的政令。(“故今败编聚于道者,象下民罢病,将相聚为乱,绝四方而壅王命也。”)据此,干宝大胆地推断说:天下怕是要大乱啊!
果然,过了不久,也就是到了公元302年五月,复辟不久的晋惠帝发布了一道“壬午(五月初九)诏书”,征发荆襄(地理范围大致包括今湖南、湖北的一些地区,亦即后世讲唱文学作品常称为“荆襄九郡”者)一带人民当兵,前往益州(治今四川成都)征讨以李流为首领的流民叛乱,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壬午发兵”。
“壬午发兵”不仅没有能够达到预期目标,反而引起荆楚一带民怨沸腾。张昌(?-304,义阳平氏即今河南桐柏人)是一个有头脑、有野心的汉化蛮族人,乘机利用自己在当地的社会影响,运用宗教组织的方式聚众起事,一时之间“从者如流”,从而形成“张昌之乱”。
不知真的是张昌很有魅力,还是这一带的百姓天生就爱闹事,反正是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张昌的队伍就裹挟了数万之众,并且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占据了荆州(今湖北中、西部)、江州(今江西、湖北东部及浙江、福建北部)、徐州(今山东东南部、江苏北部、安徽东北部)、扬州(今安徽淮河以南、江苏南部、浙江及江西各一部)、豫州(今河南东部、安徽西北部)五州之地,使得已经濒临崩溃的西晋王朝雪上加霜,更加动荡不安。张昌之乱,印证了干宝判断的准确无误:“于是兵革大起,天下因之,遂大破坏。”
历史的经验表明,大凡雅道陵迟、世道混乱,就是妖魔鬼怪大行其道的时候,类似的“妖异”记录,在这一时期的相关历史著作中,可以说是连篇累牍、不胜枚举。例如,《晋书·五行志》就有“地生毛”的记载,达数十条之多。“地生毛”,就是地上长出了毛。这长出来的毛是什么样子呢?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书中也没有交待,只说有白毛,也有黑毛,不过绝大多数都是白毛。如果放在秋冬季节,这地上长出白毛还好解释,可能是下霜或下雪了吧。可如果是在天气温暖的暮春或是炎热的夏季,这地上突然长出一片片的白毛,那的确够吓人的。
话说晋成帝咸康(335-342)初年,大概是春夏之交吧,有人报告说,京城周围的地上长满了白毛,这是什么兆头啊?于是皇帝就召集大臣讨论这事,有人说是好兆头,果然不久,后赵的暴君石虎死了。石虎是何许人也?这是一位让东晋君臣颇为头疼的胡虏,动不动就领兵南下,搞得东晋边境鸡犬不宁。这下子好了,石虎一死,边境上总算可以消停一阵子了。看来,这满地白毛还真是好兆头啊!于是东晋执政者那久悬不决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可是,就在大伙都说好的时候,偏偏有个叫孙盛(约302-374,字安国,太原中都即今山西平遥人,东晋史学家、名士)的人,就是那个写了一本叫《晋阳秋》的历史学家,给大伙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他说这并不见得就是好兆头,这满地长白毛,是老百姓疲劳的象征,天下怕是不会太平啊。孙盛的话也并没有错,因为石虎虽然死了,后赵虽然灭了,东晋君臣最感头疼的外患也算一时消失了,可是东晋内部的政治斗争,却因此而加剧了,内耗取代了外患,方镇与方镇之间、方镇与中央执政者之间、中央执政者内部之间的矛盾斗争,都随着外患的消失而浮出水面,于是“征伐徵赋,役无宁岁,天下劳扰,百姓疲怨”,果然是民怨沸腾!原来,这一地的白毛是为了百姓的仇怨而生长出来的!
耐心地把这一条条材料读下去,我们不禁惊讶地发现:其他几十次的白毛遍地,也都无一例外地同战争、动乱、徵兵、徵租联系在一起的!
令人感到怪异的现象,并不只有地上长出白毛,其他一些更加诡异的现象,史籍也林林总总地记录着,什么女人一夜之间变成男人啦、母鸡变成公鸡打鸣啦、什么山崩地陷、秋冬花开、盛夏殒霜、枯木复生……大凡我们能想得到的种种怪异现象,充斥着记述这段历史的典籍,而在每一条怪异记录的后面,又必然对应记述着社会政治的变幻和动乱。也就是说,所有这些诡异的现象,都和一个“乱”字紧紧相连!“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这些充满诡异色彩的记载,其真实性到底怎样?它们究竟是实际发生了,还是后人有意识的编造杜撰?我们今天自然都无法考证。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些记载所揭示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大动荡、大混乱的状况,所展示的魏晋南北朝大动乱的时代风貌,却是无需怀疑的。
俗话说,“乱世出妖怪”,在中国的历史上,一般来说,越是世道混乱,这一类妖异鬼怪的现象就越多。所以,我们说魏晋南北朝之“乱”,不仅“乱”在头绪繁多、世系复杂,还“乱”在记述这段历史的典籍的芜杂诡异。
每当翻开那微微泛黄的古籍,每当读到那一个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每当看到那一次次杀戮无数的战争,总是心中充满了无数的感慨和疑惑,感慨的是中华民族的历史竟是这样的多灾多难,疑惑的是我们的祖先对于苦难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他们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创造出领先于世界的文明吗?而在每一次的感慨疑惑之余,又总会在心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