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论
- (德)卡尔·冯·克劳塞维茨
- 3101字
- 2022-09-02 13:02:36
第16章 战争中的作战暂停
如果我们将战争视为一种互相摧毁行为,我们就必定将战争双方想作通常在作战和推进之中。然而,一旦我们单独考虑每个时刻,我们就立刻差不多同样地仅将一方想作在推进,而另一方在预期地等待;因为,双方各自的状况永不会完全一样,它们相互间的关系也不会保持不变。到时候将发生改变,因而任何既定时刻会更有利于一方而非另一方。如果我们假设双方的将领都完全认识到他们自己的和对手的状况,他们当中的一个就将立意行动,这反过来对另一个就成了等待的原因。两人不可能同时都想推进,或反之同时都想等待。在目前的环境中,同一目的的这彼此排除并非出自对极原理,因而并非与第二篇第5章里作的断言抵牾。注115 宁可说,它的基础在于一个事实,即对这两位司令官来说,决定因素确实相同,都是未来形势改善或恶化的或然性。216
即使我们设想种种情势能完全平衡,或假定对彼此情势的了解不足给了司令官们一个印象,即存在这样的均等,那么他们的政治目的的差异仍将排除停顿不变的可能性。政治上,只有一方能是侵略者:假如双方都力求自卫,就不可能有战争。侵略者有个进取性目的,防御者的目的则是纯粹否定性的。进取行动因而适合前者,因为它是他靠此能达到他的目的的唯一手段。结果,在状况对双方来说均等的时候,进攻者当动手行动,因为他的目的是进取性目的。
这样来看,战争中的作战暂停是自相矛盾之语。有如两个互不相容的要素,两军必定连续不断地彼此摧毁。有如水火,它们永不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均衡状态,而是必须持续互斗,直到其中之一彻底消失了为止。想象一对摔跤手一连几小时僵持不下动弹不得!换言之,军事行动应当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表,稳定不变地行进下去。然而,不管战争的性质多么野蛮,它仍受种种人类弱点的制约;而且,没有谁会惊讶一个矛盾,那就是人追求和造就他自己畏惧的危险本身。
战争史那么经常地向我们表明,事情与朝向一个目标的不息推进截然相反,停顿不动和无所作为显而易见是战争中两军的正常状态,而作战是例外。这可能简直令我们怀疑我们的论辩是否准确。然而,如果说这是很大部分军事史带来的烦扰,那么最近的一系列战争的确证实了这一论辩。法国革命战争太清楚地显示了它的正确性,也太明白地证明了它的必然性。在这些战争中,而且更甚地在波拿巴的战役中,战争达到了干劲无限地步,那是我们认作它的基本法则的。我们看到有可能达到干劲的这个地步;而且,如果它是可能的,它就是必然的。217
事实上,我们怎能合乎情理地辩护在战争中行使那么大的努力,除非打算作战!只有在面包师准备烤面包的时候,他才燃起他的烤炉;只有在我们打算驾车的时候,马匹才被套上马车;为什么我们应当做出战争固有的巨大努力,如果我们的唯一目的是在敌人方面产生类似的努力?
在辩解一般原理上就说这么多。现在来说它的种种变型,只要它们出自论题的性质,并不依赖个别情势。
让我们注意三项决定因素,它们作为内在固有的抗衡力起作用,阻止钟表发条很快耗完能量或全无间歇。
这些因素当中的第一项,是人心天生的恐惧和犹豫,它们造就一种恒久的趋于延宕的倾向,从而成为一种阻滞性影响力。这是一类精神重力,但它靠排斥而不是靠吸引起作用,此即对危险和责任的反感。
在战争的激烈氛围中,性情平常者倾向于较为滞重缓慢地行动;因而,较强烈较频繁的刺激实属必要,以便确保维持势头。仅理解为何在打仗很少足以克服这种滞重缓慢。除非干劲充沛的尚武精神施行主宰,一个人如鱼得水般地在战争中自在自如,或者除非重大的责任施加压力,无所作为就将是通则,进展则将是例外。
第二项原因在于人类认知和判断的非完美性,这在战争中比在任何别的地方更显著。我们几乎从不准确地知晓在任何特定的时刻我们自己的境况,而敌人的境况——那被隐瞒起来不让我们知道——必须从非常稀薄的证据推断出来。结果往往发生一种情况,即双方都在同一个目标上见到好处,尽管事实上它只对其中一方更有利。每一方因而都以为等待一个较好时机较为明智,就像我已在第二篇第5章里说明了的那样。注116
第三项决定因素有如一个棘爪那般起作用,间或完全制止钟表发条运行,那就是防御的优势。A可能不感到强得足以进攻B,但这并不意味B强得足以进攻A。当攻势被发动时,防御的额外长处就不仅被丧失,而且被转到了对手那边。用代数方式来表述,A+B与A-B之差等于2B。因而发生一种情况,即双方同时不仅感到太弱,以致无法发动攻势,而且它们真的太弱。218
于是,在冲突本身中间,忧虑、审慎和对过大风险的恐惧找到理由来伸张自己,来抑制战争的本原狂暴。
然而,这些决定因素简直不足以解释早先战争中发生的漫长的无所作为时期,在其中没有任何至关紧要的问题攸关待决,部队在武装状态下耗费的时间绝大部分用于无所事事。如在论“战争中的目的和手段”那章所述,这现象主要归因于一个交战方的要求和另一个交战方的状况及心理状态对战争操作施加的影响。
这些因素能够变得那么富有影响,以致它们将战争减降成某种驯服顺从和半心半意之事。战争往往不过是武装中立,不过是一种意在支持谈判的威胁态势,还有为在袖手旁观和让事情自行发展以前获取某项小利而做的适度的尝试,或者由一个同盟加诸的令人不快的义务,要以尽可能最小的努力去履行。
在所有这样的场合,利益刺激微乎其微,敌对情绪近乎乌有,我们既不想对敌人造成大伤害,也不很害怕他,简言之全无强烈的动机去敦促和促进行动,因而政府不会想冒略大的风险。这解释了此等冲突的无精打采的操作,在其中真正战争的敌对情绪大受制约。
这些因素越将战争减降成某种半心半意之事,可供理论所用的基础就越欠坚实:本质成了罕有之物,偶然事变却倍增不已。
尽管如此,即使这类冲突也给了才智发挥余地,可能是更宽阔更多样的余地。赌注高昂的赌博似乎已转变成旨在小改小变的讨价还价。在这类战争中,军事行动被降至无关重要和消磨时间的漂亮花招,半认真半玩笑的小遭遇战,合起来毫无意义的长串命令,还有事后回顾起来被描述成科学的阵位和行军,而如此描述只是因为它们渺小的原初动机已被忘记,经验判断则无法从它们那里提取任何东西——在这类冲突中许多理论家见到了真正的、可靠的战争艺术。在早先战争的这些佯战、闪避和短击之中,他们发现了一切理论的真正目的,发现了心灵对于物质的胜利。晚近的战争在他们看来显得像粗野的打架,不可能教诲任何东西,要被认作野蛮状态的卷土重来。这种看法就像其论题一样委琐狭窄。在缺乏大力量和大激情的情况下,对才智起作用来说这确实较为简易;然而,难道指引种种大力量、穿经风暴和巨浪航行不是智力的一种更高级行使?那另一种的、正规形态的剑术肯定被包括进和蕴含在战争操作的更有干劲的方式内。它与后者的关系,恰如在船上的运动与船的运动的关系。只有在对手学样这一点被默然理解的条件下,它才能被进行下去。然而,是否可能说出这条件会被遵守多久?法国大革命令我们大为震惊,惊破了我们处在其中的、古老技艺提供的虚假安全,将我们从夏龙注117驱往莫斯科。以同样的突然性,弗雷德里克大王令处在其古老战争方式的平静之中的奥地利人大为震惊,惊撼了他们的君主国,使之从头到底摇摇欲坠。如此的政府真是遭殃!它依赖半心半意的政治和一种被上了枷锁的军事政策,却碰到了一个有如未经驯化的原始力的敌人,后者除自身力量外不知道任何法则!行动和努力的任何缺陷都将转而有利于敌人,且从骑墙者态势转为摔跤手态势殊非易事。轻轻一击往往可足以引发全盘崩溃。219
这一切原因解释了为何战争中的行动并非连续不断,而是阵发性的。暴烈的冲突被观望时期中断,其间双方都处于守势。然而,通常一方动机更强烈,这倾向于影响它的行为:进攻要素将占支配地位,并且通常将维持其作战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