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逃离城市

有钱?有闲?

人们为什么会去休闲?专家给出的解释是,一则有闲(假期多了,寿命长了1),一则有钱(钱包鼓了),这两条被人们认为是消费性休闲的必要条件。1994年,远在贵阳的歌手韩晓“祥林嫂样地”念叨着“我想去桂林”,“我想去桂林”,“去那美丽的地方是我一生的祈望”。同志,你不就是去个桂林嘛,又不是巴林,又不是登月,有什么困难呢?可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对他来说去趟桂林却不那么容易,要么是“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有闲但没钱),要么是“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有钱但没闲)。可见,有钱、有闲确是消费性休闲发生的重要条件。

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旅游消费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还是很难承担得起的。“大多数人还没富到想上哪儿就去哪儿的程度……试想,哈尔滨的一个三口之家,如果到峨眉山玩一趟,假定只呆五天,需要多少钱?如果没有数目可观的额外收入,经济上是很难负担的。即使去近一点的地方,比如北戴河,怕也要花去三五个月甚至半年的积蓄,要知道,旅游毕竟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电冰箱买不买?家具换不换?孩子的电子琴置不置?”2对那时的人们来说,外出旅游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无疑,今天的旅游成本下降,居民收入增加,这都使得旅游不再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几乎成为城市每个人(无论是有钱人,还是普通人)的基本生活内容。

可是,如果细加分析的话,有钱和有闲也许并不是“消费性休闲”的必要条件。就拿有钱来说,钱多自然想游就游,该购就购;可是,钱少照样可以想游就游,想购就购。一位朋友对笔者说,叫他就想不通的是,他的同事一个月就四五千元的收入。“照这样的收入在上海不能算得上有钱吧,可是一到放假时候,一万七千元的欧洲十日游照去不误,去了也就罢了,还疯狂购物,买瑞士名表,抢LV大包小包!”这叫他不可理解。像这种现象,包括我们今天说的穷游恐怕不是有钱所能完全解释的了。

钱少可以旅游,没钱总不能旅游吧,可是有谁见过没钱也可以旅游的,其实这个还真有,今天我们的旅游也可以刷卡分期付款3而且是零利息,谁说没钱不能出游?如果说,买房的分期付款是消费者在难以一次性支付大额资金情况下的不得不的选择,那么,旅游分期付款显然是商家专门为那些暂时没打算将有限的收入分配给旅游的人精心准备的。对这一大群消费者来说,他们手头的资金是有限的,但盯上他们口袋的商家却很多。在群狼面对块肉的现实中,分期付款的商家显然比当下现金交易的商家更有可能先吃一口。可以说,分期付款(笔记本电脑、时尚手机、LED平板电视、洗衣机、旅游等)正是商家对有限消费能力的消费者的一种消费诱引。显然,对以分期付款来旅游的消费者来说,虽不能说他们没钱,但也不能说有钱。

可见,钱多钱少并不完全是消费性休闲发生的必要原因,也就是说,无论是富裕阶层,还是工薪阶层,消费性休闲对他们同样重要,同样必要。当然,要在生存底线上挣扎的人去休闲消费也是不现实的。

再看有闲。诚然,今天的休假制度给我们每年拥有100多天法定假日与公休日,也就是说,全年将有1/3的时间都是可以自由支配的,不可谓不多,不能说没闲。可是,到底有几人能感觉到自己每年1/3的时间是在休息?或者说,有多少人除在八小时之内忙碌外还得继续为公司加班?有多少人虽然不加班,但仍得夜以继日地工作着?4有多少人双休日只能休息一天?

假期正是忙碌生活的反映和结果,闲暇的产生恰恰在于城市生活中太忙,而不是有闲。对一个真正有闲,成天莳花遛鸟、斗鸡走狗、打拳舞剑、吟诗作画的人来说,闲暇并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可是当闲暇成为一个重要话题,休闲成为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时,正说明了我们身处在一个忙碌的、紧张的、机械的、枯燥的工作生活环境之中的现实。因此,当我们说有闲是休闲的条件时,是指我们专门为消费性休闲安排出了时间,而不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闲的社会里。

因此,有钱与有闲虽是消费性休闲的重要条件,但并不是唯一条件和根本条件,有钱和有闲只是为休闲活动提供的一种保障,并不是产生休闲的真正原因。

看不懂的城里人

有钱与有闲更多的是休闲的一种保障,并非原因。那么,休闲的产生与什么相关呢?

先看报上登载的这样一个消息:说是上海豁达蔬果专业合作社在青浦区练塘镇精心打造了50余亩的白金休闲农园,市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种植新鲜的有机蔬菜,在周末时,可以和家人一同驾车来农园享受田间劳动的乐趣。农园根据市民的不同消费需求,推出两种服务模式。

其一,出租土地,以休闲体验为主。每份土地3070平方米不等,每年租金最低1500元。在您拥有一份土地后,您可以挑选5至10种蔬菜品种委托农园帮您进行全程有机栽培,您只需周末带着家人和孩子来菜园逛逛,或让孩子在老农的指导下浇水、除草、采收,感受大自然的乐趣。蔬菜成熟时,我们会及时通知您前来采收。上述所有服务包括种子和有机肥料都是免费的。如果您需要送菜上门,只需每次支付20元的运费。

其二,会员资格,以蔬菜直送为主。会费每年3000元,农园每周一次(一年约50次)直送5个品种共10斤有机栽培的当令蔬菜上门。当然,也欢迎您周末亲自来农园采摘,如果您亲自来采摘而不需要配送,您每次可以采摘20斤蔬菜带回家5

这可算是城市里的一个新鲜事。先看模式二,这一模式简单说就是卖菜买菜而已,每周一次,每次10斤菜,一年约50次,共500余斤,相当于一年花3000元买500斤蔬菜,平均每斤才6元。这是2010年的菜价,贵,但似乎不算太离谱。6对于模式一来说,其花费与模式二其实相差不大7但它却与纯粹买菜送菜的模式二有所不同。因为,同家人或朋友悠然地来到1500元租来的30多平方米的菜地里,在老农的指导下,一起浇水、除草、采摘,享受大自然的乐趣,周围还有觅食的鸡、鸭、鹅,是多么惬意的休闲方式。

这是模式二的特别之处。可是就有一个问题浮出来。我们向来只知道凭劳动去赚钱的,却鲜见付钱来劳动的。“喜看青菜株株壮,遍地白领下夕烟”,本来庄稼人松土施肥、种菜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今天,庄稼人竟将劳动美名曰休闲,招徕城里人远道而来,“为他当牛作马”,下苦流汗,而他们却在一旁抽烟喝茶,坐等点钱,天下竟有如此幸福之庄稼人乎?天下竟有如此愚蠢之城里人乎?

笔者对此将信将疑,以一个报名者的身份打电话向他们旁敲侧击,再佐以网上的“会员活动通知”啦,“蔬菜配送新方案”啦,荣誉村民证颁发啦,拔萝卜摘豆苗活动啦,等细节佐证,终于发现,天下原来真有这样的庄稼人和城里人。8当笔者将这样的事告诉远在农村的父母时,他们连称这真是一件“吃饱了撑的”、“糟蹋世事”、“闲得学驴叫唤”的事。

这就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诸如上面的此类“消费性休闲”很大程度上只是城里人的事,也只有城里人才能做出这样在农村人眼里看来是件不可理喻的事。要害在于休闲。对城里人来说,种菜的意义不在于销售赚钱,而只是对紧张机械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一种缓冲或调整,从而使得身心疲惫的人们从工作的压迫中得以暂时解脱。以至于我们可以这样说,凡是能对城市日常工作和生活暂时缓冲或调整的活动,无论其形式内容如何,都可称之为休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付钱劳动和外出旅游、赏花、摘草莓、去度假村搓麻将、到农村里吃野菜等活动都一样,都是休闲。因此,同为种菜,对城里人和对乡下人的意义完全不同,一为休闲,一为赚钱,以赚钱来观休闲,自然不可理解,大惊小怪。

作为消费性休闲的最重要的形式旅游对城里人的意义亦如是。我们都知道,饱览河山,参观名胜,增长识见,开阔眼界,应当是我们出游的主要目的。可是,对城里人来说,却并不如此,旅游中的休息可能比观览更为重要。

2010年10月国庆长假中,海南出现台风、持续强降水天气,狂海努涛,乌云压顶大扫游客兴致,景点门票收入锐减,海上游乐项目损失惨重,海南也由此获得“国庆最不该去旅游的地方”的称号。可是,长假结束后,海南省旅游发展委员会公布的数字却显示:“国庆黄金周,海南全省累计接待国内外游客62.87万人次,较去年同期增长5.2%;实现旅游收入8.9亿元,较去年同期增长16.9%。”其旅游业不仅没遭受重挫,反而还逆势上扬。这显然不合常理,何故?

游客虽被困酒店,但何尝不是因祸得福呢?对他们来说,与其到景点折腾奔波,倒不如躺在酒店里睡觉吃喝,而这后者似乎更为需要,这其实也正是他们假期出行之目的所在。“为了不让游客扫兴而归,三亚市各大酒店纷纷推出各种休闲文化活动,满足游客的度假生活。如三亚文华东方大酒店组织游客免费参加印度瑜伽、少林功夫等休闲养生活动;三亚银泰度假酒店组织游客进行棋牌休闲比赛,奖品为自助烧烤、休闲下午茶;三亚君澜酒店在大宴会室免费播放电影大片等。”一场台风对一些人来说是扫兴的,但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更多的是幸运,因为“不少高端的游客很早即开始将自己在三亚的行程定为度假休闲。他们到了海南三亚,并不去景点、景区,而是选择一家高档酒店,吃住均不离开酒店,他们要么晒晒太阳、游游泳,要么就是享受酒店里的美味和其他游乐设施”9因此,虽然景点损失惨重,但酒店餐饮却获利甚丰。问题是,这些旅客为何远道而来却愿留在酒店打牌搓麻,唱歌喝茶?

“不管风吹雨打,我自瑜伽麻将”,宁愿在酒店打牌,也不愿到海边奔波。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对当代城市居民来说,旅游中休息因素一定程度上比旅游中的观览因素更为重要。或者说,城市人需要休息,休息带来消费,台风暴雨中的海南旅游消费大涨,就是一个注脚。“最好哪儿都不要去逛了,只要在酒店住几天就行了”,我们常能听到周围的朋友这样感慨。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人们对那些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唯恐避之不及。对他们来说,景点尽可能减少,自由时间尽可能增加,才是正事。我们也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旅行安排开始有了“安排的越来越少,越少越好”的倾向。比如,在文莱、希腊等地旅游安排上,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景点,有时一整天的行程就只是在海滩上自由行动而已。对游客来说,不看什么比看什么更重要。

对于绝大多数时间漂行在茫茫大海中的邮轮旅游来说,其魅力也正在于逃离。当然,在邮轮上生活并不无聊,上面有运动场所,如综合运动场、室外慢跑道、网球场、健身中心、游泳池;有娱乐场所,如剧场演出、俱乐部、Disco舞厅、网吧、酒吧、棋牌室、图书馆、思高儿童俱乐部、Play Station体验;有购物大街、名品店,其中珠宝、首饰、手表、衣服一应俱全;当然也少不了“舌尖上”的体验,主题餐厅、自助餐厅、点菜餐厅、烧烤吧里的法国葡萄酒、意大利肉酱面、烤牛肉、奶油烩蜗牛、葱爆大蟹都能让你一饱口福。10

“吃玩购”不可谓不周到全面。不过,我们反过来问一句,这样的邮轮生活又和逛上海的淮海路,逛上海的“龙之梦”有何区别呢?在上海的这些地方,吃不到什么,玩不到什么,买不到什么?邮轮难道比这些消费场所的选择还多?如果两者没多大差别的话,那么人们何苦要交数千元,邮轮还有何价值可言?

其实,邮轮上的“吃玩购”与城市里的“吃玩购”的区别自然不大,后者的价格可能更加实惠,选择可能更加丰富,但是作为旅游的邮轮的价值正在于它在这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游客们不得不将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正事和闲事,完全地、暂时地推到大海中去,航行在大海中的邮轮其实是一个帮助人们逃避一切日常事务的方舟。这是城市生活中所无法具备的优势,这也是邮轮最大的价值所在,邮轮旅游正典型地揭示出旅游起因和价值正在于逃离都市生活。

“闲暇是从文化环境和物质环境的外在压力中解脱出来的一种相对自由的生活”11以旅游来暂时摆脱日常生活不唯今日如此。邵洵美就曾说:“在我,旅行并不真是为了旅行,我只是想走开。正像一部英国小说里的主人公所说的:‘当我这样地走开了,我要那世界等待着我的归去,不要跟随着。’我也但愿能有十天或是八天的工夫,可以不受到一切的提醒;我要那敲门的声音、电话的声音、脚步的声音,都不是为了我。所以我旅行到一块地方,时常十天八天躲在客栈里不出门;对于人家的看了一座山再看一座山的兴致,我只有佩服。”12那些在海南酒店里的游客们所享的几天清福不正是诗人邵洵美所梦想的旅行生活吗?对邵洵美来说,他梦想的是借助旅行逃离敲门声、电话声、脚步声所构成的日常生活的“那个世界”。

梁实秋也是这样看待旅游的逃避功能的,他说:“旅行是一种逃避——逃避人间的丑恶。‘大隐藏人海’我们不是大隐,在人海里藏不住。岂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园也不容易遁迹。成年的圈在四合房里,不必仰屋就要兴叹;成年的看着家里的那一张脸,不必牛衣也要对泣。家里面所能看见的那一块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风明月,在家里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风筝需要举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邻居没有遮拦。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头碰脑的不是人面兽,就是可怜虫。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虽无勇气披发入山,至少为什么不带着一把牙刷捆起铺盖出去旅行几天呢?”13他所向往的也正是通过旅行可以逃避日常生活的呆板和乏味,逃避形形色色的人群和丑恶。

不同时代的人们,逃避的对象不同,但其中逃避的心理却是相同的。而且这一心理对今天的城里人来说更为强烈、更为迫切。如果说邵洵美要逃避的是电话声和脚步声,梁实秋抱怨没法更加充分地享用那清风明月的景致,而今天的都市人们要逃避的却是他们所生活在都市生活的一切,工作、生活、人群、噪声、尾气、灯光等,而正是这些东西将他们长年累月地禁锢在都市之中无法动弹。

农村人也需要旅游。20世纪30年代就有人发出鼓励农民旅游的号召。“农人老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对外面的事,总不去理问,无乃太呆板了。最好能在农闲时候,组织参观团,到大城市去观光;一以开通眼界,一以闲散心情。这乃是应该的事。”14外出旅游观光也是农民内心的渴望和梦想,事实上,现在有经济条件的农村人也的确开始旅游了。但同为旅游,对农村人和城市人来说,重心却完全不同的。农村人看重的是观览性旅游,城里人看重的则是休闲性旅游,倘若让农村去看城里人花钱休息,就和他们看花钱种菜一样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我们从这个看不懂中可以看出城市生活方式其实正是“消费性休闲”生产的一个重要条件。那么探究“消费性休闲”的发生,就要着重考察以工作为中心的城市生活方式。可以说,城市工作之忙碌与单调制造了城市人的休闲需求,那么,我们就要深入探讨以下两个问题:城市工作为何如此之忙?城市工作为何如此之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