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天舒泉下有知”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将沁梅的心划了一道口子,流出的鲜血在面颊上幻化作了一汪热泪。这个由自己父亲说出来的真相,是那样真实准确地击中了女儿的内心。赫然在目的这枚玉观音,也明明白白告诉了她自己,亲切温婉的天舒哥永远回不来了!
有关楚天舒已逝的消息传来,是在一个沉闷的周末黄昏时分。
1950年春天的北京,到处是建政之初欣欣向荣、百废待兴的景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明朗兴奋的笑容,每个人的步态都是那样的轻盈,又暗藏着昂然进取的韵律。
身着一身利索整洁的军装的沁梅,就以这样的步调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心里涌动的,都是暖暖的春意。在这片新天地下,她常常会不自觉深深吸上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微闭上眼,尽情感受着宁静祥和的气息。每当此时,她就会深深感受到自己和那些幸存的地工战友们是幸运的,仿佛从容踏过了往昔岁月的暗流,来到了芬芳四溢的彼岸,幸福是那样的悠长又甜蜜。
看着周边三三两两擦身而过的人群,她不由得在心里默默低叹:生活在新世界中的人们呐,是否能理解这些从隐蔽战线中奋战过,又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的情感?和平是这样的宝贵,回家的感觉真好,真好!
可是还有那样多的人,永远留在了暗夜中,睁着明亮的眼睛,永远凝视着天幕,青春的鲜活气息却在那些瞳仁里凝固成永恒……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伴随着这条难忘的诗句跃上心头,一张青春激昂的面孔蓦然间闯入她的心扉。那心心念念的脸庞是那样的灵动鲜活,像一把华丽的匕首轻轻刺破她的芳心,有种略带咸苦味的液体流了出来,湿了她的心底,也浸润了她的面庞。
两行泪水流到唇边,沁梅用手背悄然拭去,摇摇头,晃去刻骨铭心的追思之情,稳稳心绪,大踏步向前走去。
迈着逐渐平静轻快下来的步子踏进家门,沁梅看到客厅里,父亲江静舟正和一帮老部下、老战友畅叙在一处,她打过招呼,就来到厨房。今天家里举行宴会,母亲沈琬和姑姑顾倾城一定正在忙碌中,自己该去搭把手,没想到走到厨房门外,就听到了里面的一场对话。
“沈姐啊,您能放心沁梅一个人留在北京吗?我看她这一阵子,都是郁郁寡欢的没个笑脸。话少点也就罢了,你看她如今饭吃的那样少,比以前更瘦了,我看着都心疼呢!”
“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致远都在愁这件事呢!我原本想,带沁梅去南方工作一段时间;或者让她跟她爸爸一起到西北去,可是这丫头执拗得很呐,死活不答应。她如今,满脑子是找人,找她的那个‘天舒哥’!她说现在大部分地方都解放了,北京又是新成立的共和国的首都,她在这里,一定会有他的消息的。”
听到这里,沁梅停住脚步,咬着指头沉默不语。她何尝不知道厨房里这两位女性长辈对自己的爱护和关心?她的心里,这些天也弥漫着浓浓的离愁别绪——
目前,父亲江静舟已经被任命为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一周后就将赴金城任职;母亲沈琬参加了南下工作组,也将马上到南方去工作;父亲的义妹顾倾城刚从解放区来到北京,和她的对象,一个叫何平均的青年军人,也要相随江静舟到西北军区工作;其他的人也将各自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程睿要去西南C市,许若飞去湖南,乔思扬去天津……大家各自即将分别,都有一股难分难舍的心绪。
此刻又想到自己的弟弟——在解放区参了军,现在远在东北的宁松,沁梅不由得暗自伤感,却听到厨房里母亲和倾城姑姑的议论又起:
“倾城啊,提起那个叫楚天舒的年轻人,我正有事情想问你呢。”母亲沈琬依旧是温婉平和的语调,但是细细品来,却有着一丝忧心和伤感之意。
“沈姐,您问吧。虽然那个小楚同志我不是很熟悉,但是在东北毕竟是见过几面的。”
“我在想啊,这件事情不大靠谱啊。沁梅的性格我了解,丫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思,况且这次重逢,致远他也和我讲述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那份曲折奇特的缘分……但是,我怎么心里总涌动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呢?倾城,你帮我品品看,我这份担心是不是多虑?前些时候听许若飞讲了当年楚天舒的重伤情况,加之那个乱世时分啊,一切都凶险难测,如今再联想到这一年多的毫无音讯,我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其实我是不敢说,沈姐,我也早有这样的预感啊。虽然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宽城,但是当年城中的那份险情,就令人思之都不堪回首!我是万万想不到楚天舒竟然是我们的高级特工,肩负着那样重的任务,他后来又遭遇险情,负了那样重的伤,只怕真的……”
话音未落,她就惊讶地捂住了嘴巴,看到沁梅已经吊着脸走了进来。
沁梅也不吭气,走到水池边,将一把择好的青菜洗干净,晾在一边,又接过顾倾城手中没刮完的土豆仔细刮净了皮,将土豆细细切了丝,看着母亲准备下锅,她才洗了手准备出去。
走到门边,她回头看看一直带着关切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敢贸然开言的两位长辈,轻声说了句:“妈,姑姑,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在一直为我悬着心。但是,我也有着自己的一份预感——天舒哥不会死的,他一定正在哪个角落里养伤呢。等他能走动了,就一定回来找我的。他一定能找得到我,因为他的本事可大了,他可是个有着超级本领的特工!”
扔下这句充满自信的话,女孩低头匆匆离开厨房,她根本没勇气再看那两个亲人的表情。沈琬的眼里蓄起了泪花,善感的顾倾城早已泪流满面,捂脸躲到了一旁去抽泣。
但是噩耗的来临,却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晚宴的气氛原本是温馨而平静的。一大桌子的人围坐在一起,大家都看向江静舟,等着他发动起来。江静舟举起手中的酒杯,面带微笑提议:“让咱们都举起酒杯,庆祝并祝福……为了咱们刚刚诞生的新中国,也为了能幸运地看到新中国的咱们!更为了那些……没能看到今天的战友们!”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感怀,江静舟甩甩头,意气风发地说道:“来吧,让我们都先干了这第一杯,为了我们的理想终于实现,我们的信仰得以完成!”这杯酒,仿佛有千钧重,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心潮澎湃。
刚刚落座,就见他的通讯员小张走了进来:“参谋长,外边有人找!”
江静舟带着满脸的疑问神情看向他。
小张:“是从东北来的一个同志,他说他叫楚成!”
所有在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是一惊,仿佛心灵感应般,并不熟悉这个名字的沁梅放下酒杯,第一个站起身来。
江静舟忙激动地道:“快请他进来!”
很快所有的人都陷入沉默悲痛中去,楚成带来的竟然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玉观音,递到江静舟面前:“这个,是七哥临终前交到我手上的东西,他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江师长您的手中,说是请您替他还给一个叫沁梅的姑娘,他说他永远忘不了和她在那段艰难困苦中结下的兄妹情分!”说到这里,他回身看了看身旁的沁梅,露出有点猜测的神情。
“临终……”江静舟也被这个蓦然降临的噩耗击蒙了,他颤抖着手接过玉观音,用悲悯的眼神看了女儿一眼,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楚成:“我在宽城时听天舒说起过你,你是从他们楚家出来的人,后来,你一直跟在天舒身旁吗?天舒他……究竟怎样?”
楚成含泪点头:“是的,宽城起义后,我去了解放区,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碰巧机缘,找到了重伤待治的他……当时,因为解放区医疗条件所限,上级领导决定送他到苏联治病,我就护送重伤在身的他一起去了苏联……可是他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右肺被切除了大半,这还不是最致命的,关键是他头上的内伤……最后,他伤重不治,在苏联南部病逝了……”
江静舟、顾倾城、程睿、许若飞、乔思扬等人听了,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沈琬的心也在颤抖,只有沁梅没有流泪,她怔怔地看着楚成,一副听不懂他话的神情。沈琬含泪上前搂住女儿,摩挲着,抚慰着她。
沁梅定定地看着楚成,毅然摇头道:“不会的,天舒哥他不会死的!我经常会在梦中见到他,他每次都告诉我说,他的伤快痊愈了,就快要来见我了!你一定是在骗我们!一定的!”
楚成擦了一把眼泪:“您一定就是沁梅小姐了?请相信我!我虽然是楚家的一个仆人之子,但是七哥从小就和我要好,我们只差半岁,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我原先一直叫他七少爷的,这次在解放区见面,才知道,他原来是……这边的人!他说我们现在是同志了,不能再用旧称呼来相称,他比我大半岁,让我叫他七哥。你不知道,他的伤……实在是太重了,洋大夫们也是回天无力……”
“不!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天舒哥……他不会这样走的!你的话,我不要再听下去了,一句也不要听!”沁梅冷冷地说了一句,横了楚成一眼,转身出去。沈琬不放心,忙跟了上去。
傍晚,在沁梅的卧室里,江静舟和沈琬守着女儿无语。
看着始终咬唇不语,面上尽是倔强神情的女儿,江静舟轻叹一声,默默开口:“丫头,现在爸爸妈妈都在你的身边,你要是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倒不是坏事情,起码你会好受些……”
“我为什么要哭?天舒哥他又没死!”沁梅摇头,打断父亲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个人的话,那个叫楚成的人的话!”
“可是,女儿,你终究要面对现实呀!”沈琬含泪劝道,“你说过,你不是个小丫头了,你是一个经受过风雨,经历过多次生死关隘的战士,你当明白,很多时候,面对这惨烈的牺牲,面对着亲人的猝然离去,我们是无可奈何的,也是无法挽回的!我想,天舒他,只是无数名倒在咱们前面的战友之一,有他们的鲜血挥洒灌溉,才孕育出这样一个新世界!他,他们,永远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永生的亲人!”
江静舟掏出那枚玉观音,也直言相劝:“这枚玉观音对你的意义应该不同,看到它,你应该明白天舒终究是回不来了!其实爸也和你一样,经常会在梦中相会天舒,我永生难忘他那次替我去赴险局时的从容模样!而且我更明白,像天舒这样优秀的红色特工,他不只是为了我江静舟个人的安危去身陷危境,他是为着更大目标的实现,为了宽城当年几十万军队和百姓的生命安危,而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无论何时何地,想到这样的天舒,这样的战友们,我的心中迸发的,都是继续他们事业的澎湃热情!丫头啊,你的伤心爸爸妈妈能体味明白,但是我们绝不愿意看到你的消沉!我知道,天舒如果泉下有知,也是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你的!”
这句“天舒泉下有知”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将沁梅的心划了一道口子,流出的鲜血在面颊上幻化作了一汪热泪。这个由自己父亲说出来的真相,是那样真实准确地击中了女儿的内心。赫然在目的这枚玉观音,也明明白白告诉了她自己,亲切温婉的天舒哥永远回不来了!
沁梅的心河突然解冻了,泪水奔涌而出,她俯身在母亲怀中泣不成声:“妈,爸!女儿的命为啥这样苦?前面有萧岳,现在是天舒哥……”
江静舟和沈琬闻言都是心痛如割,但是他们说不出来任何话,在这个残酷的现实下,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让女儿尽情地哭上一场,也许是缓解她伤情的最佳途径。江静舟和沈琬就这样一人执了女儿的一只手,努力将一份父母亲情传递给悲痛欲绝的亲生骨肉。
狠狠地哭过一场,沁梅觉得心中好受了些,她看着父母,轻轻摇头,任泪水落满清瘦秀丽的面庞:
“天舒哥他太狠心了,竟然病逝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我连到他的坟前去祭拜一下都不可能!他为什么不守信用?他说过要和我重聚,要给我讲以往的故事……爸,妈!女儿以前太任性了,曾经一次次地伤害过他,一次次和他别扭着,纠结着,我任意享用着他对我的温情和容忍、关怀和宠溺,回报给他的却是因为身份、阵营的猜测而产生的隔阂和蔑视!可是,当我终于明白我是误会了他,误读了他的一切时,我多想弥补和挽回啊,可是他……却不给我机会了!这究竟是老天无情还是他无情呢?不,不怪他,都怪我!他一定是伤透了心,不想再给我这个机会了吧?这难道是他对我的惩罚么……”沁梅自语般地絮叨着,默念着,任泪水成串地滴落襟前。
沈琬搂着女儿泪流满面,江静舟也是黯然泪下。这个夜晚,注定很多人都无法安眠。
一周后,沈琬离开北京南下,她走前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看到女儿坚毅倔强的面容,做母亲的她唯有长叹一声,怀着一肚子心思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两周后江静舟一行也动身赴西北。沁梅去车站送行,她的情绪已然平复下来,但是眉间却从此锁上了淡淡的哀愁。
站台上,看到许若飞等人和江静舟围在一处依依惜别,顾倾城悄悄拉住沁梅走到一边,认真嘱咐道:“沁梅啊,你别嫌姑姑唠叨,我真的是放心不下你。你真倔强啊,不肯跟你妈走,也不愿和我们去金城!唉,总之自己要想开点吧?你要是一直不开心,就不妨来金城,在你爸爸和我们那里住些时候,在自己的亲人身边终究会好些……听到没有?”
沁梅浅浅一笑:“我记住了,姑姑。我怎么会嫌您唠叨?从爸爸当年一再叮咛我叫您姑姑,嘱咐我把您当亲姑姑待的那天起,您就是我的一个重要亲人了呀。我明白您的苦心!”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和众人告别的何平均,笑对顾倾城道:“我还要提前祝福您呢。您和何叔叔将会在西北举行婚礼,我虽然不能参加,也会遥祝你们幸福的!而且,我还要拜托你们一件重要的事情哦。”
“小梅啊,你讲。”
“是我爸爸啊……西北风沙大,我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适应?何况如今他孤身一人,身体又有旧伤,工作起来又总是不要命的劲头,我真担心呐!姑姑,您和何叔叔在他身边,请经常提醒着他一些。”
“傻丫头,这何消你吩咐?我是你姑姑,当然就是他的亲妹妹一般。哥哥的身体,我自然会挂心照料,放心啊。”
汽笛响了,顾倾城等人上了车,江静舟离开众人,走到女儿面前,伸出手臂,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丫头,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如果有什么难言的心事,就和爸爸来讲,有机会经常来看看爸爸,爸爸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沁梅默默点头,将一汪热泪洒到父亲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