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心向月

是的,十来年的隐忍之功未曾消磨英雄壮志,他始终守住心尖一点温热的血液,使之不至冷却,只为他心有高山大海,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不知道是不是受自己弟弟的暗示影响,再见萧海时,沁梅变得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不再敢任意和他嬉笑顽劣了。她发现,弟弟说的也没错,萧海明显表示出对自己的一份别样的关爱和瞩目。

沁梅心下很纠结,她不希望这种尴尬的局面持续下去,也不想让萧海陷入一场单恋的情愫中去。她在找机会从容谈清这段感情,终于有一天,她得到了和萧海谈到楚天舒的时机。

其实沁梅知道萧海和楚天舒也是有一段旧缘的。

当年萧岳牺牲后,楚天舒设法调往空军总部任职,接替了萧岳的使命,欲在空军内部策动起义,驾机飞向解放区,他那时的一个重要助手,就是萧海。

在朝鲜的这个冬日的夜晚,沁梅和萧海忆起故人,不知不觉讲到了楚天舒的身上。

话题是从萧海的一份细心观察上开始的。

“沁梅,过几天你就要走了,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嗯?萧海?你……说吧。”

“虽然咱们以前只见过一面,但是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直觉你是一个开朗明快的女孩,豁达而大气……可是,这次相见,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发现你变了许多!虽然你还是很爱笑,很诙谐,可是我总觉得……你的眉端似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你的心里一定是不开心的。我不喜欢看到这样的你,希望……我能有机会……让你重新快乐起来!”

“萧海,你的直觉不错。以前那个快乐的没心没肺的沁梅,已经死了,都埋葬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的快乐不会再有,因为我的爱人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沁梅不由自主向他提起了楚天舒,萧海很惊讶,也很意外:“是啊,我认识他!不对,岂止是认识呢,他曾是我的上级,是我很崇敬的一个战友,更是我的一位兄长!”提到楚天舒,萧海深情地回忆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和楚天舒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在南京的莫愁湖边,身着便装的萧海等来了和自己接头的上级——公开身份为空军总部电讯处副处长的楚天舒。

楚天舒穿着空军的军装,上校军衔熠熠闪光,笔挺的制服映衬的,是他清癯温润的面庞。当对上了暗号,从彼此看到的第一眼起,萧海就注意到了对方眼中的脉脉深情的目光。

谈完了工作,楚天舒微笑着对萧海道:“实在是太像了,你和你哥哥!我刚才都有点恍惚的意味……冀勇啊,我不知道你的本名是什么,可是你是萧岳的弟弟,就给我有一种亲人的感觉!”

萧海当时也很感怀:“鸿雁同志,我知道您在哥哥牺牲前见到过他,听说您将要代替他来到空军,继续这份使命,我的心里,也是有着异常感慨的一份情绪呢。”

楚天舒笑了:“鸿雁是代号,私下里,你就叫我天舒吧,我好像比你大上两岁?”

“天舒兄!”萧海脱口而出,“希望我们能成功地完成任务,完成……哥哥的遗愿!”

他的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从今天起,您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大哥!”

“好兄弟!”楚天舒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萧海向沁梅回忆了这段往事,惊异地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

擦着泪水,沁梅对萧海哽咽道:“你的这位天舒兄,他曾经是我的哥哥,是我的恋人,也是我今生难以忘却的人!所有的人都说他死了,不在了,可是我总是不相信!我要一直等下去,哪怕能多守候一段时间也好……守候慰藉着他的魂魄,让他从此在那个世界里,也不再孤独!”

她擦擦眼泪,看着眼前的人:“萧海,经过了和你哥哥的那段短暂难忘的初恋,再经过和天舒哥这段生死情缘,我的心已经死了,不会再渴求什么新的爱情……尤其是和天舒哥,我甚至没能向他说出这份情,我对不起他,我会用一生来殉葬我们的这段爱情!”她说得泣不成声。

“沁梅……”萧海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就这样婉转地拒绝了自己的一份刚刚发出试探信息的爱情,他难过地低下头。

沉默片刻,萧海认真地望向沁梅,神情坚定倔强:“我理解你的想法,虽然我未必赞成你的这种殉情想法……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完全封闭自己的心门,让时间来决定一切吧,时间是最好的裁判师!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丝希望……”

这个冬夜很冷,但是更冷的,是彼此刚刚贴近的心。

雪停了,几天后,公路桥也修复了,沁梅准备回去,在临走前,她去团部向萧海告别,却得知他又一如既往地去了前沿阵地。

沁梅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见上他一面,也许,今后为了躲避这份深情,她也会尽量避免和他再见面,那么,就悄悄做个告别吧。于是她上了最前沿阵地,不料和萧海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遭遇了一场险情。

对面的敌人突然对我方阵地发动炮击,成片的炮弹排山倒海般向这里袭来。一发炮弹就落在沁梅身旁不远处!在这危急时刻,萧海推开了身边掩护他的警卫员,自己毅然扑到了她的身上……

沁梅安然无恙,萧海头部却被弹片击伤,好在没有伤到内部,但是由于伤口较深,流血过多,他仍然昏迷了很久。沁梅默默守在他的床前,一直守候到他醒来。

萧海的脸色因失血变得苍白憔悴,但是他的笑容依旧温暖,亲切而体贴。他看到沁梅明显哭红的眼睛,笑问道:“小丫头,你,不会是为我而哭红了眼吧?”

沁梅微微瞪他:“你还笑?你这次……差点因为救护我而光荣了!猛虎团团长同志,我可担当不起!”

萧海咧嘴笑笑:“哪里就这样严重了?这种情况我遇到的多了!打仗嘛,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没那么多讲究的!”

沁梅突然心中一动,那句“生死一瞬间”蓦然打动了她的心扉!

是啊,眼前躺着的,就是经常生死悬于瞬间的一位战将,自己那天晚上不该无情拒绝了他的一份真情。即使自己不爱他,也可以彼此结下一份亲人缘吧,哪怕是联想到萧岳的那段缘分,最起码,也可以给这个整日里沉浸在苦战恶战中的战友一份别样的温情吧?

想到这里,沁梅心热了,她用手轻轻抚着萧海的额头:“唉,大夫说了,这里也许会留下一道疤痕……”

萧海大咧咧一笑:“管他!我又不急着相亲,就算小毁容什么的也无所谓吧?”

沁梅撇嘴,半玩笑半安慰地对他低语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如果你将来能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姑娘,她当然是不会计较这个的!”

这话引得萧海咧嘴一笑,心中却同时暗暗发着誓:“沁梅,你跑不掉的!从上次在上海第一次和你见面起,我就悄悄喜欢上了你……我那时就发过誓,以后要找机会找到你,代替我哥哥,好好爱护你,狠狠地给你一份幸福!哼哼……被我萧海看上的女孩,是不可能逃掉的!也许一切都是才开始呢,咱们走着瞧吧。”想到这里,一种自信而霸气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由得嘿嘿笑出声来。

沁梅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的伤口不疼吗?这样傻笑干什么?”

“我在想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真爱究竟是什么?”萧海眨眨眼。

“那么让我来回答你吧,冀勇团长!你的真爱就是——你的部队,是你的猛虎团!”

“你真是我的知音!”萧海诡秘地笑了。

当江沁梅在遥远的异国战场上遭遇人生另一段温情碰撞的同时,身在东北的楚天舒,也迈过了人生重要的一道关口。

人生道路的莫测玄妙之处,就在于那常常不能预料和规划的东西太多。所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很多时候,一个人内心的平静安宁和执着坚持,远比呼天喊地、悲天悯人的一腔激愤,更能带给人运气和善报。

楚天舒生就恬淡随和的个性,沉浮敌营多年的隐忍之功,又为他的强大内心锻造了更深厚的基石。以前的临危不惧和如今的宠辱不惊,一样成为他性格中过人的标志性特质。在经过了那场被自己的组织质疑党员身份的风波后,楚天舒很快就冷静下来,所有萦系于心的委屈、疑问、愤懑、难过,都像过眼云烟,未曾在他干净明朗的心幕上留下一丝丝痕迹。

他无数次地在想,自己革命的动机是什么?目的是为哪般?十七岁,他就心存摆脱家庭桎梏和阶级羁绊的勃勃雄心,毅然决然地投身到波谲云诡、吉凶难料的革命洪流中来。从那时起,他失去的,就是在别人眼中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含着金匙出生的”,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和一切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他要推翻和改造的,是他的父兄们千方百计维持保护的阶级利益,是他的家族们赖以享受一切权益的重要保障。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心中一个执着坚持的信仰——为天下苍生谋福利,为他的同胞们描绘出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美好新画卷。

当这个新世界在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中,缓缓向他走来的时候,楚天舒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自豪。是的,还有什么比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骤然间实现,而更令人感到兴奋和欣慰的事呢?比起这朗朗乾坤,煌煌盛世,一切个人小我的利益和私欲,委屈和磨难,实在是不足挂齿的!

——我的理想已然渐渐变为现实,我的上下求索之路已经看到了曙光,这就是我心愿得偿、志得意满的快乐!其他的荣誉和利益,实在不必萦绕于心!楚天舒你打碎的,就是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难道还想重新将一个私我的锁链再次强加于自身吗?你已然将身心奉献给了你的组织你的信仰,那么何时何地,都应该做到襟怀磊落,无私无欲!母亲可以考验儿女的忠诚,儿女们却不可以质疑慈母的衷肠!

楚天舒就这样一遍遍在心中懊悔着,自责着,蔑视嘲笑着自己曾经的脆弱和彷徨。他尤其想到了自己当年和同学们第一次去见周公时的情景,从那时起,到抗战刚结束回到祖国,在美国的七年多时间,自己也不曾正式加入到共产党这个组织中,但是那时血气方刚的他,早已悄悄抱定了心中入党的执着信念!就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在美国刻苦学习专业技术和技能,并在回国后,第一时间再次投入到组织温暖的怀抱中。

如今硝烟散尽,一纸薄薄的入党表格,又怎能击碎自己多年坚持的信念和追求?何时何地,入党都是用实际行动而非口说言道,聪敏豁达如楚天舒,当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学会放下!放下一切私欲,放下一切纠结,放下一切抱怨、激辩、解释和申诉的念头,更要放下从此颓丧沮丧的意念!我心自是像明月,何与他人辩清辉?

年轻的共产主义信仰的信奉追随者——楚天舒,他也许未曾钻研过佛家的豁达宽仁之精髓,也未曾涉猎过道家清静无为的意境,只是丰富的学识,良好的自身道德教养,就让他能够从容面对滚滚红尘中的风雨雷霆,凡俗纠葛,再加上自身经历的坎坷艰辛——那隐蔽战线上的腥风血雨、风暴狂潮让他百炼成钢!

是的,十来年的隐忍之功未曾消磨英雄壮志,他始终守住心尖一点温热的血液,使之不至冷却,只为他心有高山大海,延绵不绝,生生不息!

他的情绪就这样很快地平复下来,他的心河,又恢复了缓缓流淌,波澜不惊的状态,往昔温润平和的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看护下,在中医药方的养护下,他的病体逐渐好转起来,这一点让守候在他身边的人都很欣慰。杜鹃最开心,虽然她并不清楚前次楚天舒突然发病的真正缘由,只是看到她崇拜爱戴的楚大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天,在阳光灿烂的病房中,胡彬认真为楚天舒检查了身体,笑着对他点头,忍不住蹦出一句俄语:“哈拉硕(好)!”

楚天舒直觉笑应道:“斯巴西吧(谢谢)。”

他又笑看着胡彬道:“胡大夫,我的俄语不够好,您每次和我用俄语对话我都好紧张!”

胡彬也笑了:“这很正常呀?就像是上次咱们用英文谈雪莱的诗,用法语谈莫泊桑的小说,我也是很紧张跟不上你的节奏呢。我的小楚同志,所谓术业有专攻,任何人都不是万能的,所以太优秀的人,反而会有太多的怅惘和忧伤,那常常是来自于自己内心的纠结和彷徨。”

楚天舒点头:“实在是承教了。胡医生,您的话总是能给我以启迪,以思考,继而是醍醐灌顶般的彻悟,让我学会放下……”

胡彬开心地笑了:“不错,我感觉到了你的变化,最重要的,就是你的放下!你看,如今你的身体状况明显是好转多了,这个比啥都让人开心。”

她笑看周围几人:“看看你的这几个随从们,护理人员们,最近是经常笑口常开,面带喜色的,可见他们也都真心为你高兴。”

言涛忙笑着接口:“是啊,大哥的身体好转,我看是几个因素在起作用:第一,是他自己身心的放松,对治疗积极配合,第二是医生护士们的辛勤治疗和看护,第三,也许还是要提一下上次那个老中医秘方……”

“不管什么第一第二第三了,只要七哥能早日康复了,就是大喜事!”楚成急忙打断他的话,喜滋滋地说道。

胡彬摇头:“离康复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只能说目前情况稳定了些,不过还是不可掉以轻心,什么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养病更是如此!你们几个注意了,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陪着他去花园散散步,这样对他病体的恢复更有好处。”

“哈,太好了!楚大哥可以出去了!”杜鹃忍不住先欢呼起来。

“好吧,你们几个如今嘴里倒是随便得很哪,什么大哥七哥的,一个个倒叫得欢呢?小心别人听了去,又该有说法了!小杜护士貌似为这个也没少挨批评,只是就改不了啊?”胡彬不由地嘟囔了一句,笑着摇头离开了病房。

“关键是楚大哥身体一天天这样好起来,大家才乐得忘了规矩的呀。”看到她出去了,杜鹃才小声辩解道。

三个人都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仿佛得了开禁令一般,都建议楚天舒马上出去走走,看到大家这样高兴的样子,楚天舒自然也是开心。大家围着他放风似地在医院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还是在杜鹃的一再提醒下,才回到病房。

其实在楚天舒心中,还有一重自我安慰的情绪在,那就是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确已经彻底“放下”,自己的内心又一次成功突围,摆脱了困境。

在他看来,做到“内心彻底放下”之标志,不是他绝口不再提他的党员身份遗失以及失去工作机会这个纠结问题,而是他能够心境平和地和言涛、楚成两人谈这个话题了。

这天上午,吃过午饭,楚天舒自觉身体轻松不少,就提出想到离医院不远的松花江边去看看。

想到他自从来到哈尔滨以来,几个月间几乎大半时间都是卧床不起,足不出户的状态,也必定是憋闷已久,需要放松一下,言涛和楚成商量了,决定偷偷陪着他出去一趟。

他们趁着杜鹃去吃午饭的机会,对楚天舒谎称已说好让杜鹃作掩护,撺掇着楚天舒出去了。

三人来到松花江畔,辽阔清朗的江天景色让人陶醉,楚天舒露出孩子般欣喜奔放的样子来,他徜徉在江边,心中格外舒畅。

他痴迷地注视着波涛粼粼的江水,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低吟着什么,他那依然病容深重的面颊上悄悄挂上了一丝红晕,细长的眸子里满是激动和惬意的水波在荡漾。

楚成嬉笑着看他:“哈,七哥,原来你这样爱水呀?我今天才发现!”

楚天舒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嗨,你忘了咱们老家在哪里啦?天下江河是一家,看到这松花江水,我怎能不忆起咱们家门口的长江水?”

“是啊,想起长江,心里就像记起了自己的母亲一样!”言涛也笑着接言感叹道。他是湖北人,对长江也是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楚天舒喃喃自语般吟道,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他的眼光变得幽远而深邃。

言涛笑着接口道: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笑看着自己的领导和兄长:“大哥,您养好身子,咱们可以回老家去,回到咱们长江边上去。到那时,您再和您心上的姑娘来个浪漫重聚吧!”

楚天舒轻轻摇头,此刻他吟诵这首诗,只是一种感怀而已,不想涉入到某个具体话题间,他的心情如今很明净,放下了所有的情感纠结,当然也包括了那段难忘的爱情。

他笑着看向楚成和言涛:“虽然革命不分地域,作为革命者也不该一味恋着自己的故乡,可是,如果有可能,我还是期盼着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咱们的母亲河身边。小言,我这几天有个念头冒了出来,我也许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比如说,回到老家去教书?大学、中学,甚至是小学都可以,我可以教数学呀,我的数学水平可不差呦。”

楚成奇怪地看他,急忙插言:“去当小学老师?七哥您可真逗!您不觉得这样对您是大材小用了吗?”

楚天舒用手点了点他,摇头:“所以说楚成呀楚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才可能进步,也才能跟上形势。在新社会里,人人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任何正当职业都是高尚的,都是需要有人去奉献。在我看来,在新中国的天地下,能作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不管干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愉快的。如果,我还能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那更是让人开心的事情啦!”

言涛点头:“您说的也有道理,孟子有云,人生三大乐事,最高之境界也是——得天下英才而教之。在新中国,新社会,当个老师更是无上光荣!可是,您毕竟是特殊人才,组织上说将进一步审查完毕后,还是会给您一个更合适恰当的工作岗位的!我觉得您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然后等待着新的岗位,一个重要的岗位,一个对我们的国家更有作为的岗位。”

“说得好,言大秘书,为你鼓掌!”楚成拊掌大笑。言涛微微红了脸。

言涛比楚天舒小几岁,他是学生出身,解放战争期间参加的解放军。因为学的是俄语,在东北解放区工作时,被组织上调到当时伤重的楚天舒身边当秘书,负责护送他到苏联治病。

他是楚天舒和党组织间的联系人,也是他亲密的伴随者。通过近三年在楚天舒身边的经历,他已经完全为楚天舒的人格魅力和独特的风范所折服,从而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守护着他,除了战友情、同志谊以外,两人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分。他痛惜楚天舒不被自己组织认可的纠结情形,他决定和楚成一样,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相帮他渡过难关。所以,随时随地的鼓励和安慰,就是他目前经常做的一件事了。

言涛这番话倒勾起楚成一段心事,看到如今楚天舒意气风发的良好状态,他不由想说出一直暗藏已久的一段心事,他先是和言涛使了个眼色,然后看着楚天舒,斟酌着语句:“其实,七哥呀,既然又提到这个曾经纠结的话题,我们早就想对您提一番建议了……七哥,前一阵您身子不好,我们不敢说,如今您逐渐硬朗了,我们……”他望着楚天舒,把话头停下了。

楚天舒认真地听着,用温和的目光鼓励他说下去。

楚成还是说得磕磕绊绊:“那个有关您的党员身份认定的问题,您……究竟是咋想的呢?您不觉得憋屈吗?”

楚天舒看着他,微微抿嘴,轻笑道:“你觉得我应该感到很憋屈对吧?”

“那当然!我,我们都为您感到憋屈呢!”楚成认真道,“您看哪,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您的过往经历了吧?您的出身,您的家庭?”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想当年,咱们楚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呀?那种赫赫盛名之家族,您是娇生惯养的七少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呐,您缺什么呢?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一切,对别人来说,是非分之想之难事,在您,不是唾手可得的吗?谁曾想,您竟然会脱离家庭,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其实,以前我实在是不能明白啊,当年在宽城,当我猜出您的真实身份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通,您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革命?”

楚天舒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心静如水的样子,言涛也听愣了。

楚成:“后来我参加了革命,才想明白了,你这是为了大家所说的那种——信仰!为了信仰,您才走到这条艰辛万苦的路上。您和我不同,不是中途参加革命,您几乎是青少年时期,就投身到革命阵营中来了。这么些年,卧底敌营,您可谓历经艰险,九死一生吧?怎么到如今,革命胜利了,新中国也成立了,倒说起您的党员身份不存在了?这搁谁不憋屈啊?”

看着楚天舒笑而不答的样子,言涛也插言道:“咱们如今先不提憋屈不憋屈的话吧,我认为,对一些重要的历史问题,必要的申诉还是要的。”

他认真看着楚天舒,建议道:“我和楚成都有一个想法,我们觉得这个问题您完全是可以说清楚的呀?我曾经为您写过好几次经历、自述,包括您向组织上汇报的,您在敌营工作时的详情,知道您的入党介绍人不仅清楚可辨,而且……是咱们党的一位重要领导人啊,您是他亲自发展的一个秘密党员,您完全应该向组织上申诉这一点。甚至,您应该求助于那位领导人!也许只要给他写封信,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是啊是啊!”楚成忙接口道,“您是不是党员,您的党员身份是否属实?您是何时何地参加党组织的?都可以有一个铁证的!这关系到您的前途问题,甚至一定是影响您一生的问题!”

言涛:“这个问题可以说都不是您个人的问题了,是一段历史……”

楚成:“就算是为了您自己,说清楚一些历史问题,那也是相当必要的呀!我们想不到也就罢了,想到了,却没提醒您,相帮您,我们会感到惭愧的……”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却见楚天舒只是微笑不语,不由得分别止住了口。

“还有吗?”楚天舒笑看两人,几乎带着顽皮的笑容问道。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看,又同时望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兄长和上司,都愣住了。

楚天舒看着两人微微点头:“好了,你们说完了,我也来说几句吧。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我有我的想法和……做法!首先说说楚成刚才提到的憋屈问题。”

他笑着解释:“要说当时心中一点委屈没有,那是瞎话!可是当我冷静下来,换了一个角度来想问题,心中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剑眉微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正如楚成刚才说的那样,我参加革命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了自己毕生追求的信仰。这个信仰如今得以实现,就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其他小我的东西,真的都变得不重要了。与其纠结于一些无法改变的历史细节纠纷,不如坦坦荡荡地重新用自己的实际行为,再次选择靠近加入我们的党!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从来没有为我们吝啬敞开她的大门,那么我们现今的实际行为,就是再次检验自己究竟是否是一个干净的、纯粹的革命者的一块试金石了!我说的这番话,你们能明白吗?”他回头望着两个部下,带着询问的笑意。

两人似懂非懂,都沉思着,看着他不语。

楚天舒再次微微一笑,满是纯净明朗的神色:“下面就说到小言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的入党介绍人……如今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俱兴,许多人都在日理万机,他的身份你们明白了,当更应该理解!有多少的国家大事在等着他去处理?何况,像我这样的情况,不会是个例吧?难道大家都要拿自己的这个极小的私事去纠缠打扰他吗?这种也许很小我的事情,目前牵扯到大原则问题,不是不可为,而是不能为!你们不必再提此种建议,我有我的坚持,我心中已有定数。”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看到楚天舒的这种神态,联想到自己和言涛的“大胆之举”,楚成有点紧张起来,他望着楚天舒支支吾吾:“其实……我们……我们已经……我们想……”

言涛机警,忙用话拦他,唯恐他此刻沉不住气,泄露天机:“好了,既然大哥不让说这个话题了,咱们就别说了,他身体才好些,别为一些小事再烦恼才是……”他暗暗和楚成瞪瞪眼。

楚成明白,也用别语岔开自己几乎说漏嘴的话头来:“好吧,我也许不是全明白您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目前最在意的,只有一点,就是您的康复问题!前次从解放区到苏联治病之前,您的老上级,泰山同志可是专门嘱咐过我的,让我守护好您,管住您,在您治病期间,一切要以您的健康为最高原则,我身上可是有任务的!现在只要您心情好,对健康有利,一切就好了。其他的,我才懒得管,那些应该都是他言大秘书的事情吧?”他笑着对言涛挤挤眼。

言涛就笑:“我也只是做些上通下达的协调工作呀,只要能为您分忧就好。楚成说得对,目前一切事情都可以先放下,还是您的健康最重要!”

“我明白,我明白,真的是难为你们两个了!”楚天舒心中徜徉着对两个弟兄的感激之情,不由得感慨着,“守着我这个病人一年多了,这精心看护,扶上扶下的,有时候比护士还操劳呢。唉,煎药喂饭,擦身护理,这些伺候病人的琐碎事情,原本也不是你们这样年轻男孩子应该做的呀。”

“哈哈哈……”楚成和言涛对视一下,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看到楚天舒不解地看着他们,秀气的眉毛在额间画了两个问号,楚成忙笑着解释:“您这个口气,好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似的?您比我们才大几岁呀?何况这一客气起来,也有点太见外太搞笑了吧?我是真不习惯呢,七哥?”

“是啊,而且您这个语气……跟着您这么长时间了,第一次让我觉得是首长的口吻呢?”言涛也忍不住笑道。

“哦?我……”楚天舒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脸微微红起来,一阵江风袭来,毕竟久病的身子虚弱,他又忍不住用手扣住胸口,俯下身子咳嗽起来。

楚成见了,立马有点小紧张,忙上前搀扶了他,边为他拍背,边劝道:“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江边风大,您的肺不好,再吹感冒了就不得了了。”

“是啊是啊,您才好点,这要是再加重病情,我们就罪该万死了!”言涛也在另一边扶了楚天舒,两人不由分说,将他拉回医院。